《今夜入怀》 第1章 《今夜入怀》作者:白色的柴犬【cp完结】 简介: 陆炡被调至棘水县任职检察官,期间遇见颈间一圈怪异刺青的入殓师廖雪鸣。 比预想中更年轻寡言,相貌更漂亮,也更不知礼数。 竟直接摘下手套,向检察官伸出刚替往生者整理过遗容的手。 陆炡没理,只说:“手最少消三次毒,再来碰我。” 后来工作聚餐,廖雪鸣在厕所隔间躲避敬酒。 洗手台传来水声,有人揶揄轻佻:“桌上给死人化妆的那个,一脖子鬼画符。长得倒是又白又俊,脱了衣服不会一股尸臭味吧?” 只听陆炡哂笑,低沉冷淡的声音穿过隔板:“你倒像是尸体在说话。” 深夜,廖雪鸣赤着臂膀坐在身前,“这些符号从我记事就有,一直不知道意思。” 提前做过功课的陆炡,指腹轻触刺青,“我来告诉你。” 恶鬼转生为鬼为蜮 “圣子降世,造福为民。” 以此咒刺之囹圉于肉身 “特选吉符,护其平安。” 定将短命碎骨六道孑然无依 “......” 陆炡垂眼轻吻后颈,将他拥入怀。 “愿宝贝长命百岁,爱人恪守不渝。” tips: 1.检察官攻x入殓师受35x23 2.攻十分装x,受人机呆板 3.地点及社会背景虚构,职业描写仅供娱乐,切莫追究真实性 标签:年上双向救赎装x爹系攻文盲人机受有很多私设的职业描写he 第1章 南无阿弥多婆夜 6月12日,下午3时15分。 法官敲下法槌,棘水县八岁幼女溺亡公诉案宣判。 八个月前,棘水县下塘村里的野河中,一名幼女溺亡。 起初警方定性为这是一起意外事件,直到女孩的母亲张某兰向派出所举报。 ——女孩极有可能系生父所杀。 彼时由地方检察署公诉一科的新任检察官接手案件,仅用十四天与刑警完成搜查工作。 一审判处被告人李某死刑,死刑立即执行。 李某和张某兰,分别为受害人的生父和生母。 因母亲生下弟弟后,父亲以“女孩无用”、“赔钱货”等理由,心生杀害女儿的念头。 冬季的某日下午,李某吩咐女儿去工地给自己送餐。伺机将其推入水中,溺亡后离开。三个小时后折返作案地点,假装发现遗体,伪造成一起意外事件。 此案件的恶劣程度,从暴露在公众视野下便饱受关注,占据各大电媒纸媒头条。 而除了案子本身之外,有一个意外插曲引起社会空间范围的热度讨论。 法庭现场,在法官宣判后,李某被法警押离场地,尚在哺乳期的张某兰突然跑过来跪在了检察官的脚下。 双手合并放在胸前,额头靠在检察官的皮鞋尖上,泪如泉涌地忏悔自己没能事先好好保护女儿。 说其实女儿很懂事,一早学会煮饭,给弟弟洗尿布,照顾坐月子的她......她对不起女儿,而她害怕那个男人。 露出的手臂新旧伤疤交叠,看上去触目惊心。 然而即使在镜头对准下,这位检察官似乎毫无触动,没有半点犹豫地抬腿挣开束缚向庭外走去。 检察官的照片占据三分之一报纸版块,即使粗糙印墨也模糊不了清晰利落的颌面线条。 他睥睨着跪在脚下的人,高大的身躯俯视的角度,给人一种直逼灵魂的压迫感。 挺直鼻梁架着的金色细边眼镜,遮盖眼底的情绪。然而微敛的眉间,以及向下的唇角,显出冷漠与厌恶。 本篇报道记者于是如此评论——法律之内,应有天理人情在? …… 检察官办公室外的脚步声由远渐近。 抓过报架上的两份法制晨报连同手里的一份,林景阳迅速叠好,塞进了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 此时刊登在报纸照片上的检察官——陆炡,推门而进。 陆炡身高将近一米九,头顶几乎蹭到门楣。 成熟优越的五官轮廓,镜片后的丹凤眼,眼角微深,冷肃而矜贵的气质报纸印不出十分之一。 只是两颊比开庭时更要瘦削,颧骨略凸,唇色也浅了一些。 ——因为一场细菌性痢疾。 棘水县位处西北内陆,气候干燥,植被覆盖率低,以沙棘为主要植被。古时因此得名“棘水”,寓意天降甘霖。 这里春冬季黄沙漫天,水源水质相对较差,外地人很难适应水土环境。 即使陆炡体格健硕,刚来没多久便患上急性胃肠炎,适应了半年复发频率才降低。 这次染上痢疾是因为供水系统故障,食堂饭菜和宿舍用水只得地下取水。 当地人的体质早就适应,而陆炡则开始高烧不退,腹泻绞痛。送到医院急救,确诊为细菌性痢疾,挂了两个星期的的水,身体才见起色回岗任职。 身为检察官助理的林景阳不敢怠慢,打过招呼后紧着起身到隔壁茶水室拆开一桶新的纯净水。 随后倒入咖啡机中,添上新烘焙过的咖啡豆,熟练地依次按下键位。 咖啡机运作的细小嗡鸣间,林景阳靠在桌边,隔着百叶窗看向正脱下黑色风衣,换上检察官制服的男人。 肩膀平直,腿长腰窄,将统一制服穿成了高定西装。 金色细边的矩形眼镜,与胸前白金嵌深红的检徽一齐闪着光芒。 林景阳收回艳羡的目光,盯着正在倒计时的咖啡机不禁轻叹口气。 这台黑银色的欧洲进口咖啡机,放在灰色陈旧的台桌上亮得扎眼。 陆炡就像这咖啡机一样,与这间灰蒙简陋的办公室格不相入。 棘水县的地方检察署,因环境条件差,薪资待遇有限,而又有最低学历为硕士的限制条件,连续六年无人报考。 正规程序上林景阳因学历不够,担任不了检察官一职,只以外聘助理员的身份跑前跑后。 本来年前领导开会,拟写材料放宽限制,他有望转正之时,突然空降一位检察官。 起初愤懑不平的林景阳以为是哪家关系户,借着这个职位做踏板。 直到他从系统看到任职信息,对方是加大法学海归硕士,年仅三十五岁。 相貌更是没得说,两寸照拍的跟偶像剧男主似的。 对于学历普通,家庭普通,相貌普通的“普男”来说,年过三十的林景阳心中的那点火蔫地就熄灭了。 后来又听说陆炡家里都是京城的高官,甚至有人在最高署任职。 林景阳更想不明白了,既然有这背景,就算背着处分,何至于把人弄来这沙子吃一嘴的地儿? 当真是有志者自有千计万计,无志者只感千难万难! 回到办公室时陆炡已经进入工作状态,翻着已经结案的卷宗做最后封档。 林景阳将咖啡送过去,对方结果还没递到嘴边,门被敲响了,通知陆炡去一趟检察长办公室。 和被塞进抽屉那几份相同的法制晨报,被检察长放到桌面上。 他手指对着那行评语“法律之内,应有天理人情在?”敲了敲,语重心长道:“小陆你这样可不行,要是任着这些三流报纸胡说瞎说,有碍我们署里的形象啊。” 陆炡低眼,只在报道上停留一秒便移开视线,抬手看了眼腕间的手表,说:“我接下来还有个现场取证。” 检察长咂了下嘴,“晚点再去,有个要紧事得先去做。” 黑色的福特野马卷起路边的黄土,林景阳攥了攥方向盘,心里美滋滋。 虽说当司机不是什么光彩事,但凭自己挣得那仨瓜俩枣,有机会能开一开五十多万的车过一把瘾倒也不错。 车道两旁山路渐渐移进柏树木,前方绿牌标着:长暝墓园,距离两公里。 长暝墓园坐落在长暝山的半山腰,此行目的地为墓园里的殡仪馆:永安殡葬。 下塘村溺亡的幼女,今日在这里火化下葬,举行“送别”仪式。 饱受社会关注的案子,自然少不了各路媒体。 张某兰在法庭下跪的那一幕报道,激起社会上不少人的怜悯之心,而检方成了口诛笔伐的对象。 为了挽回署里形象,检察长特意让陆炡来参加送别仪式。 拐过前面的弯儿,被柏树掩着的墓园大门显出来。 林景阳看了眼后视镜,坐在后座位的陆炡靠着椅背闭眼休息,脸色和嘴唇都有些苍白,大概是痢疾没好利索,肠胃不适。 墓园门前不能停车,林景阳把陆炡放在门口,去了后山停车。 这会儿陆炡腹部疼得厉害,进门后到松树下的长椅坐了下来。 他伸手去摸风衣内兜的烟盒,试图用烟碱来麻痹疼痛。然而打火机没了油,蹦出几个火星后再也没燃着。 阵阵刺痛扎着大脑皮层,陆炡合上眼睑放缓呼吸,一股灰烬燃烧的味道呛进鼻腔。 第2章 他睁眼侧过头,看到砖道一旁蹲着个体型清瘦的男人,戴着卫衣上的帽子,手里拿着木棍搅动着正在燃烧的黄表纸钱。 附近空气被火焰扭曲成热浪,灰烟与纸片被风卷到天空。 陆炡垂眼注视两秒,尔后起身走到他身后,说了声:“打扰了。” 搅着纸钱的手一顿,男人蹲着转了半圈身子,仰头与自己对视。 目光相触的一刹那,陆炡微愣。 男人,又或者说二十多岁的青年。 穿着深蓝色的宽松卫衣,脖间系一条深蓝领巾,从下颌到颈部遮的严严实实。 标准尺寸的蓝色医用口罩遮了大半张脸,露着一双窄眼皮的杏核眼。 眼睑很薄,眼下有两条浅浅的泪沟,以及右眼尾处一块细小的疤痕。 即使略有缺陷,但不可否认这双眼睛依旧算得上好看。只不过眼神落落穆穆,像一片死去的湖泊。 陆炡也仅仅是半秒钟便回过神,示意指尖夹着的烟,说:“借个火。” 仰视着他的青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似乎有意理解他的话。 正当陆炡想表达借用对方的打火机或者火柴一用时,一只白皙窄长的手蓦然伸了过来,拇指和食指捏住取走指尖的烟。 随后朝向那一堆燃烧的纸钱,借此将烟草点着。几秒钟后再递给陆炡时,甚至烟头还蹿着火苗。 陆炡唇角微僵,吹灭了火。 他捏着海绵滤嘴,微微眯眼看着回过身继续拨弄纸钱的人。 而被熄掉的火,反而从心底燎了起来,甚至一时让他忽略了腹痛。 ——陆炡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有一天被人用黄纸点烟。 此时身后传来林景阳的声音,他小跑着过来,乍一问烟灰味呛得咳嗽两声,皱眉伸手在脸前晃了晃,“怎么这么呛得慌——” 蹲在地上的人充耳不闻,烧着最后几张纸钱,不曾回头看二人一眼。 “......我们进去吧,墓园的马主任在前面接着了。” 陆炡低低的“嗯”了一声,收回视线将手里的烟抛向了垃圾桶上的烟灰台。 烟草浸在积水中,火星随着那堆燃尽的纸钱一齐灭了。 他们走后不久,男人站了起来,摘下卫衣帽子,后颈未被领巾遮挡的地方,露着深色刺青符号。 双手合十放到胸前,他俯身闭眼无声念道:“nmomiduopoyè(南无阿弥多婆夜)......” 【作者有话说】 新的故事开始了,感谢陪伴。 注: 1.世界观及背景均架空,人物现实无原型。 2.司法方面和检察官职务等,参考日韩体制改动,有很多私设,纯粹为剧情服务。 免责声明: 总之作者不是专业人士,看个故事图一乐呵,如果觉得有些地方写得很不现实,那就是我的问题,致歉! 第2章 入殓师 “陆检您好,早就听说县里来了位青年才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管理墓园及殡仪馆的主任姓马,五十多岁,早早在门口候着了。 按照计划先去会议室开了个接待会,拍几张用作宣传的照片。之后又带两人往殡仪馆的方向走,顺便简单介绍情况。 “棘水县这地方小,就这一家比较正规的殡仪馆。政策下来以后,就和县政府合作了。” 走了约莫两公里的山路,马主任气喘吁吁指着前面:“陆检,就是这里了。” 中式建筑,灰砖石路,飞檐翘起,牌匾刻着“永安殡葬”四个行楷字。 原本肃穆冷冽的风格,被门内外挤着的人、高举的电子设备衬得“四不像”。明明是用冰冷的机械记录送葬仪式,发布在社交平台上却悲恸不已。 见到这情势,他讪讪道:“陆检辛苦您从后门进吧,那儿清净......” 殡仪馆的后门比较偏僻,掩在刺槐林中。 进到走廊的第一个门便是解剖化验室,消毒水味从门缝渗出,不锈钢的台面泛着冰冷的光。 “这殡仪馆算得上‘半公半私’,六七年前派了我过来管理。后来拨款建了解剖室,配了名法医......” 此时他口中的法医正好放下解剖刀,背过身来通过窗与外面的人对视。 法医长一张阔面脸,黄褐色皮肤,他眉头微皱,象征性地朝这边点了点头,又走到一边继续工作。 从他异样的步伐来看,如马主任先前所介绍:这位四十余岁的男法医,是个跛子,右腿有疾。 陆炡看到解剖台露出的一角:尸体因重力作用血液下沉,皮肤呈苍白色,在银色台面的衬托之下有种说不上来的冷碜。 作为刑事公诉科的检察官,陆炡这些年见过很多尸体。 本对这些停止呼吸的生物遗体并无太多感觉,只是近来身体的不适难以忽略,不自觉从胃里沤上一阵酸水。 他移开视线,抬脚往前走去,马主任赶忙接着介绍:“再往前就是咱们的遗体美容室,虽然地方小,只配备一位遗体美容师,但工作能力十分优秀......” 陆炡瞥了一眼窗户,停下脚步。 两张操作台摆在房间中央,其中一张躺着一位女童。 身上穿着明亮鲜艳的寿衣,发黄稀疏的头发扎成了两根麻花辫。 ——幼女溺亡案的受害者。 知道这起案件让地方检署遭受闲议,主任表情变得严肃,话间显出专业:“我馆接到遗体不敢怠慢,尽可能还原女孩生前的模样,给她的家人和大众一个交代......” 救援队几乎抽干了河流,尸体打捞上来时已经肿胀得难以分辨。 对于溺亡的遗体入殓需抽干液体,整个过程必须谨慎小心,避免水流冲破皮肤。 如今能被处理成这样,可见这位入殓师的专业性确实没得说,林景阳小声感叹:“真是厉害......” 但吸引陆炡的并不是遗体,视线顺着那只持着化妆刷的手上移:黑色马甲制服,白色立领衬衫。露着的半截脖子,皮肤冷白,诡状的刺青符号如水墨画铺开。 形如水墨画在这里并不是褒义,而是刺青师的技艺实在有限,颜色扭曲着洇出线条,难以堪称美观。 再往上,垂着的眼睫,以及眼角那块疤痕。 与两个小时前在墓园门,拿点着的黄纸给他点烟的男人模样重合。 陆炡唇角微敛,错不了,是他。 见他似乎有兴趣,马主任凑到跟前介绍:“他师傅老廖,以前是我们这地界的‘出黑’,后来癌症走了。末了把小廖领到了这里,正巧那会儿馆里缺人,赶上政策给他办了个资格证,暂时就......” 略过长篇大论,陆炡问:“小廖?” “哎对,姓廖,叫廖雪鸣。” 说着,马主任从窗户招了招手将人叫到跟前。 廖雪鸣不紧不慢地摘下手套,甚至脸眨眼也是缓慢的。他似乎不习惯抬头看人,微微驼着背,视线落在检察官胸前的铭牌。 见廖雪鸣像个木头桩子杵着,马主任连忙赔不是:“这孩子进社会早,没读过什么书,事儿上不太懂......傻愣着干什么,赶紧和陆检问声好啊——” 陆炡眼睑微垂,透过被三百度凹透镜缩小框住的视野,看清他那张阴郁寡淡的脸。 实际相貌比想象中更加年轻,也更加不知礼数。 竟摘了手套不做任何消毒措施,直接将那只刚替往生者入完殓的手伸向他。 空气骤然安静,马主任下意识抬手劝阻,刚吁出个短促的音节,听见检察官平得没有任何起伏的声调:“手最少消三次毒,再来碰我。” 随后绕过廖雪鸣往前走去,主任两条粗短的腿倒腾得快了些,不忘侧身拍了下廖雪鸣毛躁的头顶,不满地“啧”了一声。 意思是廖雪鸣又惹麻烦了。 对于廖雪鸣来讲,惹麻烦是稀松平常的事。 刚到殡仪馆时,马主任响应地方政府政策给他弄了个名额,写份推荐信面个试,即使没殡葬方面的职业技术学历,也能批个证下来挂靠在这里。 可没想到廖雪鸣文化水平太低,被面试官被打回来的理由是:应该先完成文化扫盲任务。 后来折腾一番总算挂了证,刚工作不就又捅了篓子。 前些年殡仪馆资金短缺,还没引进3d打印技术。对于面部缺失需要特整的遗体,硅胶皮和黏土来补。 子女觉得不像,不满意,必须想办法还原成照片的样子。 结果廖雪鸣的一句“发现老人遗体的时间太晚,无能为力”无疑火上浇油,惹得一家把殡仪馆大厅柜台的骨灰盒砸得稀烂,抵用了他半年的工资才填上窟窿。 再到后来廖雪鸣不说话,整日‘死气沉沉’,又被上级视察的领导指责“这个年轻人不蓬勃朝气,不积极阳光”,差点丢了好容易得来的岗位。 ...... 麻烦之事,拔来报往。 现在又添了一件。 像是按照既定程序,第三次机械地挤上消毒液的泡沫,手指已被搓得泛红。 第3章 廖雪鸣关上水龙头,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响声,解剖工作完成的法医将不锈钢刀具放进器械回收盒,用酶液做器械消毒前的准备工作。 他擦着手上的水渍,叫了声:“魏哥。” 魏执岩嗓音略哑:“马主任也带你见检察署的人了?” 他的语气略有轻蔑,不同于大多数人对这份职业的“神圣感”。 廖雪鸣自然听不出什么,“嗯”了一声。 随后又听见魏执岩问:“怎么样?” 廖雪鸣不太理解这个怎么样指的是哪个方面,思考两秒,只说:“姓陆。” 背对着他的魏执岩倒着酶液的手一顿,浓密杂乱的眉皱起,“陆?全名叫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廖雪鸣一噎,回想着今天见到那位检察官胸前的铭牌,迟疑着说:“陆......” 魏执岩回头看他,“有不认识的字?” 想想又要逼着查字典学习的场景,廖雪鸣摇了下头,他眼神坚定道,“叫陆火正。” 陆炡单手摘下镜架,伸手捏了捏鼻根。 看他泛白的脸色,在执宾师悲恸的送别演讲声中,林景阳凑过来:“到那边沙发上坐会儿吧。” 陆炡摇了下头,短暂屏息过后,重新戴回了眼镜。 视线变得清晰,跪在灵床旁边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下巴滑下的泪都看得一清二楚。 闪光灯此起彼伏,送别仪式上的观众除了陆炡,皆眼白通红眼角含泪。 包括一旁的林景阳情不自禁地动容,小声念叨:“真是个可怜人啊......” 说完他就后悔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正:“我是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而陆炡并未理会,似乎也不把刚才的话放在心上。 随着女孩的遗体被合上棺盖推出灵堂,此案终算告一段落。 过不了多久社会上层出不穷的恶性事件或者娱乐圈八卦新闻,如西北风裹挟来的黄土覆盖而上,寥寥有人记得。 送别仪式结束后,林景阳去了趟洗手间。 出来时转了向,绕过一棵又一棵砌着石砖的松柏,不知怎地走到了火化间的后院。 正要给陆炡打电话,抬头看到吸烟台前一个挺阔的背影,指缝间夹着燃烧的烟。 陆炡烟瘾不凶,林景阳知道他又肠胃疼了,只得用烟草纾解。 环境恶劣的黄土高原,可真是苦了从寸土尺金的京城来的检察官。 他大步走到陆炡身边,刚要开口说话,听到开着的窗户传来的中年女声,似乎因为情绪激动没能控制分贝:“十八万八就是十八万八,一分都不能少,没得讲的......现在配阴婚这个价钱,哪能买到这么小的娃娃,快要火化了你来讨价还价,做人不要没良心——” 说着,与窗外的林景阳对上了视线。张某兰一改人前的怯懦和苦难,气得脸颊抖了抖,“砰”地一声拉上了窗。 蒙着灰的玻璃映出林景阳尴尬的脸,他扯了下嘴角,小声对陆炡说:“亏我先前还觉得她可怜,真没想到她居然......说不定孩子的死她也不是没有参与。” 陆炡捻了烟,侧过头看他。眼睛里并无嘲弄,相反十分淡漠。 他伸手从对方胸前的兜里取出检察官助理的证件,打开看了看,“我不觉得她可怜,也不觉得可恨。不管她有没有参与这起案件,都和我无关。” 再抬眼看到林景阳时,眼里终于多了一丝冷锐。 使林景阳回想起第一次参加司法考试时,从检察大厅见到的司法女神朱蒂提亚。 天秤代表正义,剑代表力量,被遮盖的眼睛代表平等。 陆炡的眼镜镜框边缘反射的光芒,犹如剑顶端散发出的冷光,像是给这位仕途总不得志的男人忠告:“她是否有罪,基于证据有法律定夺,而不是出自你我之口。” 林景阳一时怔住,说不出话。 陆炡合上证件放回,“别把自己的职业高尚化,用不着我们惩恶扬善。” 【作者有话说】 简介稍微修改了下 第3章 送礼 等陆炡走远几步,林景阳才回过神,连忙小跑跟上,突然听见对方问:“这是什么花?” 他低头看向地面,将抬起的脚移开,使地上的一株红黄相间的小花免受践踏。 微弯细圆柱形的叶,花朵簇生枝端,花蕊橘黄明亮。 “哦,叫太阳花,棘水随处可见的野花,生命力特别顽强,种子飘到哪儿长到哪儿。”林景阳有点好奇,“怎么了?” 陆炡摇了下头,像是随口一问,并无太多兴趣。 车比来时开得顺畅不少,陆炡侧头看着窗外,这才注意到不断倒退的树影下,生着一簇又一簇的太阳花。 思绪不自觉回到半小时前——墙壁白得刺眼的火化间,烟草舒缓不了的肠绞疼,女人为抬价阴婚彩礼的聒噪声。 以及火化间门口那个半吊子入殓师,趁人不注意将一朵黄色的野花放进排队火化的红色纸棺内,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像是在念叨什么。 看口型是:南无阿弥......《往生咒》。 回忆到这里时陆炡不自觉轻扯唇角,似在嘲讽。 手机嗡嗡地震动着从床头桌掉进花盆,粉色小花与针状嫩叶随之颤抖。 此时半个身体倒挂着耸下床,松垮的短袖从腰部赘到胸口,露出窄细的腰和薄薄的背。 一番胡摸终于碰到手机,廖雪鸣勉强睁开一只眼,裂了缝的手机屏幕上跳跃着“马主任”三个大字。 他睡意全无,赶紧接了电话。即使没开外放,马主任的咆哮声一清二楚:“这都几点了,你小子怎么没来上班?” 廖雪鸣刚想张嘴解释:深夜突然收到具需要特整的遗体,生前是位短视频机车博主,因不规范驾驶撞在隧道端墙,头骨稀碎,当场死亡。 他整整拼到天亮才将脸皮缝合上,第二天上午没什么安排,魏执岩让廖雪鸣在家补觉,下午再来殡仪馆。 马主任根本不给解释的机会,“穿得利索点儿赶紧过来,有个重要的事交给你办——” 他口中“重要的事”,是指给检察署赔礼道歉。 或者具体一点,给那位叫陆火正的检察官赔礼道歉。 一向抠门的主任忍痛割爱,差使廖雪鸣将一套价值不菲的紫砂茶具亲自送到检察官手中,叮嘱他务必“斟茶认错”。 火急火燎赶到殡仪馆,廖雪鸣喘着粗气,拽了拽衬衫进了办公室。 正忙着沏茶的迎宾师陶静回头看他,小声说:“这是干什么去这么着急,穿得还这么正式?” 廖雪鸣来不及解释,开口:“主任——” 陶静伸手比了个“嘘”,指指里面的会议间,“正在里面开会呢,民政局的部长和副部长都来了——” 一听这话,廖雪鸣头皮一紧。 回想起三年前因民政部长嫌他性格不够积极向上,让他去做了三个月的社工劳动的经历便心有余悸。 和爱在领导面前表现求得升职的同事相反,廖雪鸣是能避则避,当然这次也不例外。 他扫视一圈办公室,见马主任办公桌中央放着一个黑色的漆木礼盒,看起来很有分量——应该就是送礼的那套茶具了。 廖雪鸣捧着礼盒,问正在烧水的陶静,“静姐,这个是马主任要我送的东西吗?” 烧水壶嗡嗡响着,加上廖雪鸣声音又小,她只听了个大概,“嗯,对,是马主任要的东西......” 等关了电源,陶静回头,办公室已然没了廖雪鸣的身影。 “师傅,给您转过去了。” “好嘞,拿好东西......” 廖雪鸣下了顺风车,看到支付页面的个位数金额,小声感叹:“真便宜。” 棘水县城地方不大,检察署在东部平地,墓园在西边山头。 来这边叫个顺风车秒接,去殡仪馆半个小时都没司机接单,肯接的还得加调度费。不过也是人之常情,普通人谁也不想来这地方沾了晦气。 在门卫处登记后,廖雪鸣抱着带给检察官的贵重茶具进了大厅,地砖干净锃亮得能当镜子照,劣质的皮鞋橡胶底踩在上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虽不太体面,但已经是他最正式的一双鞋子。 检察官的办公室在顶层,八楼。 电梯门一打开,便看到正对着的一尊蒙着眼睛的女石像。 右手持天平,左手秉长剑。除了尺寸,和刚才在一楼大厅见到的雕塑别无二致。 “哎,你是廖,廖......” 从右边走廊走来一个身穿制服的高大男人,廖雪鸣认出是上周来殡仪馆的检察官助理,姓林。 对方显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廖雪鸣接过话:“廖雪鸣。” “对对,廖老师。”林景阳憨厚一笑,视线被他胸前抱着的大盒子吸引了,“到检察署来是有什么事吗?” 廖雪鸣如是说:“马主任让我过来送礼。” 这俩字就这么光明正大的从他嘴里说出来了,林景阳窘迫地笑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但话可不能乱说啊。” 第4章 而廖雪鸣一本正经,“没乱说,专门送给陆检察官的。” “......” 在被投诉到纪检之前,林景阳赶紧将人带回了办公室。 “陆检去开会了,廖老师你坐沙发上,喝杯水等一会儿吧。” 林景阳弯腰取了个纸杯,接了杯温水转过身,看到坐在单人沙发上的廖雪鸣时,心想真是会找地方。 这沙发是陆炡从意大利空运过来的,据说顶他两年工资。外人不敢坐,廖雪鸣是第一个。 林景阳不好将客人“驱逐”到一边,要是人家回去写个“宣扬阶级主义,有腐败奢靡之风”的投诉信,那署里上上下下可遭老罪了。 他递过水杯,善意提醒:“小心点儿拿,别洒身上。”别洒沙发上。 “谢谢,我不渴。” 廖雪鸣一板一眼地道谢,接过杯子放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 茶几很小,长宽约莫四十公分,放着一只颇有质感的黑色马克杯。 见他看着杯子,林景阳介绍:“这是陆检的杯子,材质是纯天然石的。听说是从国外的中古市场淘回来的,你猜猜多少钱?” 廖雪鸣眼里却没有一点好奇,语气疏淡地应了一声,不再接话了。 林景阳有些尴尬,瞥到他怀里抱着的黑色木盒,顺势转移话题:“方便问一句给陆检带的是什么东西吗?如果是现金或者贵重财物之类的,可能没办法收......” 价值多少廖雪鸣也不清楚,只回答:“茶具。” 林景阳客套道:“陆检应该会喜欢的。” 事实上这几年投诚、讨好、巴结陆炡的人不在少数,可别说收礼了,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过。 他甚至已经能想象出不久的将来,那双弧度向下的薄唇是怎样不留情面地折辱这位青年了。 希望不会太难听。 林景阳在心中默默为他祈祷。 这次会议比想象中的要长,人在办公室等了半个钟头也不见人来。 廖雪鸣把木盒小心翼翼的放在脚边,抖了抖两条酸痛发麻的手臂。 没了胸前的遮挡物,林景阳这才注意到廖雪鸣的衬衫错系了扣子。他叫了声“廖老师”,指了指自己的胸前示意。 而对方无动于衷,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林景阳干脆走到跟前,伸手拽了下廖雪鸣立着的衬衫衣领,笑道:“老师衣服没穿好,出门太着急了?” 即使同为男性,廖雪鸣也不习惯陌生人的触碰。上半身有些僵硬的往后仰了仰,“谢谢,我自己来。” 指节分明的手依次解开扣子,脖子里的刺青一览无余。 林景阳第一次在遗体美容室见到这位入殓师时,因距离远只模糊看到他颈间有文身,现在才看清是一些奇怪符号,又或者某种文字。 瞧着神秘且诡异,他一时有些发愣。 被拿腔拿调的各路领导迫害得头疼的陆炡,刚迈进办公室就看到如此场景: 一个没礼貌的半吊子入殓师,坐在自己的沙发上,身上的衬衫敞了一半,露着苍白的皮肤和满颈的刺青,自己的助理还在一旁呆头呆脑地瞅着。 他皱眉冷声道:“你们在干什么?” 突兀的男声吓了廖雪鸣一跳,膝盖不自觉地收紧撞到了茶几上。 只听“咣当”一声,马克杯横着滚下摇晃的茶几,在清脆的响声中一分为二。 大脑短暂空白后,廖雪鸣意识到他又惹麻烦了。 霎那间看见了他的职场之路一片漆黑,比这更黑的是检察官的脸。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会赔偿的。” 廖雪鸣捡起碎成两半的杯子捡起摆回茶几,用手拢了拢,试图缩小缝隙,让其看上去依旧完好。 掩耳盗铃的低智行为,陆炡咬肌僵硬,“你脑子有问题吗?” 廖雪鸣诚实地点点头,“是的。”因为不止一个人这么说过他。 “......” 林景阳硬着头皮圆场,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廖老师也不是故意的,意外,都是意外......” 瞥到地上的漆木盒,仿佛看到了救星。他赶紧端起放上办公桌,边打开锁扣边说:“杯子碎了不要紧,碎碎平安嘛。正好廖老师送来了茶具,旧的不去新的......” 林景阳突然没了音儿,表情倏然凝固。 想合上盖子已经来不及了,陆炡已然拨开他的手,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 苹果手机。 平板电脑。 金链子金手表。 奔驰宝马帕拉梅拉。 甚至还有一套麻将桌。 只不过都是用纸扎的。 ...... 廖雪鸣也懵了。 ......不是茶具么,怎么变成丧葬用品了? 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两下,是陶静发来的语音。 他预感般地点开了播放:“亲爱的,你有没有看到马主任办公桌上的丧葬盒,他有个远房亲戚去世了,特意订的纸钱套盒,我正打算邮寄......” 语音还未听完,一片阴影笼罩住了廖雪鸣。 检察官背对着窗户眼镜片有些反光,虽看不清表情,他深知不太好。 下一秒,陆炡伸出了手。 廖雪鸣下意识闭眼做好被打的准备,而对方只是拽住了自己胸前的工作名牌。 被拽起的曲别针将棉布勾出两个洞,听到陆炡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语调低而缓:“廖、雪、鸣。” 然后他连同带来的丧葬盒,一齐被警卫扔出了检察署大门。 【作者有话说】 火正哥:谁喂我花生 第4章 “要讨陆检察官喜欢” 送错礼的事情,陶静帮着廖雪鸣一齐糊弄了过去,就说当时没见到陆炡的人没能送成。 虽马主任当时没起疑心,但廖雪鸣知道瞒不了太久。 给活人送死人用的东西,在他们这行是大忌,任谁都不会咽下这口气。 日子平静而危险地度过了一星期,果不其然在周三的例行早会后,马主任正单独批评被遗者家属投诉态度不好的廖雪鸣时,接到了检察署打来的电话。 一听对面是陆炡,语气立马变得平和友好:“陆检,您好......” 廖雪鸣挺直背沉了沉气,心想自己大概马上就要被开除了。 他心里有些遗憾,还没能和他的朋友们好好告个别,也未能替他们找到归处。 走神间马主任已经挂了电话,拧着眉头眼神怀疑:“怎么是你小子......算了,叫魏执岩进来,走之前得让他好好教教你。” 后来廖雪鸣才知道,那位检察官并没有揭发他的“罪行”。 而是自己被借调到了一百五十公里外的案发村庄,以人员不足、急需法医助理为由。 6月28日,14点10分,棘水县下辖的边岭村派出所接到报警。 一位放羊的村民在村子西南角的沼气池中发现一具尸体,体型肥胖巨大,不像本村人。 当地警力十分有限,为了确认尸体信息,汇报给上级请求帮助。 此次廖雪鸣借调的目的地正是案发现场边岭村。 虽说借调法医是常有的事,一般都是经验丰富、资历深厚的魏执岩去,点名要廖雪鸣的还是第一次。 马主任解释廖雪鸣没有职业证书,虽平时也辅助法医做些工作,但终究比不上专业人员。 检察署那边回话说只是法医助理,无需浪费资源。 事已至此,马主任只好答应,为此专门给廖雪鸣开了个会。 主任这次对廖雪鸣的要求不再是“不要惹麻烦”,而是更有难度的:要讨陆检察官喜欢。 翌日凌晨五点,天还未亮,廖雪鸣已经提着行李在胡同口等公车。 周遭很是寂静,橡胶鞋底摩擦过石子路面的脚步声尤为明显。他望向路右侧尽头,一个黑影朝这边走来。 跛蹙的腿脚,廖雪鸣认出是魏执岩。 “......哥,你怎么来了?” “手上的活刚整利索,正好顺路来送送你。”魏执岩从兜里掏出两个热乎的水煮蛋,“把早饭吃了。” 廖雪鸣剥着鸡蛋皮,问:“什么遗体这么急,得通宵解剖完?” “最近天太热,尸体腹部已经绿了,拖不到第二天了。这几天你也轻松不了,听说死者已经在粪水里泡了三四天了。” 两人丝毫不介怀是早饭时间,廖雪鸣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我会努力工作的。” 魏执岩看着他的表情,问:“心情不错?” “还好。” 他心情确实不错,因为那位检察官并没有向殡仪馆告发自己的罪行,因此也没有丢掉工作。 魏执岩沉默须臾,忽地问:“你去检察署那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廖雪鸣愣了愣,依旧选择隐瞒,而对方也没再追问。 前方亮起长长的车灯,照亮附着着湿气的路面。 接廖雪鸣的公车到了。 上车前,他又回头看了眼魏执岩。 第5章 平日严肃古板的脸多了几分和煦,魏执岩伸手替他拖了下沉重的背包,“放心,这几天我会照顾好你的‘朋友们’。” 廖雪鸣这才安心的坐回座位,隔着窗朝他挥挥手,搭载白色面包车沿着新修的柏油路向东驶去。 越往前走,天就越亮。 雨刷器刮了不知道多少层车玻璃上的黄土,终于赶在中午到了边岭村。 三四个小时的颠簸,廖雪鸣胃里翻江倒海,车刚停便跳下去蹲在路边,将吃进去的鸡蛋吐了个干净。 “廖老师,你没事吧?” 是林景阳的声音,检方和警方昨晚就到了。 廖雪鸣站起身,掏出兜里皱成一团的纸巾擦了擦嘴,“只是有点晕车。” 林景阳到警车的后备箱拿了瓶矿泉水给他,让他漱漱口先缓缓。 趁休息时间简单介绍了身边的法医和警官,也隐晦地提及这次工作环境不太理想。 平均温度二十九摄氏度,发现地点为沼气池,死亡一周左右,几个关键词无一不让工作人员头皮发麻。 林景阳下意识地捏紧口罩上的金属丝,不愿再回忆首次见到遗体时的场景。 倒是廖雪鸣没太大反应,默默地换好防护服,戴上护目镜。 安排好事情后,林景阳回去和当地警方交接。具体的工作事宜,由法医同廖雪鸣详细交代。 负责此次尸检的中年男性法医于海洋,任职于市检署。 他看廖雪鸣年纪不大,体型瘦削,皮肤白得病态,脖子里还有奇形怪状的文身。 不管同他讲什么,总是点头应着,好似没有脾气一般。问有没有不懂的地方,便说没有。问要不要再讲一遍,也说可以。 于海洋长吁一口气,认命地说:“走吧。” 廖雪鸣提着工具跟随法医穿过远远围观的村民,进入黄色警戒线拦住的现场。 沼气池周遭蝇虫满天,闻之欲呕,尸体已经被打捞出放置空地。 他一眼看到尸体不远处的陆炡,正戴着蓝色口罩和白色手套与面前的警察交谈,身边的林景阳做着笔录。 于海洋带着廖雪鸣过到他跟前,叫了声:“陆检。” 陆炡颔首,将案发现场交给法医,并不看身后的廖雪鸣一眼,就好像这个人不是他钦点的一样。 边岭村几乎每家都圈养山羊,是二十年前脱贫致富的成果。 为了集中处理动物排泄物,当地政府出资修建沼气池,也以解决燃料问题。 先前村民报案说沼气池中央飘着一个体型肥胖的尸体,而“肥胖”其实是尸体高度腐败后产生大量腐败气体,由此膨胀变大,出现“巨人观”现象。 尸体全身已成暗红色,眼球肿胀,五官外翻。腹部膨隆得像个巨大球体,似乎随时要爆开。 于海洋蹲下身,用手轻轻掰了一下死者的嘴唇,口腔中全是乌黑的液体。 他转过头对警戒线外的检方说:“受温度影响腐败得太厉害,得尽快尸检。” 陆炡应允,让林景阳去联系距离这里最近的解剖室或殓房。 幸好近期高温,尸体腐败得比较快,没有产生蛆虫。但全身比较光滑,又附着着粪水,搬运起来颇有难度。 于海洋招呼了声身后的警察,“同志,受累帮忙抬一下胳膊——” 对方还未行动便被陆炡制止,他看了廖雪鸣一眼,说:“给你请了法医助理。” 于海洋心想他还好意思说,空降的这是什么人?不给他添乱就不错了! 他为难道:“陆检,晚期尸体搬运不当会严重影响尸检效率。” 而对方依旧坚持,“让他来。” 陆炡的口吻不容置喙,法医也无可奈何。搬运前多次嘱咐廖雪鸣要千万小心,注意尸体的脱皮样改变。 廖雪鸣熟稔地抓住尸体的双臂,动作利落地将其抬到担架上。 由此于海洋悬着的心也放下,笑着说:“也是,要论起来你接手过的遗体可不一定比我少。” 因抬运过程中遗体受到牵动,难免影响到皮肤表面的腐败水气泡。只听“啪啪”的声响,两个大水泡爆开,乌色的液体飞溅而出。 廖雪鸣反应迅速地扭过头,还是没能避开液体溅在护目镜、口罩,以及露在外的皮肤。 目睹这一切的林景阳早已龇牙咧嘴,轻声询问:“......廖老师,你还好吧?” 廖雪鸣轻蹙眉头,停下了脚步。因为液体糊住护目镜片,看不清周遭的状况。 以为旁边人是林景阳,他出声询问:“能麻烦帮我擦一下镜片吗,谢谢。” 等待两秒,听见包装纸撕开的声音。 湿纸巾将眼前的世界勉强擦拭干净,而廖雪鸣也看清“伸出援手”的人并非林景阳。 白色无纺布被污染,陆炡隔着黄色的警戒线垂眼看他。声音隔着口罩添了几分沉闷,也更加冷淡。 他问自己:“看清楚了?” 廖雪鸣稍稍发愣,一时没弄懂对方口中的“清楚”,是指看清周围环境,还是看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他来不及多加思考,抬头与检察官对视,声音透着坚定:“清楚了。” 第5章 不吃劣质碳水 虽有小曲折,尸体还算成功地被抬到车里。 于海洋身上没被溅到,换了件新的防护服,给手仔细消了消毒。而廖雪鸣就没那么幸运了,用浸着消毒水的一次性毛巾反复擦着脸,皮肤被刺激得发红。 只有接触过这一行的人才知道,尸体高度腐败产生的气味,留在身上一周都洗不掉。即使味道散了,心理上还受影响。 于海洋看了看手表,问:“要不洗个澡再走?” 廖雪鸣摇头,“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会影响尸检。” 车开往距离边岭村最近的城市,检方已经联系好当地的解剖中心。 在路上廖雪鸣简单了解到死者的身份:王某,四十八岁,村里臭名昭著的老光棍,前不久刚猥亵罪服刑期满释放。 经警方初步调查沼气池周围的监控推测,王某应该是趁酒醉对散养的母羊欲行不伦之事,结果被母羊后脚蹬下朽木掩着的沼气池里。 解剖大概用了四个小时,过程还算顺利,就是解剖台有些不忍直视。因为尸体的腐败情况,在征用解剖室前,管理员嘱咐他们结束后务必打扫消毒。 于海洋看着安静仔细缝着遗体头部的廖雪鸣,针脚整密漂亮,缝完后又主动清理遗体,收拾台面。 他一边感叹年轻人难能可贵的沉稳不浮躁,一边又因艰难恶劣的工作环境于心不忍,便说:“缝好后你去后面洗个澡吧,剩下的我来处理就行。” 话音刚落,门被敲了两下,听见林景阳在外面说:“于老师,廖老师,我和陆检进来了啊?” 即使戴了三层口罩,林景阳进来后闻到这直冲天灵盖的臭味差点没晕过去,由衷钦佩法医的工作:“老师们辛苦了,我代表检方感谢二位。” 于海洋客套道:“哪里的话,都是本职工作。要说真是陆检带来的人,帮了我大忙......” 当着双方的面,从工作态度到专业素养,重点表扬了廖雪鸣。 面对不加掩饰的夸奖,廖雪鸣没有多余的反应。继续手上的工作,没抬头,自然也没注意到那道短暂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探究的目光。 陆炡低眼扫过解剖台上的遗体,“死亡原因确定了吗?” “溺死。”于海洋将随手笔录递给检察官,“死者掉进沼气池中,因粪水堵塞口腔、鼻腔窒息而亡。” “怎么确定是溺死?”陆炡翻着笔记,“王某常年酗酒,患有高血压等基础病,服刑期间有心肌梗塞的病史。为什么不是突发疾病心脏骤停,进而跌入沼气中?” 正当法医要作进一步解释,却被他伸手制止。 陆炡看向蹲在角落里往喷壶灌消毒水的人,白皙的脖颈,刺青透过半透明的防护服若隐若现,“既然工作得到了高度的认可,不如你来解释。” 空气突然安静,廖雪鸣后知后觉陆炡是在和自己说话。他缓缓起身,手里还捧着喷壶,看了看陆炡,又看向于海洋。 方才的问题在法医眼里等同于1+1=2的难易程度,然而临时派遣的外行人没义务作内行解释,这显然是在刁难人了。 于海洋已经开口维护,却听见廖雪鸣冷静的声音传来:“颞骨岩部出血。” 从他口中出现的专业术语,让于海洋和林景阳出乎意料。 林景阳惊讶是因为大致了解这位年轻入殓师的学历,遗体美容方面的技术是有的,但文化水平不敢笃定。 而于海洋则是因为在数小时的解剖过程中,自己没透露死亡原因半个字,也从未让他看过笔记。 翻着笔记的手指停顿两秒,陆炡的视线从纸上的“颞骨岩部红褐色”潦草字迹,移到廖雪鸣的脸上,声音低沉了些:“怎么说?” 他放下喷壶,走到遗体旁指了指耳部的缝合处,缓缓道:“连接鼻腔和内耳的咽鼓管堵塞,岩部腔内受压出血。如果是疾病猝死,颞骨岩部应该是白色的,而不是淤血导致的红褐色。” 第6章 而笔记上对此并无多余解释。 于海洋预感般地朝陆炡摊了摊手,那意思是:是你自己要问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陆炡停顿两秒,皮笑肉不笑地对廖雪鸣说了句:“不错。” 尔后不再理会他,随手将笔记倒扣在桌上,留下句“明天早上八点之前把尸检报告交给我”后离开了解剖室。 跟着出去的林景阳又折回来,半个身子探出门缝朝廖雪鸣竖了个大拇指,“廖老师,你真棒。” 能让陆炡在口头上吃瘪,林景阳还是第一次见识到。 果真知识就是力量啊! 他决定要考研五战! 显然这位林助理的情商也不太高,并未观察到上司气场的变化,惭愧道:“陆检,说句心里话。我还真以为您突然把廖老师借调过来,是因为他送错东西的事儿,想给他点教训看看。” 他深情忘我地拍马屁:“哎,是我想得太片面了。别看廖老师年轻,没想到各方面这么专业......您果然是大局意识,为了整个案子着想,怎么可能是那种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人——” 陆炡停下脚步,侧头看向林景阳,问:“林助理,你的薪资怎么算得来着?” 话题有些突然,林景阳愣了愣,如实说:“基础工资加工作考核。” 陆炡笑容阴冷,“这个月记得申请职工贫困补助。” 后知后觉的林景阳心里一沉,连忙追上去,悲痛的喊声响彻楼道:“陆检,我是哪里做的不对?说错了什么话吗?您指出来,我一定改正——” 这边解剖室内,于海洋已经一改对廖雪鸣的初印象,打听起他工作的单位。 听到是“永安殡葬”时,于海洋一愣,“长暝山那个永安殡葬?你们那儿的法医是老魏......魏执岩吗?” 对于直接提到魏执岩的名字,廖雪鸣心里有点诧异,但没从脸上表现出来,“是魏哥。” “难怪你懂得不少,是老魏教给你的吧?”于海洋释怀地笑,眼角蔓延出细纹:“世界真小啊,以前我们是同事,后来他被调走了。” 廖雪鸣知道魏执岩学历很高,从前在市检署工作。五年前被调来棘水县,原因他不清楚,也从不过问。 “老魏现在怎么样了,腿好点了吗?” “还好,不影响生活。” 于海洋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健谈的他忽地沉默,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 “于法医。”廖雪鸣轻声问,“有什么事情吗?” 于海洋回过神,笑容局促,“没什么,就是打听一下老朋友的近况,他过得不错我就要放心了。” 廖雪鸣不擅察言观色,不懂人情世故,但也能窥到法医笑容之后的隐情。 他猜想魏执岩身上应该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不愿对人提起。 所有工作整合完毕,已经是晚上九点钟。忙碌了一整天,众人早已疲惫不堪,饥肠辘辘。 林景阳提前给社会餐厅打了招呼,到包间已经上好了热乎乎的菜。 虽然白天的工作场景惨不忍闻,但这帮人早已免疫,猪肉大葱的包子一个比一个啃得香,一盘粉蒸肉几下见了底。 除了小桌上的陆炡,一筷未动,只喝了半拉矿泉水。 有刚进搜查一队的新警员悄悄地问林景阳,“陆检是不是今天在现场被恶心到了,所以没食欲?” 林景阳摇了摇头,“你新来的有所不知,咱们陆检,是个非常讲究的人,在饮食方面有两条基本原则。” 他伸出两个手指,郑重其事道:“第一,不吃劣质碳水。第二,只喝瓶装水。” 警员有些懵圈,“啥叫劣质碳水啊?” 林景阳指着桌上,“这个,这个,那个......还有你碗里的炸酱面。” 警员难以置信,“这还能吃啥呀?” 林景阳耸了耸肩,“以前还能吃点牛肉鸡蛋之类的,陆检的痢疾还没好利索,估计是没什么胃口了。” 两人对话间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什么是痢疾?” 林景阳探过头,是隔着警员的廖雪鸣在问。 “简单来说,就是肠道传染病。陆检前些日子一直低烧,最近体温恢复正常了,可还是经常腹痛。” 说到传染,林景阳怕他误会,连忙补充:“这个人之间是通过粪口传播的,正常社交、用餐都不影响,廖老师别担心。” 廖雪鸣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说话了,回过身安静地喝着碗里的丝瓜鸡蛋汤。 刚到餐厅时外面还飘着零星雨点,这会儿越下越密,成了滂沱大雨。 原本计划是用餐结束后,赶往市中心的招待所休息。但中途要走一段山路,近来山体滑坡频发,已经封了路,一行人只得就近找个酒店暂住。 郊区的环境设施不比市中心,林景阳尽可能地找了家准四的连锁酒店。 订房间时前台在电话里告知标间富余,而大床房只剩连着的两间。 陆炡自然是要住一间的,另一间...... 想到下午陆炡提薪资考核时的模样,林景阳还后怕不已。这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通,他实在不想住在上司的隔壁。 他和于海洋合作过几次,彼此还算熟悉谈得来。加上廖雪鸣年纪小,不太爱和人说话,估计也不愿和陌生人住一间。 ...... 那另一间大床房,就给他了。 廖老师不必感谢,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说】 法医方面的知识参考上野正彦的医学手记,很不严谨切勿深究! 第6章 “再举高点” 订好酒店后林景阳回了餐厅包间,一进门看到桌子边儿几个人聊得热火朝天,除了中间的廖雪鸣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按实际情况来讲,廖雪鸣一米七多的个头不算很矮,就是人太瘦,加上皮肤又白。在平均身高一米八几、体格壮硕的警员中衬得有些“娇小”。 而且这些人表现得对他很有兴趣,甚至有人伸手去拽他的衣领看刺青,神似电视剧里一群流氓大汉调戏良家妇女,画面十分不雅又诡异。 林景阳咂嘴,把桌上空了的卡瓦斯易拉罐拨到一旁,“这喝的是饮料不是酒,一个个的咋还上头了,想欺负廖老师?” “别瞎挑拨,我们闲聊呢,是不是小廖老师?” 廖雪鸣颔首,“在聊今天的案子。” “想起来我就浑身难受。”一个寸头警员搓着胳膊说,“怎么会有人对母羊......真是太恶心了,不理解不接受不尊重!” 旁边的同事接过话,“有什么接受不了的,这种事见得还少吗?除了活物,之前还有人猥亵女生的电动车,被监控拍到告到派出所的——” 有个弱弱的声音传来:“我还碰到过在大学宿舍猥亵洗衣机的......” “能不能少说两句,守着人家说什么呢?”林景阳拿起一个包子塞到他嘴里,扭脸尴尬地朝向廖雪鸣:“真不好意思,让你遭罪了,听了这么多垃圾信息。” “没关系的。”廖雪鸣一本正经,“这种事我也偶尔碰见。” 这话让大家伙儿来了兴趣,凑近道:“你们这一行,还能碰见这方面的事情?” “是啊,快说说,好奇死我了——” 廖雪鸣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况:“前年夏天,馆里接收过一具遗体。” 是一位因生直弃缺失,伤口失血过多死亡的三十八岁未婚男性。 男人父母给出的死因是车祸事故,但廖雪鸣进行遗体美容时,当即能判断出是荫竟充血状态下的撕咬伤,咬痕与犬类牙齿吻合。 见其父母含糊其辞,眼神躲闪的模样,大概也能猜出死者生前以何种状态做了何种事情,才导致赦于送医而丢掉了性命。 廖雪鸣停顿片刻,继续道:“说实话,当时的情况很让我为难。” 寸头警员龇牙咧嘴问,“是不是特别血腥恶心?” 有个人笑着调侃道:“亲手捏这玩意的模型,肯定是小廖老师不好意思了?” 林景阳抽了下说话人的后脑勺,“你别这么猥琐成吗?” 廖雪鸣听不出他话语间的戏弄,摇了摇头,“太小了。” 众人一懵,“啥?” “根据遗体的伤口横截面,我推断他充血状态下的荫竟,长度不超过六厘米。” 看来此事实在让廖雪鸣困扰,平日不形于色的他竟蹙起眉头,“他父母却要求遗体修补时,不短于十五公分......” 男人的父母称这都是有说法的,他们的儿子没能谈上女朋友,因为这方面自卑压抑到变态,只求去了地底下做个正常男人。 “最后整体的效果很不好,很奇怪。”他像是一位追求完美的雕塑家,因手下作品有瑕疵而十分不满,忍不住重复:“真的太小了。” “......” 刚才起哄的几个人也不说话了,集体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裤裆。 椅子腿擦过地面的刺耳声打破了沉默,坐在小桌前的陆炡站了起来,面前的饭菜依旧没吃一口。 第7章 林景阳见他脸色发白,紧张道:“陆检你没事吧?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开着的诊所——” “不用。”陆炡捏了捏鼻根,戴回眼镜,漠然的视线扫过廖雪鸣,落在旁边的林景阳脸上,“住的地方离这里多远?” “差不多五六公里,不算近。”林景阳瞥向正在吃饭的司机,话间犹豫:“......外面还下着雨,得开车过去。” 他们这些人是坐了辆考斯特过来的,因为雨天停车难,司机回来坐下还没一刻钟,肩膀湿着,饭也没吃多少。 林景阳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麻烦他,问了问其他人有没有a1的驾本,能不能开车,意料之中都没有。 司机放下筷子,嘴里的东西还没嚼完:“陆检我送您过去吧,我这也吃得差不多了。” “不用,林助理,帮我叫辆德士......出租车。” 德士是新加坡的叫法,陆炡在岛屿生活多年,口头上还没改过来。 林景阳打开顺风车软件,喃喃道:“这里在郊区,天气又不好,估计很难打到车......” 此时廖雪鸣突然起身走过来,“我送您。” 其他人有点惊讶,“廖老师,你有a本?” “有的,几年前馆里要求考的。” 林景阳疑惑道:“当入殓师还需要考a本?” “是需要开灵车,暑期和冬季殡仪馆比较忙,一个灵车司机忙不过来,我会去帮忙。” “......”林景阳真想抽死多嘴的自己。 此时的廖雪鸣满脑子都是马主任吩咐的任务——要讨陆检察官的喜欢,还有打碎杯子、送错丧葬品的事,一直都没来得及好好道歉。 他仰头看向陆炡,不自觉提高声音分贝:“陆检察官您放心,我开过很多次灵车,成功运了很多遗体,没出过一次事。” “......” 理智告诉陆炡应当立即拒绝,可不知是持续腹痛冲昏了头脑,还是窗外的雨声扰人心智,又或是他实在想回酒店休息。 等再寻回理智时,自己已经站在餐厅雨篷下,看着前方雨幕中驶过来的中型巴士。 驾驶座上的廖雪鸣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后背绷得笔直,表情认真得不能再认真。 像只谨慎小心的小型猫科动物,收着爪子。 车稳稳停在靠近餐厅的路边,廖雪鸣开门撑着一把伞跳下来,帆布鞋淌进积水坑湿了半个裤腿。 他丝毫不在意,一路踩着水“啪嗒啪嗒”地跑过来,将伞高高举起遮住陆炡,“陆检察官,车上只有一把伞。” 陆炡低眼,透过沾了水珠的镜片,看到对方湿得贴在耳廓的黑发,被雨水浸得更深的青色文身,尔后低声道:“再举高点。” 于是廖雪鸣将伞举得更高,胳膊太过用力肌肉有些颤抖,声音也微微发颤:“对不起,是我长得太矮了。” 陆炡这才抬脚,在廖雪鸣的“拥护”下往车的方向走去。 第7章 陆火正 无论这个半吊子入殓师如何出言无状,至少在开车技术上没有夸大其词。 刹车,转弯,提速。中型车稍沉偏大的方向盘,能够轻松熟练地操控,后座几乎感受不到颠簸。 腹部的不适因此舒缓,陆炡得以休息片刻。 可即使不看,他也知道有个狡猾的生物,正通过后视镜偷偷观察,绞尽脑汁献上殷勤。 果不其然,随着自动窗降下的声音,一阵湿润风充盈车厢,驱赶沉闷燥热。 陆炡侧过头,正巧与廖雪鸣在后视镜中对视。 左侧闪过的远光车灯将对方过分苍白的脸染上暖意,廖雪鸣轻声道:“雨下得小了,透透风舒服些。” 说着伸手去找关窗的按键,“会冷吗?” “不用。”陆炡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开着就行。” 前方红灯,车缓缓停下。没了半截玻璃的隔挡,路边的争吵声清晰传进。 公交车站牌前一位身穿校服、面容清秀的高中男生,身边有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口齿不清地说:“弟弟刚下课?学习辛苦了吧?走,叔叔请你吃饭......这么腼腆,有女朋友吗......” 男生紧张抵触的表情,两人大概率不认识。一旁的路人都低头玩着手机,看见的也假装没看到。 这种事情屡见不鲜,而“见义勇为”的成本太高,同性更无人理会。 …… 除了某个人。 廖雪鸣突然向右转弯,后车轮压过马路牙子,车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尔后停靠在路边。 他解了安全带下车,没打伞直直地走向公交车站牌。 廖雪鸣说话的“艺术水平”,陆炡是见识过的。 三两句就把中年男人说得恼羞成怒,伸手去薅廖雪鸣的衣领。 学生显然吓坏了,伸手拽了拽他的衣服,“哥哥,我没事的......” 廖雪鸣抚了下他的手背,轻声说“别怕”,随后直视中年男人,“请给他道歉,然后离开。” “你他妈找事是吧?!”男人扬起拳头就要落下—— 考斯特的后门缓缓打开,一个矿泉水瓶飞出,“哐当”一声直直掉进铁皮垃圾桶,在场的人皆一愣。 陆炡翘着二郎腿坐在后座,慢条斯理地抬手看了眼腕间的表,问廖雪鸣:“多久能解决完?” 廖雪鸣顿了顿,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得出结论:“对不起陆检,可能还要等一会儿。” 陆炡不满地“啧”了一声,凌厉的目光扫过中年男人。 男人一看两人认识,又瞥到陆炡风衣下的检察官制服。瞬即松开了廖雪鸣,嘴里骂骂咧咧,步子却越来越快,很快消失在街角。 见义勇为的英雄带着满身的雨水,并不光荣地回到了“堡垒”。 英雄脱下被浸湿的衬衫外套,扯过两张纸巾胡乱擦着头发和脸,嘴上不忘给陆炡道歉,因为他耽误了时间。 “确实是浪费时间。”陆炡如实评价,“他的行为,无法在司法实践中构成言语性骚扰。” 廖雪鸣回头,困惑地问:“为什么?” 陆检察官难得大发善心,做起群众普法工作,“你所能听到的言语对话中,并没有明确的性指向。也不存在带有性意味的求爱信号,构不成‘性挑逗’。” “假若刚才那个男人的拳头落在你身上,根据受伤程度,可界定为行政违法或刑事犯罪。”料到他那个脑子听不懂,陆炡换了种说法:“总而言之,在他打你之前,他构不成任何违法,顶多得到一个批评教育的后果。” 廖雪鸣思忖片刻,缓慢地点了点头。 陆炡盯着他的侧脸,问:“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否还会选择帮他?” 几乎没有犹豫,廖雪鸣应声。 “我不懂法律,您说的我也听不太懂。”廖雪鸣垂下眼,声音小却有力:“我只知道那个男生并不愿意,也很害怕。” 双方短暂沉默后,响起一声哂笑,“瞎猫碰上死耗子。” “司法判定中的第三条。”此时陆炡阐述时将“男人”替换成“被告”,“被告的行为明显违背原告意愿,给另一方造成了心里的反感、压抑和恐慌,构成言语骚扰。” 廖雪鸣反应了一会,慢吞吞地说:“所以说其实违法了,对吗?” “很遗憾。”陆炡身体前倾,与他对视,“这些仅适用于异性,同性之间并没有确切的条例。” “......和性别有关系吗?”廖雪鸣反问道,“同性之间不存在性骚扰吗?” “廖雪鸣。”这是检察官第二次直呼他的大名,陆炡眼里带着探究的意味,“你这不是挺清楚的?” 对方显然没懂这话的意思。 而陆炡不再说,伸手扶了下眼镜,又回到那个惜字如金、矜贵高傲的检察官,“到底要停到什么时候?” 回过神的廖雪鸣再次小声道歉,立即启动车子。 坐在后排的陆炡瞥到廖雪鸣后颈的文身,回想起饭桌上有几个警员开黄腔、动手动脚的丑态。 和方才性骚扰学生的中年男人作何种区别?是时候该给署里这帮人加一项思想道德评定,纳入薪资考核。 到了酒店,廖雪鸣给前台报了林景阳的名字和号码。 登记入住需要对应身份信息,前台的工作人员录入廖雪鸣的信息后,看向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陆炡,询问:“那位先生的名字是?” 廖雪鸣自信地回答:“陆火正。” 滑动着手机屏幕的手一顿,陆炡脸上有片刻的僵硬,低头看向制服胸前的铭牌。 “炡”在汉字中不属于常用字,机器刻字时无法自动识别,“火”字部和“正”稍微离得远了些,但也不至于拆成三个字来读。 前台翻着先前的预订记录,疑惑道:“......陆火正,好像没有这个名字呀,是不是记错了?” “不会的。”廖雪鸣依旧十分自信,胳膊肘撑着桌面,踮起脚探过头,和她一起看电脑屏幕,“是叫陆火正,大陆的陆,大火的火......” 第8章 连组词都这么贫瘠。 阴沉着脸的陆炡起身走到前台前,将身份证递给工作人员。 对方豁然开朗,“是‘陆炡’啊,这就对了陆先生,有订房记录的,一间大床房。” 廖雪鸣:“......” 陆炡看他抠着手指、那副窝囊的样子,实在忍无可忍:“你是文盲吗?” 谁知对方竟然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我识字五百字以上,但未达到扫盲标准,是半文盲,马主任说的。” 陆炡:“......” 此时前台把房卡递给二位,礼貌地假笑:“先生您二位的房间在二楼,206和207,入住愉快。” 第8章 吃咸的猫 浴室花洒的水流停下,陆炡穿着一次性的灭菌浴衣推门出来。 沙发上的行李箱敞着,里面的东西被尺寸不同的收纳袋分类,像码头集装箱般整齐有序。 陆炡从中拿出便携药盒,取出两片消炎药就着矿泉水服下。皱着眉短暂屏息过后,又吃了粒止痛药。 桌旁“嗡嗡”两声手机振动,是林景阳的消息。告知他们一行人已经被廖雪鸣接回,顺利入住酒店。 陆炡顺势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微风掀动白色窗帘。 一天的高强度户外工作,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胃与肠道阵阵痉挛,止痛药起效有限难以缓解。 他从烟盒敲了支烟,叼在嘴里还没点,看到墙上贴着的告示牌:禁止吸烟。 酒店走廊尽头有外阳台,陆炡背靠栏杆,低头拢着风点了烟,刚吸两口便听到下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呕吐声。 是林景阳,正趴在一楼后院的垃圾桶旁,耸动着后背吐得昏天黑地。 他仰头朝陆炡打了个招呼,尴尬地笑笑:“白天的事儿,吃饭的时候还没想那么多,现在越想越难受,恶心劲儿就上来了。” 这些年林景阳跟过不少现场取证,头一回遇到高度腐败的晚期尸体,一时难以接受,自惭形秽道:“陆检,你和于老师、廖老师真是厉害,我还是比不上......” 提到廖雪鸣,又开始滔滔不竭:“人家廖老师年纪那么小,开车技术却那么好,刚才停车就两公分的距离......” “廖老师”三个字反复听得头疼,陆炡掐烟要走,又听见他说:“有个事我得偷偷告诉你。” 在回来的路上,廖雪鸣从超市买了手擀面和鸡蛋。大家以为他没吃好,回去煮个夜宵。 但他却否认了,说是做给陆检察官吃。 林景阳借这个劲儿,想替廖雪鸣留个好印象,将二人先前的不愉快一笔勾销,“可能看你晚上没吃饭,知道你病了身体不好受,廖老师还挺关心你的。” 见陆炡不为所动,林景阳有点忐忑,连忙补充:“不是我瞎揣测啊,这可是廖老师亲口说的......” “说为了讨陆检察官的喜欢。” 事实证明林景阳没有胡诌,半小时后房间被敲响,廖雪鸣端着餐盘站在门外。 餐盘里一碟黄瓜小菜,一碗阳春面。清亮的面汤,撒着几片葱花,浮着一个扁圆的荷包蛋。 “陆检察官,打扰您休息了。”廖雪鸣先开口,“我借酒店的厨房煮了碗面给您,就是没有猪油,可能味道没那么好......” 气氛倏然沉寂,碗里飘出的热气,隔开两人的距离。 廖雪鸣端得手已经酸了,陆炡迟迟不接,也不说不吃。 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他把餐盘往前移了移,仰头看着男人:“做饭之前我给手消了三次毒,也戴了手套,不会脏的。” 洗完澡陆炡的头发没有打理,松松散在额前。没了鼻梁上的眼镜,少了精英成熟感,看起来年轻许多。 然而眼底却愈发阴沉,睨视着廖雪鸣片刻,终于开口:“你是不是很得意?” 语气带着讥讽,还有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愠意。 廖雪鸣表情木然,仍然装傻充愣。 ——要讨陆检察官的喜欢。 陆炡脑海里回响起林景阳的话。 从第一次见面故意用黄纸点烟,向他伸出未经消毒的手,故意送错丧葬盒,再到后来让自己替他擦拭护目镜...... 每次仰头看他时,都是这副做作模样。 苍白瘦削的脸,尖巧的下颌,眼周泛着淡淡青色的杏核眼,以及眼下那两条泪沟......像只吃咸的小猫。 谄媚的猫。 狡猾的猫。 自作聪明的猫。 一只蠢猫。 ...... 而陆炡最讨厌猫。 “事不过三,这是第四次。”他冷声道,“给我滚,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房门毫无征兆地关上,廖雪鸣一时晃神,碗里的面汤撒了一圈。 他站在门外等了几分钟,确认陆炡不再出来后,端着餐盘回了自己的房间。 廖雪鸣蹲在茶几前瞅了那碗阳春面一会儿,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 上面歪歪扭扭抄着给陆炡道歉的话,都是他从网上精心挑选的。 譬如正式诚恳版:对不起陆检察官,我对从前的不当言行深表歉意,请您原谅。 幽默化解版:我一定是被外星人控制了大脑,犯了不该犯的错误,陆检察官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甚至还有书面道歉版:尊敬的陆检察官,您好!空格空格,对于以前发生的事,我深感抱歉。空格空格,此致敬礼! ...... 背了大半宿,一句都没用上。 纸被攥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想起临行前马主任给他下达的任务:要讨陆检察官的喜欢。 ——到此讨好陆炡计划彻底宣告失败。 廖雪鸣表示自己已经尽力,虽然结果早已预料,但是不能浪费粮食。 他将面条悉数捞净,只剩了两口面汤。 随后疲惫不堪地蜷缩在大床上,像只瘦弱的白猫,隆起根根肋骨。 此时他无比想念分别近三十个小时的朋友,想回到殡仪馆。 ..... 蒙古国博格多猎场。 马蹄卷起草下湿润的泥土,一个白色的影子窜过消失在树下。 陆炡拉紧马的缰绳使其停下,跨步下马。黑色马丁靴踩过野花,停在了半米高的草丛边。 他蹲下身子,伸手拨开细长的叶茎,看清了弓着背、瞪着他的猎物。 是一只白色的长毛野猫,蓝色的眼睛,杂乱打绺的毛发,右后腿被血浸成暗红色。 它不停地朝面前的庞然大物哈气,露着尖锐的獠牙。 陆炡轻“啧”一声,将手里的猎枪扔在一旁。伸手去摸野猫的后腿,却被一口咬在胳膊上。 他皱起眉,没把猫甩开。另只手薅起了后脖颈,猫瞬间一动不动,张着四只粉色小爪。 十分钟后,纱布在猫腿上打了个漂亮的结,黄色的碘伏消毒液洇出一片。白猫抿着耳朵,瞳孔黑圆,猫视眈眈地瞪着人。 陆炡撸起深绿色的夹克袖子,两个牙齿印还渗着血。他将碘伏浇在伤口,侧头看向猫,评价:“没良心的。” 可惜猫不懂人的意图,又朝他哈气。 陆炡从马鞍包里掏出一个牛肉罐头,打开后倒了些矿泉水搅开,放在了猫的面前。 只见猫的粉色鼻子不停翕动,缓慢匍匐向前。在舔舐到一点牛肉后,忘记了腿上的疼痛,也忘记了人,猫吞猫咽起来。 陆炡勾了下嘴唇,食指轻轻敲了下猫头,低声说:“就这点儿能耐?” 牛肉太香,猫眼角流出泪。 陆炡用纸巾给它擦了擦泪痕,又放弃,自说自话:“擦不掉。” 傍晚狩猎仍在继续,一整天毫无收获的陆炡正遭受着父亲陆振云的批评。 旁边几个叔父轮番相劝,“小炡才十五岁,还是个小孩,急什么......” 陆振云恨铁不成钢,“都十五了算什么小孩?湛屏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独挡一面了——” “大哥啊,也不想想有几个人能像湛屏?你对他要求太高了,要接受孩子的平庸......” 看似劝和,实则贬低。 陆炡置身事外,低头沉默着擦拭着猎枪。 阴着脸的陆振云忽然眯眼,看向远处,“陆炡,三点钟方向,二十米,举枪。” “是,父亲。” 十五岁的陆炡服从地举枪,眯眼,瞄准,扳机的手指一僵。 是猫。 尾巴半翘,嘴边的毛沾着牛肉汤渍,伏着身子接近人,眼里没了戒备。 陆炡迟迟按不下扳机,惹恼了父亲:“开枪!” 肩上的枪柄沉了沉,他屏住呼吸,“砰”地一声,子弹嵌进旁边的树墩。 猫吓得炸起了尾巴毛,转身就跑。 在陆振云的训斥声中,陆炡轻吁一口气,手松开了枪。 ——砰。 忽然一声枪响,有子弹从陆炡的脸颊旁飞过,带一缕出匣的硝烟味。 紧接着是动物高昂的惨叫,瞬间湮灭在燥热的风中。 马蹄声由远及近,二十五岁的陆湛屏穿着立领卡其色狩猎装,单手抓着缰绳骑马过来,手里的猎枪管烟雾未散,他对陆炡笑着说:“小炡,手不能软。” 第9章 陆炡喉结僵硬地攒动,哑声叫他:“小叔。” 蒙古国的猎童跑到打死的猎物旁,抓起举到空中朝一行人示意:“myyp(猫)!” “不值钱的玩意儿。”他们遗憾且嫌弃地摆手,“扔了扔了。” 众人围簇着陆湛屏回营地,准备享用今日捕获的珍馐。 只有陆炡还在原地,望着猎童手里的尸体。 白猫瘦长的身体晃荡着,血顺着后腿缠着的纱布滴下来。鲜血像是灌进陆炡的喉咙,粘稠得喘不过气。 ...... 陆炡醒了。 办公室泛黄的天花板由模糊到清晰,吊扇晃晃悠悠地转着,吹出闷热干燥的风。 他从沙发上坐起,伸手捋了把脸,满头是汗。 此时林景阳抱着文件推门而进,“陆检,你起了啊。” 陆炡眯起眼睛看向墙上的表,已经过了午休时间。他按了按眉心,摸过桌边的眼镜戴好,声音发哑:“怎么不叫醒我。” “这段时间工作太累了,没什么事多休息一会也好。”林景阳无奈地耸了耸肩,“不过现在有事情了,检察长让我来喊你,有客人来了......” 一刻钟后,陆炡见到了林景阳口中所谓的客人。 棘水县前监狱长,以及他的妻子。内部有昨日深夜他们十六岁独子去世的消息,死因对外保密,因此二人胸前佩戴着白色菊花。 没作过多寒暄,检察长代替二人向陆炡阐明的来意。 他们听闻半个月前在处理边岭村案件中,陆炡借调了永安殡葬的入殓师。 监狱长夫妇想通过陆炡的关系,让他带那位遗体美容师来家中,替逝去的儿子入殓。 陆炡的视线隔着镜片扫过两人,干脆利落道:“容我拒绝。” 第9章 带你见朋友们 遭到拒绝,监狱长的脸色瞬间难看。 陆炡面不改色地作解释,“以二位的情况,找一位资深的入殓师不成问题。大费周章地通过关系找到我,除非令郎的离世另有隐情。” 夫妇两人对视一眼,监狱长夫人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这是小越的死亡鉴定书,陆检,请您过目。” 在陆炡拆开密封条时,监狱长表情难堪,别过了头。 死者十六周岁,张越,男性,非典型缢死,自杀。 法医的尸检报告写得很清楚,看起来并无疑点。 夫人伸手抹了下眼眶,“小越的死因我们不敢隐瞒,也没有违法的地方,所以......” “我的态度依旧不变。” 陆炡将报告塞回牛皮纸袋,放到桌上起身要走,被检察长拦住了:“小陆,有什么事再商量,张局以前帮过署里不少忙......” “陆检您再考虑考虑,如果不是实在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也不会来麻烦您。” 夫人话里俨然带了哭腔,被丈夫严声呵斥“别丢人了”,她有些无力地问陆炡为什么拒绝。 思绪不由自主地回溯到半月前,与某个人在酒店房间门前的场景。 陆炡唇角微微向下,冷声说:“有力不逮,请节哀。” 林景阳正在用咖啡机,见陆炡回来有些惊讶,“事情这么快就处理完了?” 陆炡说,“没处理。” 他拉开椅子坐到桌前,打开电脑的内部系统翻阅最近的公诉案件。 持续的鼠标点击声,林景阳能感觉出对方心情不太好,就没再多问。 不过话又说回来,陆大检察官什么时候心情好过呢? 磨好的咖啡和最新的法制晨报,林景阳放在了陆炡的办公桌上,自己也拿了份报纸坐在沙发上看。 头版刊载着一张照片,身穿检察官制服的中年男人成熟儒雅,下方文字内容概括为:十月份,陆湛屏将任职最高署检察总长。 林景阳感叹道:“才四十五岁,就当上署长了,我四十五的时候能是啥样的呢......” 这话正好被部门的女同事小陈听见,唏嘘一声,“那可是陆湛屏检察长啊,考试的题多少是以他为原型改编的?你法考了考几年,考了几分?你怎么比?” “我就随口一说,你至于这么气我吗?” “本来就是,没事就多看两道题,少做点不切实际的梦吧!” 手机突然响起的震动声,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陆炡默然凝视屏幕几秒,才拿起手机边往外走,边接了电话:“喂,小叔......” 等陆炡出去后,林景阳琢磨了一会儿,小声对小陈说:“其实我一直有个猜想,我听别人说陆检家里从政,有在京城的高官。” “你是说......” 林景阳晃了晃手里的报纸,“你有没有发现,他们都姓‘陆’。” “你别瞎说。”小陈回过身去,“陆检回来了。” 陆炡推门进来,沉着脸:“林助理。” 林景阳以为背后瞎嚼舌根被听见了,立马坐直了身子,想着怎么编个理由认错。 结果听见他说,“给我车钥匙。” “死亡不是熄灭灯火,而是吹灭蜡烛,因为黎明已至——” “永生的鸟呵,你不会死去——” 陶静站在殡仪馆大厅中央,声情并茂地练习朗诵执宾词。看到进来的高大男人时一愣,连忙上前迎接,“您好陆检,是来找主任的吗?我去办公室......” “不用。”陆炡简略地扫视了一圈大厅,看向右边:“遗体美容室,可以进吗?” 委婉地说是来找廖雪鸣的,陶静为难道:“可以是可以,但今天没什么工作,小廖这个点应该......和朋友在一起。” 居然有活人愿意和廖雪鸣做朋友,这是陆炡想不到的,“麻烦告诉我具体位置。” 沉默须臾,陶静轻叹口气,实话实说:“太平间。” 拒绝了执宾师的跟随,陆炡独自走到了火化间。穿过前面的连廊,就到达了太平间。 看着眼前的圆形拱门,耳边倏然回响一个声音。 ——“你是不是很得意。” ——“给我滚。” ——“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说话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陆炡下颌绷紧,低低地爆了句粗口,抬脚越过门槛。 刚进太平间的门,眼睛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睁不开,陆炡下意识地抬手挡住。 适应了一会儿,才得以看清建筑的样貌:宽敞开阔的房屋格局,地板嵌满白色瓷砖。窗户大于常规尺寸。光线透过玻璃窗,在瓷砖上无数次反射,营造出一个通透明亮的场所。 不同于传统影视作品中昏暗恐怖的停尸房,这里更像是天堂的入口。 站在入口处的则是摆渡人,引导逝者通往来生,释怀今生苦难。 而摆渡人似乎并不欢迎陆炡的到来,看到他后扔下手中的浇花壶撒腿就跑。 等陆炡走进太平间,已经没了活人的影子。 屋里冷气很足,陆炡压低声音:“廖雪鸣,出来。” 四处依旧静悄悄,只有制冷剂运作的白噪声。 “或者我现在打电话给你们主任。” “主任”两个字刚落,身旁的铁床突然嘎吱晃悠一下,白色薄被被掀开,坐起了个人。 毫无准备的陆炡吓得心脏漏了一拍,下意识攥紧了拳。 看清床上的人是廖雪鸣时,暗暗松了口气,敛眉问:“你躺在这里干什么?” 对方垂着脑袋沉默。 “说话。” 廖雪鸣偷瞄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因为您之前说让我滚,不让我再出现在您面前的。” 闻言,陆炡表情有些僵硬,“是说过。” 他清了清嗓子,理由似乎十分正当:“这次是我主动来找你的,不作数。” 这话让廖雪鸣细细思考了一会,认可道:“的确是这样。” 他立马从床上下来,把床单拽平,拍了拍:“您坐,站着很累的。” 陆炡瞥了眼他身后的九屉停尸柜,几张相同盖着白布的不锈钢床,没动。 难得廖雪鸣有了眼力见儿,解释说:“陆检察官放心,这床是我平时休息用的,没有躺过尸体,被子也没有盖过遗体。” 有种越描越黑的嫌疑,陆炡不再理他这茬,开门见山地说有件事需要他去做。 事成之后,他对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为了保住工作,廖雪鸣当然愿意,“我会努力的。” 黑色的瞳仁里写满期待,像猫端正地坐着讨要零食。 刚要开口,陆炡想起那位女执宾师说的话,考虑到此事的保密性,他扫了眼周围,“你的朋友们不在?” 不知是否为陆炡的错觉,这话说完廖雪鸣那双阴郁的眼睛亮起了光,按捺不住喜悦:“陆检察官,您想见我的朋友吗?” 还没等拒绝,廖雪鸣伸出爪子抓住他的胳膊,“走,我介绍你们认识。” 陆炡双臂交叉,低眼看着停尸柜抽屉上的编号,挑眉问:“这就是你的好朋友?” 第10章 廖雪鸣应声,指了指89108和89109的位置,“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果然不是活人。 陆炡已经不想去探究此生物的内心世界,善意提醒:“你该去医院看精神科。” “谢谢您关心,可是我没有生病,而且去医院很贵。” 廖雪鸣沉浸在他的交友世界里,殷勤地把他所谓的朋友,两具尸体,介绍给陆炡:“这位是路易十六,是个三十四岁的叔叔。他来殡仪馆的时候二十五岁,我是四年前和他成为朋友的。” “路易十六?”陆炡似乎猜到了什么,“别告诉我是因为他没有头。” 廖雪鸣惊讶道,“陆检察官,您懂得真多,就是这样的。” 说着他伸手去拉抽屉柄,“您要见见他吗?” 被陆炡拦住了,嘴角微微抽搐,“不用,让他继续睡。” “路易十六是十年前的被害者,发现时已经没了尸首,警方至今没有找到凶手。家属不能接受,拒绝火化,一直寄存在这里。” 陆炡调来棘水县不到两年,经手的案子有限,对这位“路易十六”的相关卷宗并无印象。 他抬起下颌,示意编号109的抽屉。 “她叫维纳斯,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很漂亮。”廖雪鸣用手指轻轻摩挲上面贴着的信息牌,“两年前遭遇车祸,手臂被卷到了车轮中......因为醉驾的司机当场死亡,父母至今要不到赔偿金,据说还在打官司。” 断头王路易十六,残臂美神维纳斯。 不得不说起得还算贴切,陆炡冷嘲:“你在这方面出乎意料的有文化。” 廖雪鸣听不出对方话里的怪调,以为被夸奖还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通宵查了好几天的书,问了魏哥的意见。” 陆炡放弃沟通,抬手看了眼腕间的表,“有没有适合谈话,安静点的地方。” “西边有个小会议室,我带您去。” 走之前廖雪鸣仔细检查了停尸间的电源、温度表等,确保设施正常运作后才关门锁好。 快出连廊的门时,陆炡回头看了眼太平间的门,似乎想到了什么,问身旁的廖雪鸣:“你说那位‘路易十六’,现在三十四岁。” 廖雪鸣反应了两秒,缓慢点头。 陆炡推了下眼镜,“三十四岁就是大叔了?” “比我大十一岁,不该是叔叔吗?” “通常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人,年龄差在十五岁以上才会升辈分。” “喔。”廖雪鸣思考了下,得出结论:“是叫‘哥哥’比较合适,对吧?” 陆炡颔首,“还算有点礼貌。” 【作者有话说】 谁三十五了我不说 ps:上章修了一下,加了些陆炡的心理描写 第10章 救世主 周一例会结束,马主任按惯例进行员工总结。 轮到廖雪鸣时,一改正颜厉色,笑眯眯道:“小廖啊,不错......真是应了那句话,持之以恒便可磨杵成针,滴水穿石!” 廖雪鸣没听明白,看向身边的陶静,她微笑着说:“主任在夸你呢。” 马主任当着殡仪馆全员十来人,重点说了检察署的陆检,亲自上门请廖雪鸣外出工作,给前监狱长张局逝世的儿子入殓的事情。 “大家,这说明什么?”不等别人回答,他拍了两下桌子,慷慨激昂:“说明不管是检察署还是警署,乃至政府,对我们工作的高度认可......” 车轱辘话来回转了二十分钟,终于引回廖雪鸣身上:“这次的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决不能辜负陆检对你的信任!” 他应声,然后犹豫着问:“那太平间的......” “备用钥匙你接着保管就行了。”马主任大手一挥,“那几个柜,用不了多少电费。” 闻言,廖雪鸣松了口气。 晨会整整开了两个小时,马主任终于舍得结束。还特例放了廖雪鸣半天假,为明天的外出做准备。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魏执岩叫住了廖雪鸣,让他去解剖室帮忙。 凌晨解剖了一具工厂过劳致死的尸体,送去样本和报告后,解剖室还没来得及收拾。 淡蓝色的消毒液倒入不锈钢池中,廖雪鸣小心放入解剖用的器械。 剪刀,颅骨凿,长柄手术刀......还有一把锯骨机,锯骨机比较沉,处理起来颇为繁琐。 廖雪鸣仔细清洗着锯齿,注意到锯子边缘的编号:psnl-21。 这把锯骨机的外观明显不同于其他器械,廖雪鸣记得是魏执岩从原先工作单位带过来的,十分珍视它。前些年民政部统一采购新器材,也没有将其置换。 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回头看向正在整理福尔马林液的男人,“魏哥,你认识于海洋吗?” 魏执岩手上动作一顿,又继续倒着溶液,“怎么了?” “他是我上次出差协助的法医,在市检署工作,说是你的朋友。” “朋友?”一声嗤笑传来,他声音低了些:“没印象了。” 听此,廖雪鸣便没再多问。 工作结束后,廖雪鸣洗完澡换了身便服。回办公室时魏执岩已经在等他了,说中午带他去草原餐馆吃饭。 将近一个月没去过,廖雪鸣也很想念那里的食物,“魏哥,我请你,这个月发了很多奖金。” 其实是借调边岭村的出差费,检察署以奖金的形式打入了工薪账户。 魏执岩拍了拍他还有些潮乎乎的头顶,“留着自己以后用。” 他向下瞥到廖雪鸣脖子里的刺青符号,说:“领巾呢,戴上。” 草原餐馆在长暝山脚下,离殡仪馆最近的一家社会餐厅。 老板兼厨师是蒙古人,做得一手正宗好菜,且量大实惠,生意红火。 见魏执岩领着廖雪鸣进门,老板笑着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今天下班得早,没出门跑任务去——” “没,这两天不忙,轻快轻快。” 魏执岩笑着回应,点了常吃的老三样。 这店来得次数多了,难免眼熟,老板打听起工作单位来。 做他们这一行的,不好说在殡仪馆工作,免得惹得周围人不高兴,便谎称自己是电业局的电工,在附近修修电箱。 一份煎饼五块,一碗羊肉汤面六块。廖雪鸣最喜欢的是免费供应的热咸奶茶,每次来都要喝上两三碗。 菜全部上齐,魏执岩掰开一次性筷子递过来,随口问:“你和那个姓陆的检察官,经常联系么?” “不联系,我没有他的电话。” “那他来找你说什么了?” 给张局长已逝的儿子入殓的事情,马主任已经在会上说过了。以为是他没注意听,廖雪鸣又重复了一遍。 而魏执岩似乎不满意,继续问还有没有说别的。 廖雪鸣缓缓摇头,霎那间又想起高兴的事情,脸颊微微泛红,“我带陆检察官见我的朋友们了。” “你啊。”魏执岩长叹口气,“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你不会以为他是什么好人?” “......陆检察官,不是坏人。” 路易十六和维纳斯占用冷柜时间太久,家属又一直拖欠费用。先前马主任总是想征求上级意见火化处理,或者转去别处。 所以近来自己不敢添麻烦、犯错误,生怕被殡仪馆辞退,从他手中收回太平间的钥匙,现在总算可以放心。 陆检察官非但没有追究他的错误,还给了弥补的机会。这一切都要感谢他,廖雪鸣真诚地想。 而魏执岩忽然带了怒意,语气有些急:“你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做的事是你想不到的肮脏。” 从未见过魏执岩生气的模样,廖雪鸣愣愣地不知作何反应。 对方也意识到失态,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平复情绪:“我不是想干涉你交友......但我不会害你。这回工作结束后,就不要和他再来往了。” 见廖雪鸣不作声,魏执岩语调放软:“算哥求你,行吗?” 长久的沉默过后,他闷声道:“我知道了。” 张局长的宅邸位于市中心别墅区,廖雪鸣乘早班公交到大门口时,陆炡已经到了。 他远远朝检察官挥了挥手。 陆炡掐了烟扔进垃圾桶,便看到某个人蹦蹦跳跳地小跑过来,挎着的工具箱一颠一颠的。 身上的黑白马甲制服,衬得肩膀平直,窄腰收紧。系着的深蓝暗花领巾,遮住颈肩的刺青。 等离近了,才发现廖雪鸣新剪短了头发,露着淡而规整的眉毛,显得脸庞更小。皮肤白皙细腻,实在不像是从一抔黄土中长出来的人。 廖雪鸣小喘着气,“抱歉,您等久了吧。” “刚到。”陆炡收回视线,看了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跟我进去。” 别墅区有空调接驳车,平稳行驶在干净整洁的柏油路上。 从车窗外看去,瓦蓝的天,修砌的湖,红色的砖。 廖雪鸣第一次呼吸到不添半粒尘土的空气,自言自语:“好漂亮的房子。” 第11章 陆炡却没觉得这平平无奇的房屋有何特色,海岛随处一座建筑都比这精致。 接着又听见他说:“这样的房子,我只在纸钱套盒里见过。” “……” 陆炡现在觉得廖雪鸣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 大约走了三四公里,路边架着的花圈渐入视野。 张夫人一袭黑衣,一支白花,已经在别墅门前等候。见到陆炡和廖雪鸣,她悲伤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苦笑。 正门大厅并没有摆棺椁,也没布置灵堂,而是领他们去了二楼。 上楼梯时传来一楼沙发上的几个男人不合时宜的笑声,他们对政治形势指点江山,嘲笑别国领导人见识鄙薄。 似乎这里并不是葬礼,而是平常的酒后。 张夫人用余光扫过沙发中央抽着雪茄的中年男人,告诉廖雪鸣那是孩子的父亲。 张越的遗体安置在自己的房间,纤细冷白的少年静静躺在铺满鲜花的水晶棺中。 只是有一点异样:遗体穿着的寿衣,是件绣着红玫瑰的黑旗袍。 张夫人手背抵住鼻子,眼里含泪:“这是我年轻时的衣服,小越最喜欢这条旗袍。” 她一手扶住棺椁边缘,“妈妈给你穿上你喜欢的衣服了,可你怎么还是闭不上眼睛呢......” 死者是上吊自杀,所以死后睁眼,舌头伸到齿列前方属于正常情况。 廖雪鸣沉默地向张夫人鞠躬,尔后戴上口罩和手套。 他从工具箱中拿出镊子,夹取一块脱脂棉。用手掀开遗体的上眼皮,向下卷着擦拭眼球,眼睑便合上了。 一旁观看的张夫人忽地哽咽,情不自禁摸了摸遗体的头发,“小越,睡吧,总算能好好休息了。” 廖雪鸣继续入殓工作,用温水打湿面巾,轻轻擦拭遗体的脸部、耳朵,接着是脖子。 当看到上面的勒痕时,手上动作一僵。 他起身,回头看向背倚着门的陆炡。 两人无言对视两秒,陆炡朝他点了下头,像是证实自己的猜想,随后拧着门把手出去了。 廖雪鸣轻轻呼了口气,从化妆盒里找出遮瑕膏,用细刷蘸取矫正颈部肤色。 勒痕以上严重淤血,以下白而发青,是非典型缢死的尸体特征。 简单来说,自杀时并未将自己的全部重力集中在颈间的绳子上。死者不是悬空身体上吊,很有可能是坐着自缢的。 先前陆炡只透露过死因是缢死,并没说明是此种情况。 整个过程中行为主体可因剧烈疼痛而随时终止,除非精神痛苦远超脱于生理,死亡的信念高于一切,才能在窒息延长的时间里放弃生命。 入殓结束后,廖雪鸣从工具箱中取出一朵太阳花送入棺中。随后双手合十,闭眼默诵一遍《往生咒》。 张夫人低头望着儿子恬静安适的模样,终于按捺不住放声大哭。她握紧入殓师的手,反复道谢。 忏悔她没能生对孩子的性别,父亲更是对他非打即骂,视为耻辱。如果她能早些干预,带他去看医生,也不会用一根跳绳坐在书桌前草率结束生命。 可即使离开人世,家族长辈也只觉颜面尽失,不办奠礼公开送别。以女孩模样入殓火化,这是人微言轻的母亲以死争取来的结果。 廖雪鸣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平静地说:“刚才我和小越说过话了,他说不怪您,他会投胎成一个真正的女孩,去过想要的生活。” 张夫人呆呆地停止了哭泣,仿佛溺水中抓住一截浮木,“小越真是这么说的吗,是真的吗......” “假话连篇。”陆炡哂笑,手探出车窗掸了掸烟灰,“编出这种话来糊弄客户,不怕半夜鬼来敲门?” 一小时前在门外等候时,陆炡听见两人的对话。原来钝口拙腮的廖雪鸣,也可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我不怕。”廖雪鸣如实说,“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鬼魂。那些话是我骗她的,其实我什么都没听到。” “这时候倒是诚实了。”陆炡从后视镜看他,冷嘲道:“那你撒谎是为了什么,多要点服务费?” 一阵风吹来,携进车里一小片燃烧过的纸钱。 廖雪鸣用食指和中指捻住,顷刻化为灰烬附着皮肤纹路。 “我一直认为,我的工作是让逝者体面地离开。”他垂下眼睫,摩挲着指间的灰色,轻声道:“也要让生者体面地活下去。” 夹着烟的手微微一顿,陆炡忽然低头笑了。 检察官摘下眼镜,又戴回,再看入殓师时眼里多了几分异样情愫,话间笑意未散:“原来这世上想当救世主的,不止他一个。” 【作者有话说】 纸片人抽烟没有臭味,后期会戒烟的(叠甲 第11章 相亲 棘水县的面积比一般县级城区大,但因天气恶劣,设施薄弱等原因,人口数量却少了近三成。 这里没有夜生活,晚上十点过后大街上几乎没了人影。除了市中心巷子尽头的这间静吧,成了驻守在这座老城的年轻人的慰留地。 老板兼调酒师,听到开门迎客的风铃声,一句“你好,要喝点什么”卡了半截,笑容僵在脸上。 进来的男人一身板正西装,胸前别个徽章,白金带抹红色。 他犹豫了一下,紧张道:“请问您是工商局的吗?” 陆炡摘了眼镜叠好放进胸前口袋,坐上了吧台前的卡座。 “您好。”老板伸手去扒拉营业执照,嘴上说着:“我们这做的都是正经生意,绝对没有边缘的灰色业务......” 指节轻敲两下桌子,陆炡眯起眼看向架子上的酒瓶,“来杯威士忌。” 等老板上酒时,男人已经将徽章取下,他笑呵呵:“平时工作压力大,下班来喝杯酒放松放松,也挺好的,请问您在哪里任职啊?” 陆炡说:“检察署。” 一听是检察署,老板眼里立马起了敬畏之情,“那可是个好地方,里面都是学历高,地位高的人,可不是我们这种普通老百姓......” 听到“地位高”,陆炡眼底浮现一丝嘲弄,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低档调和酒蔓延口腔,非但没能强化多巴胺,还让神经质发出抵抗信号,没再能让他喝第二口。 此时手机屏幕亮起,是张夫人发来的感谢短信,末尾向陆湛屏问好。 陆炡盯着短信直到熄了屏,重新打开拨了陆湛屏的电话。 响铃许久,对面才接听,伴着嘈杂喧闹的背景音,“小炡?” 陆炡应声,“昨天的事,已经办好了。” 对面短暂的“啊”了一声,“什么事?” 似乎全然忘记昨日特意打来的电话,监狱长已经找关系请托到了陆湛屏那里,要求陆炡答应夫妇的请求, 电话插进一个女人嗔怪声,“陆先生,你干什么呢,怎么还不过来......” “噢,想起来了,辛苦啦。”陆湛屏带着笑意的尾音结束了这通电话。 陆炡知道他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个事,大概随手拨个电话应付一下,只有自己跟个哈巴狗一样点头遵命。 不该把那杯酒喝完的,头疼欲裂、胃肠烧灼的陆炡躺在床上后悔地想。 劣质酒精的后劲儿很大,刺激出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到高二时陆炡准备出国读预高,父亲陆振云和母亲陈茵双双严厉叮嘱,“以后不能比陆湛屏差。” 在他面前,父母从不用“叔叔”称呼。 陆湛屏作为爷爷的老来子,享受着最优渥的资源,人却也最争气,偏偏他又只比陆炡大十岁。 资质平庸的陆振云,只能把所有筹码赌注在儿子身上。 可惜还没等到陆炡硕士毕业,回国大展宏图。便因陈茵母家企业官商相护,被金融科查了个底朝天,连累从政的陆家被督察组审问了将近三个月。 最终以双方离婚割席,陆振云被降职调去海关清闲职位,勉强逃过一劫,而陆炡回国的时机也被搁置。 后来陆炡的阿公临终前立下遗嘱,三分之二的遗产留给外孙,动用最后的人脉把陆炡保在了新加坡。 在从政多年的陆家饱受上级诟病、边缘排挤两年后终于迎来了转机:二十六岁新任检察官陆湛屏,解决了一起华蒙跨国宗教案件,保全了两国外交舆论。 不仅为陆家挽回名声扭转局面,也是陆湛屏青云之路的起点。 ...... 梦境忽然扭曲分裂,渐渐糅合成父亲的脸。 是得知他擅自辞去新加坡职位后,愤怒失望的脸。 然而毗邻花甲之年的陆振云,也被岁月蹉跎出一丝父爱温情,劝慰:“没关系,一切都还不算晚。” 等陆炡被陆湛屏找关系调回国,扔到黄土高原的穷乡僻壤待命时,他才知道这话是陆振云用来安慰他自己的。 祈望有朝一日,能从被弟弟压着的大山下翻身,寻回长兄的尊严。 第12章 手机的震动声将陆炡拽回现实,天已大亮,睡前忘开空调,汗捂了一身。 潮湿的手捞过床头柜的手机,是陆振云的简短的讯息:回京城,家宴。 解剖台上躺着一具女婴遗体,脐带剪断未超过二十四小时。 据负责案件调查的女刑警表示,该生母未在医院建档,而是自行家中生产,剪断脐带时称孩子是死胎。 此事疑点颇多,警方将送置殡仪馆,希望法医给出尸检证明。 事情比较急,新招的实习法医助理还没上岗,魏执岩便让廖雪鸣进解剖室辅助工作。 眼下这具死婴的脐带截面受损严重,无法准确判断是活产儿或死产儿。 根据实际情况和经验,魏执岩选择解剖腹部,取出胃部判断空气含量。 长柄手术刀剖开腹部,剥开肌肉与膈膜,取出完整的器官,上秤称其重量。 然而在对其标本取样时,魏执岩突然停下手部动作,将肠剪递给廖雪鸣,“你来。” 廖雪鸣一愣,下意识退了半个身子。 而法医将剪刀塞进他手里,握紧,不容置喙:“你来取样。” 于是廖雪鸣硬着头皮,从那幼小稚嫩的、还未发育完全的胃剪下标本。 “咔嚓”一声,伴随着刀刃切断器官组织的声响,他的手腕不由自主地颤栗。 此时魏执岩已经接过手,用镊子夹住标本放入不锈钢盘,微量的鲜血晕出一圈痕迹。 解剖结束后,廖雪鸣咬着嘴唇,双手捧着取出来的婴儿器官,小心翼翼地放回腹腔,仔细用针缝合。 与此同时另一个操作台上魏执岩的测试有了结果,对拍照取证的警官说:“胃部存在空气,存活大约十五小时,活产儿。” 缝上最后一针,廖雪鸣的嘴唇已经咬出了血。 对法医道谢过后,刑警带着尸检报告离开了,接下来就是检察官和法院的起诉工作了。 廖雪鸣沉默地收拾解剖台,喷壶喷出的消毒水将痕迹一遍一遍覆盖,直至光洁如新,迎接下一具尸体。 魏执岩将取出的人体组织泡进福尔马林,进行编号存档,以作为证据出示法庭。 廖雪鸣看着他走路跛脚的背影,小声问:“为什么一定让我来操作?” 对方没直接回答,在玻璃瓶碰撞的响声中缓缓道:“你作为入殓师,在大多数人眼里,是被生活所迫,为了所谓高薪从事着一份晦气的职业。但其实你很喜欢这份工作,毕竟与死人相处,可比活人简单得多。” 魏执岩顿了顿,“你享受将残缺的身体归于完整时的状态,无论死者生前遭受多重的创伤,至少送进殓房火化成烟那刻,和出生时一样带着希望来,带着希望走。” “但现实是不留情面的。”他将身后的橱柜打开,把新的器官标本找位置摆好,“一个人会因为金钱,因为矛盾,因为感情而死。也有的人,仅仅是出生的性别就必须要死。” 橱子里的人体标本,行行列列,百数有余。但这只是魏执岩从业二十年间,经手遗体的冰山一角。 法医的视线移向入殓师,“你让死人又活了一次,我让死人再死一次。残酷的现实支撑起幸福的梦,我希望你能早日明白这一点,在那一天到来之前。” ——残酷的现实支撑起幸福的梦。 这话让廖雪鸣愣了许久,才轻声问:“那一天?” 魏执岩忽地沉默,尔后轻笑了下,“砰”地一声关上橱门:“开玩笑的,吓吓你。” 廖雪鸣没有因此松一口气,也不觉得好笑。 他回到办公室静坐了许久,还没从混乱的情绪中抽离开,陶静突然敲了敲门,说马主任叫他去一趟。 今时不同往日,单独开会时廖雪鸣拥有了坐椅子的权利。 可当领导说出“相亲”两个字后,他惊得瞬即抬起屁股:“您是要给我相亲吗?” 马主任脱口而出:“我跟人家姑娘有仇啊,把你介绍给她?” 说完才觉这话不妥,含糊地笑了两声,“你先坐,别着急。对方呢,是咱们民政书记的女儿,人家是想认识认识陆检,毕竟他早也过了成家的年纪,想托个人介绍介绍,撮合撮合......” 他费劲吧累地说了半天,这小子光听也不说话,“你听明白了吗?” 廖雪鸣认真回答:“明白了,不是给我,是给陆检察官相亲。” “然后呢?” “......什么然后?” 马主任咬牙叹了口气,开门见山:“咱馆里就你跟陆检关系好,你是唯一的人脉。去打听打听,他有没有对象、离没离过婚、有没有孩子,周五给我答复。” 廖雪鸣惊讶又为难,“我和陆检察官关系不好的,而且我也没有联系方式。” 马主任拍了下桌子,“办不到赶明儿我就把太平间那几个柜子清出去。” 这话简直太管用,他立马站起身,“我会努力的。” 第12章 尾号4747 廖雪鸣一早忙完手头的工作,便趴在办公桌上发呆。 陶静进进出出三回,看他保持一个姿势没变过,走过去捋了捋他蓬乱的头发:“鸣儿,怎么了?” “没事,就是......”廖雪鸣坐起身,仰头问她:“静姐,你知道怎么能跟陆检察官联系上吗?” 这个名字近来在馆里出现频次很高,想必是马主任又给他下达了什么任务。 “你亲自去检察署找他呢?” 上回的经历余悸犹存,廖雪鸣摇摇头,“我不敢当面问他。” 陶静想了想,给出了一条可行的建议:“你可以打检察署的电话,看能不能联系到陆检的办公室。” 按照她说的,廖雪鸣在官网找了检察署的电话,对面接通后询问他的工作单位。 他如实说了之后,给了另一个电话。 廖雪鸣拨了新的电话,又给了新新的电话。 又拨了新新的电话,又给了新新新的电话...... 在拨到第六个号码时,终于听到林景阳说:“你好,公诉一科办公室。” 熟悉久违的声音,让廖雪鸣倍感亲切,“您好林检察官,我是廖雪鸣。” “廖老师啊。”林景阳话里带了点笑,“怎么电话打到这里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紧张询问:“有事情要找陆检察官,请问他方便接电话吗?” 结束通话,廖雪鸣低头看着笔记本上记着的一串数字。 是陆炡的电话号码。 林景阳说陆检休年假了,昨天下午已经离开棘水县,于是给了他联系方式。 盯得数字几乎重了影,廖雪鸣双手插进发间攥了攥,心想主任能不能自己打这个电话。 因空中交通管制,飞机延误将近两个小时,司机从机场接回陆炡到家时,已经晚上九点。 别墅除了家政,没见到陆振云的人影。 司机边抬行李,边说:“最近局长比较忙,总是应酬到很晚才回来。” 陆炡冷嗤,“他能有什么正经事,不是见和尚就是见情妇。” 对方尴尬地笑笑,顺势转移话题,说厨房已经备好了菜。 他实在不想在这个家多呆,摆手,“我出去吃。” 陆炡从车库取了辆奔驰,去了常去的西餐厅。 和牛鲜嫩多汁,油脂丰富。吃了小半份,胃里舒坦许多。 在棘水县生活两年,高碳高盐的饮食习惯,让陆炡难以下咽。反复发作的肠胃炎,只能靠预制菜和高蛋白肉类解决三餐。 然而下道熏鲑鱼上来,还没尝到嘴里,便失去了所有食欲。 ——斜角一桌实在聒噪。 大致是套餐里上错了一道菜,waiter已经诚恳道歉,经理也提出免单。 桌上鬓角发白的中年男人仍不肯罢休,嘴里吐出些“这点活都做不好”“怪不得一辈子是下等人”的话。 连旁桌的客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不懂为何要如此为难服务人员,感叹道:“真是坏人变老了。” 陆炡叹了口气,在哪吃饭都不得一刻安宁。 他拿起餐巾擦拭嘴角,结账离开。 回到别墅,陆炡洗浴完后坐在一楼客厅抽烟。 庭院传来家政阿姨的声音,“老爷您回来了,少爷已经到家了......” 四九年解放是不是没通知这帮人?一口一个“老爷”“少爷”听得头疼。 刚才在餐厅刁难服务人员的“变老的坏人”,此刻出现在家里。 因为他就是陆炡的父亲,陆振云。 陆振云身上带着酒气和女人的脂粉味,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着佣人给他脱鞋、换鞋,一幅活脱脱的地主模样。 当年为什么没把这个地主阶级消灭了?真是重大纰漏,陆炡遗憾地想。 “几点到的?” “刚到。” “家宴订在明天下午六点,别忘了,记得带着桌上给陆湛屏的贺礼。” 宴会的主要目的是祝贺陆湛屏升检察总长,可谓陆家光宗耀祖的一笔。 第13章 陆炡吐了个烟圈,懒洋洋道:“知道了。” 陆振云看他这幅样子就来气,换好鞋紧着上楼,进卧室前又朝底下说:“明早记得去看看你妈,她最近身体不太好。” 陆炡的母亲陈茵,因母家企业被查,她因涉嫌职务侵占被拘留调查。 最终以律师出示的精神疾病诊断证明,免于刑罚,进入精神病院治疗。 精神病院,向来是罪犯逃脱的不二之地。 大抵是遭到报应,在精神病院关着关着,真关成了精神病,患上精神分裂症。 陆炡到病房时,正赶上陈茵发病。以为自己还是风光的财务总监,对着护工大发雷霆,指责她没给自己拿来进口水果。 怪不得能和他爸走到一起,简直天作之合。 陆炡进门将手里买的东西放在桌上,叫了声:“妈。” 陈茵一看是他,用手抿了抿短发,“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陆炡“嗯”了一声,坐到她床边的椅子上,顺手拿了个青苹果削皮:“专门休了年假来看你。”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陆湛屏升官了,都赶着回来祝贺。”她冷哼一声,“奴颜婢膝。” 陆炡应着,“妈你在这里面消息还挺灵通。” “是啊,你被陆湛屏弄去小县城我也知道。”她长叹一口气,絮叨着她和外公白白在他身上浪费了这么多精力和财力,到头来竟成了这么个没出息的人。 陆炡点头听着,不怒反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你小子——”陈茵气得脸发红,指着门口:“出去,以后别再来看我。” “又生气。”陆炡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吃完我再走。” 本来嫌弃的水果,经过儿子的手,也竟一口一口吃起来。空气沉默片刻,陈茵又问他:“有对象了吗,什么时候带来让我见见?” “您又来。” “以后还有谁操心你的事,你爸舔陆湛屏舔得起劲儿,他管过你吗?我这身子活不了多久了——” “放心。”陆炡伸手将她的碎发理到耳后,声音带了少见的温柔:“那时候儿子一定让你风光大葬,再做一回陈家大小姐。” 傍晚六点,陆炡准时赶赴家宴。 一桌人等了将近半个钟,作为主角的陆湛屏才姗姗来迟。 他自罚一杯表示歉意,“临时有点事。” 几个叔叔赶紧起身陪酒,“湛屏你刚任职事儿上多,我们都理解。” 此时陆振云踢了下陆炡的凳腿,皱眉给他使了个眼神。 于是陆炡斟满红酒,站起来敬给陆湛屏,“小叔,好久不见。” 陆湛屏面容温润和煦,媒体报纸有“最亲切的检察长”之称,“好久不见。” 随后就前几日的事情向陆炡道歉,“最近忙糊涂了,忘了拜托过你的事,别生小叔的气。” 陆炡回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餐桌上围绕着陆湛屏的政事展开,有人听说他个人出钱成立了流浪动物救助的基金会,问为何他突然做起这种事。 “如今舆情和早些年不一样了,猫猫狗狗的,最能讨现在年轻人的欢心。” 众人恍然大悟,夸赞陆湛屏考虑周全。又看向这里面年龄最小、职位最低的陆炡,“记得和你小叔学着点。” 陆炡笑而不语,低头用餐时唇角冷直。 刀刃切开五分熟的牛肉,溢出红色的血。恍惚间想起蒙古草原那只瘦弱的白猫,信任人类后落得被击穿身体的下场。 虽说是家宴,但用完晚餐才进入正题。 一行人趁着夜幕,遮遮掩掩将车停在寺庙前,住持早已在门口静候。 他将人领进雅间,里面已经布置好,大师在桌中央闭眼转着手上的佛珠。 曾经入职时宣誓信仰马克思主义,破除封建迷信的高官,却在这里虔诚慎微地听大师指点迷津,买下一串串昂贵天珠和一副副天价唐卡,祈求青云直上步坦途。 陆炡突然想起某个入殓师,一生都要与死人打交道,却称自己不信鬼神。 让逝者体面地离开,让生者体面地活。 原来真有人对自己的职业甘之如饴,真想为别人奉献点什么,陆炡嘲讽地想。 同时他又清楚没有资格嘲笑廖雪鸣,也同样地,没有资格嘲笑在场的每一位人。 因为自己也是既得利益者,在此之下享尽了优渥生活和资源。 轮到陆炡上前,他被大师握着手,心里默默念了句“傻b”,然后手腕被戴上一串天珠。 回到座位,陆湛屏问他刚才求了什么。 陆炡耸了下肩,“说出来就不灵了。” 陆湛屏笑说:“心诚则灵。” 陆炡点头:“这倒是。” 趁着大师宣讲的空,陆炡到门口抽烟。香炉烟和焦油烟融成一缕,实在算不上心诚。 大师教导众人,“痛苦源于内心的贪嗔痴,而通过自省才能认识烦恼的根源,走向解脱。” 手机振动两声,陆炡叼着烟从兜里掏出,一个尾号4747的陌生号码发来短信。 【尾号4747:陆检察官,您好!我是廖雪鸣,打扰您休息了,我有件事情想问您。】 “4747......” 陆炡念出声,心想怎么连电话号码都这么衬他,这半吊子入殓师从哪弄得他电话,又想要搞什么名堂。 他没理,已读不回。 大师慢慢悠悠地说着“人要三省,具体的修行方法....”,而短信消息跟其弹出。 “念往,观心念,观行为。” 【尾号4747:您有女朋友吗】 “忏悔,忏悔过失,净化业障。” 【尾号4747:您离过婚吗?】 “内观,洞察身心无常、苦、无我。” 【尾号4747:您有孩子吗?】 陆炡阴着脸,烟恨不得要咬断。 旁边过去一个长辈看他脸色不太好,问他怎么了。 陆炡取了烟,皮笑肉不笑:“没,觉得我反省得还是不够到位。” 第13章 坏猫 左思右想一整天,廖雪鸣决定给陆炡发短信。 手写笔在屏幕上删删减减,成功发送一条自我介绍的短信。接着严格按照主任要求,询问了陆炡那三个问题。 发送成功后,廖雪鸣把手机放在支架上,坐直身子等回复。等到拄着胳膊肘打盹,“叮咚”一声响后瞬间清醒。 他点进对话框,看到回复一愣。 廖雪鸣双手捧着手机,凑近屏幕小声念着:“......侵犯个人隐私权。” 什么意思? 他打开浏览器,手写输入这几个字。“隐”写得太潦草,重写几次才成功识别。 加载出词条页面后,廖雪鸣逐字念道:“隐私,指自然人的私人安宁和不愿他人知晓的私密空间......私密信息。” “私人安宁包括日常生活安宁和通、通......不认识,括号,不被垃圾广告、电话、短信骚扰,括号。” 他抿紧唇,视线扫过密密麻麻的字,停在最后一行:“......最高可判七年。” 短信骚扰,侵犯隐私。 大脑一瞬间的宕机,手指点着屏幕返回短信页面,廖雪鸣沉重地得出结论:“我犯法了。” 心想陆炡不会是想告他吧? 又想到更坏的结果:对方是检察官,可以找警察直接抓他。 廖雪鸣一夜寝不安席,第二天上班不幸迟到,丢掉二百块钱全勤。 陶静练完早读回来,被他惨白的小脸、黑青的眼圈吓了一跳,问他这是怎么了。 廖雪鸣吞吞吐吐半天,只说出个“陆检察官”,后面没了音儿。 又是陆检察官。 主任让廖雪鸣打听陆炡私生活的事情,陶静从别人那儿听说了。 心想这个老家伙太不是东西,专挑老实人欺负。要不是魏执岩最近忙得见不着人影,她得找他好好告状。 说曹操曹操到,马主任哼着小曲进来,腰间挂着的钥匙串哗啦哗啦响。 “都在呢。”他笑眯眯问,“小廖,交代你的事情办的怎么样啦?” 没等廖雪鸣说话,陶静开口:“人家陆检有对象了,您别瞎撮合了。” 马主任表情遗憾,念叨着陆检那种条件的人,谈朋友也是应该的。 他叹了口气,又瞥向廖雪鸣,忽然严厉:“牌子都戴反了,工作懒散,没有态度!今天写八百字检讨交到我办公室,不许有错别字,不准写拼音!” 等主任走后,陶静帮廖雪鸣摘下工作牌,戴正,“不用写,他就是吓唬你。” 廖雪鸣垂下眼睛,“静姐,刚才的事谢谢你。” “知道你不爱撒谎,我说的和你没关系。这样也好,主任也不会继续烦你了。” 陶静回办公桌拿来蛋挞,“昨晚我自己烤的,快尝尝。” 廖雪鸣谢着接过,咬了一口。嚼着嚼着忽然不动了,盯着蛋挞心发呆。 “不好吃吗,还是放坏了?” 第14章 廖雪鸣摇头,将大半个蛋挞填进嘴,腮帮鼓鼓囊囊。 以后要是进了监狱,可能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他忧伤地想。 赶在晚上倒班前,廖雪鸣趴在太平间的桌子上把检讨写好了。 挨个查字典,把拼音换成汉字。检查遍错字,再工工整整誊写一遍。 所谓熟能生巧,写一两次不会,一二百次也就会了。来殡仪馆这几年,大大小小错误,写的检讨不计其数。 按照马主任的话,“你写的这些破烂玩意儿都能出本书了,怎么就一点长进都没有?!” 马主任说得在理,他真是没有一点长进。 做事情只考虑自己,怕领导把遗体挪走,所以冒昧地打扰陆检察官,侵犯他人隐私。 廖雪鸣回想起从张局长的别墅出来的那个下午,在车里时陆炡问他为什么骗张夫人。 他回答后,陆炡笑了。 借调边岭村那次,陆炡问完自己死者的溺死原因后,也笑过一次。 而这回的笑却截然不同,他笑得眼尾弯起,笑意直至眼底,说着什么救世主,廖雪鸣听不懂。 那一刻只是好像意识到他和检察官的关系,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然而现在......他不敢再想。 失神间蹭上墨水的手指,将信纸边缘捏出两个黑印,足够吹毛求疵的领导不满,只得重抄一遍。 和交接的人换完班后,廖雪鸣没立即回家。 到停尸房的108和109柜中间席地而坐,流水账般说着最近发生的事,当然也包括侵犯陆炡隐私权一事。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可能我以后没办法来陪你们说话了......” 廖雪鸣伸手拍拍路易十六的柜门,“大哥,警察一定会找到杀害你的凶手,再等等。” 随后又隔着门,轻轻抚摸维纳斯的头发,声音轻了些:“不要担心,爸爸妈妈会来接你的,很快,那时候我会给你做一双漂亮的手臂。” 仲夏是一年四季当中,殡仪馆最繁忙的时节。 黄土高原高温干旱,棘水县人工降雨收效甚微,很多老人熬不过这个夏天。 廖雪鸣是只能专心做一件事的人,劳碌的工作让他暂时忘记一切。 直到一个月后检署红头文件传真到殡仪馆,通知“杀害新生女婴”一案提前庭审,需配合检方将解剖证据移交法庭。 文件下得太突然,而魏执岩作为殡仪馆的代表,为完成今年政府对单位公益考核指标,正在临市精神病院做义工劳动。 马主任打了几通电话,都坚持说赶不回来。这让他气得不轻,说精神病院里面能有什么活儿耽误要紧事。 而魏执岩只留下句“让廖雪鸣去”,结束了通话,后续一直占线。 事出无奈,只能委派参与解剖、符合正规程序的廖雪鸣,作为证人出席法庭,与检方配合完成工作。 为此马主任紧急开了个会,让廖雪鸣涨涨精神气,不要一副垂头丧脸的模样,“别让法院的人看了,觉得做咱们这一行的都抬不起头来!” “主任的高中舍友是法院的副院长,他混的没人家好。”陶静凑过来小声对廖雪鸣说,拍拍他的肩,“放心,除非是特别恶劣的案子,陆检不会负责的。” 的确如陶静所说,和廖雪鸣对接的是一位女检察官。 虽是首次以代理法医的身份出庭作证,廖雪鸣意外地冷静沉着。 旁听人员并不多,只有几个媒体记者。魏执岩做的解剖记录详细充分,他顺利地阐述完女婴尸检报告。 在女检察官质询了几个早已准备的问题后,他结束发言坐回证人席。 庭审过半,廖雪鸣大致知悉了这起“杀婴案”。 被告人经同乡人介绍,进入一家地下代孕机构,做起“代孕妈妈”。 她生产过三个孩子,前两个都是男孩,成功交付客户打了尾款。 而第三个孩子,不只是哪个节骨眼出了岔,或者机构有意瞒之,临盆产下五斤重的女婴。 一个健康的,黄皮肤的,黑发茂密的女孩。同样地,一个不合格的,欺骗“消费者”的“商品”,客人拒绝“收货”。 回想起如同饲养牲畜般的怀胎十月,女人拖着流血的子宫,用枕头结束了女婴昙花一现的生命。 不知是真心忏悔,还是律师教给她的说辞,被告人双手戴着镣铐,满脸泪水:“那些钱我一分钱都没留下,都被我男人要去了......我不是卖孩子,我只是不知道除了做这个,干什么还能挣钱......” 面对女检察官问她杀人动机时,女人短暂地呆滞了一下,停止了哭泣,说:“我不想让她和我一样,来这个世上受罪。” ...... 庭审结束,审判长下达判决后,被告人提起上诉。 直到法警过来招呼廖雪鸣,才发觉旁人已经陆陆续续走光了,只剩他一人坐在椅子上。 廖雪鸣说了声抱歉,起身时腿已经僵麻。 从法院出来后天阴得厉害,远处阵阵闷雷,天气预报夜间雷雨。 廖雪鸣胸口也跟着发闷,伸手松了松领巾,解开西装衬衫领口的扣子——这身穿不习惯的行头,还是头一天去服装店置办的。 瞥到不远处有个自动贩卖机,他摸着裤兜里的硬币,突然想喝碳酸饮料。 结果一罐可口可乐,居然要六块钱,比外面贵了一倍。 廖雪鸣抿了抿唇,决定奢侈一回。 选择可乐后,他一个一个地投着硬币。 在第五个硬币“咣当”一声落下时,有阴影从身后遮下,后背被什么给抵住了。 低沉慵懒的男声自阴影中浮出,如同在念犯罪者的编号:“尾号4747。” 紧接着有东西直指他的脊椎骨,钻了两圈,男人尾音微微上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廖雪鸣绷直后背,潮湿的手掌攥紧最后一枚硬币。 一小时前,检察署公诉一科办公室。 林景阳抱着取证资料放在陆炡的办公桌上,边分类边闲聊:“小陈负责的案子今天中午开庭了。” 坐在沙发上的陆炡翘着二郎腿,一手划着手机,随意问:“怎么提前了?” “好像代孕机构卷钱要往东南亚跑,提前拦截了,以防万一申请提前庭审。”像是想到什么,林景阳笑了下,“也不知道廖老师在法庭上表现怎么样。” 手上动作一顿,陆炡抬眼看他,声音低了些:“廖老师?” “喔,永安殡葬的法医外出了,回不来。他正好参与了解剖过程,以代理法医出席证人了。”他咂咂嘴,“要不是今天有工作,我还真想去看看呢......” 视线移回手机屏幕,正停留在短信页面。 与尾号4747陌生号码的对话框,以对方的冒昧打扰为开始,自己的消息被已读不回而结束。 无论怎么向下刷新,时间只停留在一个月前,再无新提醒。 那天晚上他说的是没错,的确反省得不够到位。 对待某只猫,某只坏猫,还是太好脾气了。 法院离检察署很近,步行十分钟。 庭审比预想结束得早,三三两两的人结伴离开。一眼望去,饮料机前形单影只的清瘦背影尤为显眼。 等陆炡走近了,瞧见平时邋里邋遢的某人,罕见地套了身西装。 走线歪扭,布料劣质。裤腿虽宽,腰却收得很窄。 廖雪鸣并未注意到身后有人来,低头动作呆板地投币,松了的深色领巾,缝隙间透出颜色更深的刺青。 起初陆炡没有别的想法,仅仅想吓吓这只没有礼貌的坏猫。 当他用“手”枪抵住廖雪鸣的后背,说出对方是否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后。 已读不回四个字还未念出,却发觉廖雪鸣身体僵硬。 陆炡敛眉,收回手,命令语气:“廖雪鸣,转身。” 而眼前的人纹丝不动,右手攥拳,窝着背,肩膀轻微抖动。 僵持数秒后,陆炡双手扳住他的肩,强制对方转过身。 这个过程中廖雪鸣的步子踉跄了下,待到站稳看清他的脸时。 陆炡皱着的眉间倏然松开,镜片后的丹凤眼闪过一丝错愕。 ——廖雪鸣哭了。 【作者有话说】 陆火正你(指指点点 第14章 我对您不感兴趣 眼尾红,鼻尖红,脸色白,嘴唇也白。 陆炡没看错,廖雪鸣确实是哭了。 为什么哭? 这个问题在脑中萦绕两秒,有了答案。 陆炡收回手,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他:“知道害怕了?” 接着将尾号4747发过的短信,一句一顿,一一复述,“谈没谈女朋友,离没离过婚,有没有孩子......你想知道的,还真是不少。” “我......” 廖雪鸣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能说出,眼眶又红了一圈。 “就这点能耐。”陆炡从兜里拿出叠得整齐的手帕,递给他,“不过我可以给你个机会,将功赎罪。” 第15章 “......浆工熟最?” 真是时时刻刻不忘自己的文盲人设。 于是好心地换了种对方能理解的说法,“交给你件事去办,如果能让我满意,我考虑不起诉。” 检察官背离法条一本正经地胡诌,偏偏对方不仅是个文盲,还是个法盲,廖雪鸣真信了:“真、真的吗?” “你以前惹的祸,我有追究你吗?”陆炡不满地轻啧一声,抬了下手,“怎么,还想我亲自给你擦?” 廖雪鸣摇头,接过手帕使劲抹了抹脸。他闻到淡淡的木质香,像永安殡葬雨后的刺槐林,很好闻。 他把手帕叠好,小心翼翼装进口袋,“等我洗干净还给您。” 陆炡不置可否,让廖雪鸣跟上。 走了三五米,身后的人磨磨蹭蹭,又摆出那副窝囊样子。 停下脚步,他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廖雪鸣伸手挠了挠脸,回头看了眼贩售机,小声说:“饮料还没买,就差一个硬币了。” 陆炡视线下移,看到从刚才就紧攥着的手,简直要气笑。 走过去扼住廖雪鸣的右手手腕,抬起,稍稍用劲。 便像猫张开爪子一般,摊开潮湿的肉垫。 他捻起那枚硬币,到饮料贩售机前投了进去。 清脆的掉落声,易拉罐滚了出来。 拿回可乐递给廖雪鸣时,表情茫然,愣愣地没接。 陆炡瞥过他红肿的眼睑,连那两条泪沟都深了些,看起来可笑又可怜。 亲自用手拽开易拉环,“哧”的一声释放压缩的二氧化碳,泡沫蔓延罐口。 再次将饮料递过去,陆炡挑眉:“这下满意了?” 廖雪鸣连忙道谢接过,趁汽水洒出前抿了一口,糖分在舌尖蔓延开。 而那枚硬币上附着的粘腻汗水,全然被彼此忽略。 也忽略了第一次见面时,高高在上的检察官那句:“手最少消三次毒,再来碰我。” 二十分钟后。 廖雪鸣仰头望着生鲜超市闪烁的灯牌,慢吞吞地问:“您说给我的机会......就在这里吗?” 话音刚落,身前被推来一个购物车。 陆炡单手打字,把一条长信息发给尾号4747,“一个小时内把东西买齐,不然碰上趁打折来买东西的大爷大妈,我可没时间等你。” 随后他自己往超市大厅的长椅上一坐,从钱夹掏出张卡,“好好表现。” 廖雪鸣坚定地点头,仿佛不是推车进超市,而是开坦克进战场。 可还没走到“战场”的防盗门,被“司令”给叫住了。 只见陆炡微微敛眉,自下而上地扫过他,“别驼背。” 廖雪鸣立马挺直了腰杆。 “当天日期的牛小排,甜虾,无菌鸡蛋,鸡胸肉,全麦面包,芦笋......” 廖雪鸣从生鲜区逛到时鲜摊,又到烘焙房,终于把清单上的东西买全。 再确认一遍没有遗漏后,推着满满一车往收银台走。手机叮咚一声,有新消息提醒。 【陆检察官:一包可乐】 廖雪鸣提着两大袋东西从人群挤出来时,陆炡正在吸烟亭抽烟。 隔着玻璃窗看到对方满脸是汗,他碾了烟推门出来,“这么久?” 廖雪鸣一边道歉,一边弯腰整理塑料袋中的东西,把易碎的鸡蛋和怕压的水果单独分离。 解释超市只开了两个收银窗口,所以排了很长时间的队。 他呼着气用陆炡先前给的手帕擦了擦汗,突然想起什么:“您的卡,别弄丢了。” 廖雪鸣掏出卡,顺手塞进了检察官的屁股兜里。 陆炡脸色一沉:“?” 而对方没觉出不妥,继续忙手上的活,弄得塑料袋“欻拉欻拉”作响。 系紧最后一个扣,廖雪鸣直起腰,才察觉陆炡身边多了个人。 一位身穿蓝色牛仔裙的年轻女士,问陆炡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互相认识。 陆炡拒绝了,而姑娘没走,又说了些积极争取的话。 至于什么内容,廖雪鸣一点没听,全然被她的脸吸引。 或者说被妆容吸引:橘色腮红意外显气色,与南瓜色口红相称,适合年轻女孩。 廖雪鸣默默记下,想着未来给维纳斯入殓时也化这个妆,一定很适合她。 “人都走了,你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 低沉的声音使廖雪鸣回过神,陆炡单手插兜瞧着他。 廖雪鸣又小声地说不好意思,两手提起塑料袋,“我们走吧。” 陆炡没动,看了眼姑娘离去的背影,微微眯眼:“喜欢人家?” 廖雪鸣怔了下,摇头:“不是的。” “那你一直盯着人看。” “真不是。” 陆炡冷嗤一声,“看得眼睛都直了,还撒谎?” “陆检察官,我真的没有说谎。”廖雪鸣轻蹙眉头,郑重而庄重地解释:“因为我不喜欢女生,我是同性恋。”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周围一圈人能听见,纷纷回头看他。 在鄙夷和揣测的眼神开始扫向陆炡时,他提起一个塑料袋,另一只手抓住廖雪鸣的胳膊,将人拽回了地下停车场。 后备箱放好东西,廖雪鸣自觉地去摸车后门,却被陆炡制止:“坐前面。” 虽然不想和检察官靠得太近,还是顺从地坐在了副驾驶,循规蹈矩地系好安全带。 然而陆炡没有立即启动车,一句话不说。 接二连三的汽车进出光线昏暗的车库,远光灯一闪而过,照亮他冷直的唇角。 廖雪鸣从后视镜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 心想他怎么好像又生气了?吸取教训,自己还是不要多说话。 空气寂静沉重,车内空调越吹越冷,简直比太平间阴凉。 直吹的冷风让廖雪鸣不禁打了个颤,他伸手系上外套扣子时,陆炡突然开口:“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廖雪鸣微微启唇,“......什么?” 检察官侧头看他,镜片有些反光看不清情绪,“你说你是同性恋,喜欢男人。” 冷静陈述的语气,廖雪鸣听不出他是在询问,还是笃实。 自己是同性恋这件事,廖雪鸣很早就有意识。 没有慎之又慎的确认过程,也没有慌乱狼狈的情绪反扑。 契机也很随意:在手机店买的二手智能机,原机主的内存卡忘记取。 廖雪鸣摆弄手机时,点进去一个文件夹,里面有上百部三/级/片,清一色的大尺度封面。 刚进殡仪馆时,他和灵车司机小王住一间。休息日时对方喜欢看碟,也拉着自己一起看。 廖雪鸣表现得兴致缺缺,被小王调侃不是正常男人、性取向有问题之类的话。 至于到底有没有问题,他一直没有深究。 直到发现这些影片中,夹杂着一个另类视频:封面是两个外国男人。 他点进去看了一半,低头注意到自己腿间的异样。 廖雪鸣后知后觉小王说得没错,他确实性取向有问题,是同性恋。 后来在漫长工作中,廖雪鸣通过一具具冰冷遗体,认识到鲜活各如其面的人。 尽可能地用手中的化妆刷,将生前被迫框于标准模版的他们,能在身后得以想要的模样去往道路。 因此廖雪鸣从不刻意模糊自己的性向,也不耻于承认。 所以不管陆炡问多少次,他仍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喜欢男人。” 此时检察官终于有了反应,他捕捉到细微的“嘶”气声。 这让廖雪鸣记起魏执岩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作为身边为数不多的知道他性取向的人,法医曾再三叮嘱:千万不要随便和陌生人透露,也千万不要离别的男人太近。 严格算起陆检察官不算陌生人,至于第二条…… 廖雪鸣恍然大悟,一定是他给对方造成了困扰。 他双手抓着安全带,往旁边退了退,身体贴着门框与男人隔开一定距离。 “请陆检察官放心。”廖雪鸣坦荡而坦诚,诚心而至心:“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不会对您感兴趣的。” 第15章 请不要吓我 空气片刻的凝滞,陆炡忽然一声轻蔑的笑。 “廖雪鸣。”他单手摘了眼镜,拨开储物盒取出镜布擦拭,声音低而缓:“别给我蹬鼻子上脸,收起你的小把戏。” 今天连名带姓被陆炡叫了太多次,廖雪鸣总是很紧张,“......蹬什么?什么戏,我听不懂。” 而陆炡不再说,戴回眼镜伸手挂挡。 福特野马行驶在快速路,没有红绿灯,跑出了跑车的性能。 廖雪鸣从没坐过这么快的车,本就晕车的他紧攥安全带,多次想让陆炡降速。可看到检察官冷漠严肃的脸,就不敢开口了。 下车后直奔路边垃圾桶,剧烈的干呕几声,什么也没能吐出。 被陆炡不留情面地评价:“娇气。” 第16章 廖雪鸣又掏出手帕擦擦嘴,心想这东西不仅实用,还节约纸张,以后他也向检察官学习这个好习惯。 “还要宝贝那块布到什么时候?” 后备箱已经敞开,陆炡倚着车气定神闲地看他,唇角噙着淡淡的笑。 “就来。” 廖雪鸣过去把东西提下来,直起腰才看清眼前六层的洋楼。 这里是检察署直属家属院,装修是早些年流行的欧式风格。只是小区绿化一般,加上阴天,到处雾蒙蒙。 虽然廖雪鸣的宿舍是长暝山脚下的平房,不比楼房舒坦。但好再宽敞,花多树旺,空气更纯净。 陆炡住在六楼,提着一二十斤的东西爬上台阶,比想象中要累。 廖雪鸣喘着粗气,等着对方输门的密码。 一阵悦耳的电子音,门开了。 陆炡回头看他,两人只隔了不到半米的距离。检察官个子高,楼顶低,光线阴暗。 睨向自己时覆下一层阴影,极具压迫感。 廖雪鸣闭紧了嘴,不敢再喘了。 陆炡约法三章:“进到屋里,不许乱摸,不许瞎瞟,不许多说话,听明白了?” 廖雪鸣认真点头。 准许进入后还没看清屋里模样,便被拽着衣领换一次性拖鞋,外套脱下挂进消毒护理机,十个手指挨个喷上酒精...... 一系列跟着陆炡弄完,才从玄关进到客厅。 客厅很宽敞,寥寥几件家具。给廖雪鸣的感觉像是一个大箱子,套着几个四四方方的小箱子。 按照陆炡的要求,把买回的食材放进双开门冰箱。 最后剩一包可乐时,廖雪鸣拆了塑料包装正要往格子里放。听见陆炡从身后说,“可乐放外面。” “可是冰可乐更好喝一些......” 他小声碎碎念,没想到被检察官听了去。对方冷哼一声,“随你。” 整理完东西,廖雪鸣把塑料袋缠好留着扔垃圾用。 起身时看到陆炡正在窗户边的茶吧机前烧水,茶几上摆着两瓶拧开盖子的药。 “您生病了吗?还是因为痢......”记得林景阳同他讲过一次检察官的病,廖雪鸣一时想不起来。 咕嘟咕嘟的沸水声,夹杂着陆炡不耐烦地一句:“不准多说话,这就忘了?” “......对不起。”想了想,在他拿起药之前,廖雪鸣说:“要不先吃了饭再吃药吧?我帮您做。” 直到水开完全,机器停止加热,才听见陆炡冷淡地“嗯”了一声,“少放盐,少放油,桌台擦干净。” 廖雪鸣从十几岁独自生活,为了节省伙食费都是自己做来吃。 厨艺总体还算不错,以前一块住的小王说他焖得羊腿饭一绝,不比草原餐馆逊色。 谨照房屋主人的要求,他用今天买的牛肉与白萝卜放在高压锅里炖,清炒了一碟菜心。淘好的米中放入玉米粒,蒸出的饭会更香甜。 陆炡正坐在沙发上用平板电脑处理工作,下午早退了一个钟头,林景阳交给他的资料有几份还没批。 手写笔在黑字上重重画红圈,标明:不起诉决定书,写明理由。 翻了两页,又划住:参考司法实践经验。 正被检察官助理的文书折磨得头疼,厨房的推拉门缓缓滑动,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您在工作吗?” “又怎么了?”已经快要变成陆炡的口头禅。 “我想蒸米饭,电饭煲上都是外国字,我不认识......” 陆炡闭眼按了按太阳穴,心想自己是来这破地方支教的么?教完法盲教文盲。 电饭煲是日本进口的,只有日英双语。 陆炡指着按键下的英文,念给廖雪鸣,翻译中文。 偏偏他读一句,对方紧跟着重复一遍,弄得给小孩早教似的,诡异又滑稽。 在陆炡指着“15min”的标识,“这个你总认识?” 他凑近些,动口型:“moyin——” 眼看着快拼出来了,被陆炡捂住嘴,黑着脸说:“分钟,十五分钟。” 廖雪鸣点头表示明白,嘴里“唔唔嗯嗯”。 陆炡松开手,又气又笑:“你义务教育念完了吗?” “没有,我没有上过学。”廖雪鸣诚实地回答,“是来了殡仪馆后,魏哥送我去上的夜校。” 陆炡皱眉,“怎么不上学,你父母呢?” 廖雪鸣摇了下头,“我没有爸妈了,他们都去世了,是师父养我长大的。” 陆炡话间一顿,想起殡仪馆主任曾提过他是跟着师父学手艺,被领来棘水县谋生。 “父母怎么走的?”他声音放轻,“疾病,意外?” 廖雪鸣垂眼沉默,在高压锅排出急促气体的蜂鸣声中,几乎将他的声音覆盖,“我不记得了。” 吃下最后一口米饭,放下筷子,陆炡扯过纸巾擦了擦嘴。 那道灼热的视线自始至终难以忽视,他被迫妥协:“我说好吃,你满意了?” 廖雪鸣松了口气,“那太好了。” 他起身去收两人的碗筷,被检察官挡住了手,“我并不想再教你一次怎么使用机器。” 陆炡收拾餐盘到厨房,用水简单冲洗,尔后放进洗碗机。 等回到客厅,廖雪鸣已然守在茶几边。上面摆着刚才的药瓶,旁边玻璃杯氤氲热气。 陆炡在心里冷笑一声,献殷勤倒有一套。 他坐在沙发上,皱眉吃了药。 水土不服导致的细菌性痢疾痊愈后,因不规律饮食时常胃痛。上周体检,医生劝他多注意。若发展成慢性胃炎,会严重降低生活质量。 所以今天临时决定让廖雪鸣去超市采购,然而做饭这件事,是意料之外。 而饭菜的口味,也是意料之外的不错。 倏然回想起两个多月前在临市酒店,某人煮的那碗阳春面,其实卖相也不错。 喝了小半杯水,陆炡翘起二郎腿,低眼看向盘坐在地毯上的廖雪鸣。 那张小脸写满了讨好巴结,看了真是倒人胃口。 他慵懒散漫地开口,“想说什么?” 廖雪鸣先真诚地道歉,又小声问:“您看我表现得怎么样?” 像极了一只惹了祸,还要假装无事的狡黠坏猫。 陆炡喉结攒动,声音低了些:“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什么?” “你发的那几条短信,根本构不成任何侵权,更别说达到起诉的条件。” 他移过眼看向窗外,阴云厚重,闪电蓄势,告诉他:“只是吓吓你而已。” 没有听到指责他的质问,或者傻傻说放心了的话语。 坐在地毯上的人很久没有开口,直到一声略重的呼吸声。 陆炡侧过头,表情一滞。 只见廖雪鸣低着头,塌着肩,双手揉着眼。 一句“又怎么了”还没递到嘴边,廖雪鸣已经移开了手,才发现眼眶干涩,并没有眼泪。 被揉得眼皮褶皱变深、眼睑发红的眼睛,注视着陆炡,再次确认:“所以我并没有犯法,您只是吓我的,对吗?” 陆炡薄唇轻启,最终只是从鼻腔里“嗯”声。 廖雪鸣的脸上似乎露出轻松的浅笑,也只是唇角微微扬了下,很快恢复成平日那副沉郁木然的模样。 窗扇被吹得“哐当”一声,天气预报的夜间雷雨,如期而至。 闪电冷冽的白光,一瞬间映亮廖雪鸣漆黑的瞳仁,以及眼角那块细小的疤痕。 雷声延迟到达时,他不自觉地窝起背,“其实我先前撒谎了,我爸爸是意外去世的。” 廖雪鸣对家乡几乎没了记忆,只有几幅阴沉的天,孱弱的羔羊,枯黄草地的零星画面。 听师父说,他爸爸生前给牧场看护马匹。一天夜里换班后,闪电劈下燃着马厩,烧焦了两匹马,跑丢六匹。 本就无责,牧场主却归罪到他头上,说要报警抓他。后来才知道他只是想恐吓对方,拒付上半年的工资。 而廖雪鸣的爸爸不识字,又胆小怕事,连夜潜逃出村。 “那几天是雷暴天,师父说他跑出去以后,再也没回来。”停顿须臾,他继续说:“村子里的人出去找了几次,也没有找到尸体。” 廖雪鸣仰头看向陆炡,抿了抿唇,“陆检察官,我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太能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所以......” 他声音有点哑,带着恳求,“请您以后不要拿这种事情吓我了,我会当真的,也会害怕。” 陆炡没说话,搭在沙发上的手微微蜷起。 又是一道闪电,而这次雷声抵达之前。 陆炡起身拿起沙发上叠着的毛毯,扔在了他身上,正好蒙住了头。 突然陷入黑暗的廖雪鸣一愣,传进耳朵的声音也变得薄弱缥缈。 似乎感觉到头顶被轻轻拍了拍,隐约隔着毛毯传来一声,“抱歉,不该吓你的。”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陆火正半夜醒来:我真该死啊 求个海星! 第16章 不说再见 廖雪鸣拽下毛毯,见陆炡从冰箱拿回罐饮料,单手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看着覆着层水珠的冰可乐,他不确定地问:“是给我的吗?” 检察官没说话,低眼短暂地看他两秒,忽地弯腰倾身。 宽阔的影子覆盖而下,廖雪鸣一愣,下意识绷直脊背。 两人仅半个小臂的距离,他又闻见手帕上的那股木质香。只不过更加浓烈厚重,包裹身体周围的每一寸空气。 而陆炡只是伸手捞过沙发上的遥控器,“滴”的一声关闭自动窗帘,深灰色绒布遮住窗外电闪雷鸣。 “先在客厅呆着,雨小了再走。”右脸贴上冰冰的易拉罐,又听见对方说:“我在书房工作,不许吵。” 廖雪鸣老实点头,双手接过可乐,脸颊又麻又凉。 怕影响检察官工作,廖雪鸣不敢开电视。不知道无线网密码,也不敢玩手机,怕流量用超。 他喝了小半罐可乐,砸吧砸吧嘴。随手从茶几隔层抽出一本书看,读了两行半,六个字不认识,又默默放回原位。 书房在客厅右前侧的房间,陆炡可能忘记关门,屋里渗出暖色的灯光,照亮半圈廊道。 廖雪鸣用手托着脸,瞥过墙上的时钟,已经晚上九点钟。 心想陆检察官工作真是辛苦,这么晚了还要加班。 批改完最后一份文书,陆炡摘下眼镜,靠着椅背闭目片刻。 随后他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反复输入关键词:蒙古草原雷暴灾害,二十年前遇难情况,失踪人数等等。 整个谷歌上信息寥寥,仅有的相关事件,与和廖雪鸣父亲的情况不匹配。 大概时间久远,加上地区偏僻,没有新闻媒体报道,人便像蜉蝣朝生暮死,世间再无痕迹。 陆炡关了电脑从书房出来,某人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走到身边也丝毫未察觉,作为睡眠障碍人群,他不得不佩服这种到哪都能睡得安稳的人。 所幸廖雪鸣睡相还算不错,不打鼾、流口水,不然非得拎起后颈将人扔出去。 他的一半脸被桌面挤得变形,上唇微微翘着,睫毛洒下一圈阴影。 陆炡轻啧一声,心想怎么睡着了也像只讨厌的猫。 雨夜晚间温度不高,地上铺着羊毛地毯不至于着凉。 但为了避免感冒发烧被讹上,保险起见他拿起散落一旁的毛毯,抻平替他盖上。 还未碰到肩膀,陆炡的动作忽地凝滞。 大概着装不舒服,衬衫被解了几颗扣子。衣领因此松垮向后坠去,脖子里的刺青清晰展现。 他一直以为这些诡秘的文字符号只拘于颈部,现在才看清一直蜿蜒向下到脊柱。 似乎青色颜料不满足注入表层皮肤,而是钉入骨髓,已远远超出兴趣喜好,亦或标新立异的程度。 唇角扯出一条克制的弧度,陆炡用手机清晰完整拍下。 思忖须臾,他将照片发给置顶昵称“阿珏”的人:【有时间帮我看看,这些文身什么意思。】 廖雪鸣突然睁眼,柔软的沙发,酸痛的肩背......反应过来昨晚留宿在陆炡的家里。 又想起对方只是让他等雨停再走,却不慎睡了一夜。 迟钝的大脑被迫飞速运转,想着用怎样的理由说明时,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醒了就别装睡。” 廖雪鸣只好缓慢地撑起身体,扯出一抹苦笑:“......陆检察官,早上好。” 因此得到陆炡毫不留情面的评价,“笑得真丑。” “......” 廖雪鸣窝囊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身上的毛毯滑落一边。 他将其整齐叠好,沙发垫拍打平整,按照陆炡的指使去卫生间洗漱。 洗手台上摆好了新牙刷和牙膏,廖雪鸣用力刷着,薄荷味使头脑清醒不少。 正要用一次性水杯漱口,被路过的陆炡揪住了衣领,“刷满三分钟。” 满嘴含着泡沫,廖雪鸣含糊着“喔”了一声,又继续晃动手腕。 透过镜子里又看到陆炡拧起眉,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胛骨,责声:“说了别驼背。” 廖雪鸣紧张地挺直了背,重重点头。 等陆炡走了才暗暗松口气,心想真像个严厉的长辈,比魏哥还要严格。 洗漱完出来客厅,只见深棕色餐桌对着摆了两个餐盘。 陆炡坐在一边喝咖啡,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头也不抬地说:“过来吃早饭。” 廖雪鸣说了谢谢,拉开椅子坐下。 低头看见盘子里摆的牛排煎蛋,以及手边的刀叉,一时犯难。 他小声犹豫着问:“请问有筷子吗?” 陆炡将平板扣在一边,皱眉问:“你一个遗体美容师,不会用刀子?” “餐具哪里能和刀具一样......” 他声如蚊呐地反驳,伸手去握叉子。 抬头对上检察官探究的眼睛,低声说:“你是越来越没礼貌了。” 这话让廖雪鸣忽然自我检讨,人家不仅在雨天好心收留自己,还亲自做早餐,居然还对餐具挑三拣四。 他眉眼变得认真,郑重道歉:“对不起,我太没良心了。” 这话似乎很受用,陆炡冷哼一声。将餐盘移到自己面前,用刀几下把牛排和煎蛋切成小块,又放回。 “抓紧时间。” 廖雪鸣嘴里填得鼓鼓囊囊,心想陆检察官人真好。非但不责怪,还亲手切给他吃。 此时突然想起马主任曾经会上的谆谆教导:“在领导跟前,不知道说什么话,就拣好听的说,当官都爱被拍马屁!” 盯着盘里的牛排,嚼嚼,灵感乍现。 “陆检察官,您切牛肉的刀法真好。”他字正腔圆,普通话最标准的一次:“魏哥是我最崇拜的人,比起他切尸体组织,我觉得您一点也不比他差,说不定当法医也很厉害。” 刀刃划过餐盘发出刺耳一声,陆炡阴冷地笑:“正好我拿你练练手。” “......”廖雪鸣闷头吃饭不说话了。 检察署家属院在市中心,乘公交车不赶趟,廖雪鸣正打算叫个车。 碰巧检察官说要外出取证,路过长暝山,可以顺道捎他一程。 对此廖雪鸣感激不尽,为能省下一笔打车费暗暗开心。 雨后棘水县一扫闷热,早鸟声婉转悦耳。洗净尘土的树木,叶片新绿盎然。 等翠色矮山移入视野,廖雪鸣忽觉这段路程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长。 车停稳,他再次感谢。解了安全带跳下车,还没走两步,被陆炡叫了名字。 廖雪鸣转过身,见检察官开了车窗,一只手搭在窗框上,抬起下颌,“你还真是没礼貌。” 闻言,他脸上不解。 陆炡接着说:“好歹也是做服务业的,与人分别时连句‘再见’都不会说?” 这话还真让廖雪鸣原地思考片刻,随后他站正身体,两手交叠握好,欠身平声道:“衷心感谢您的关照,感谢您的时间,期待与您在别处再次相见。” 镜片后的丹凤眼微乜,陆炡想起昨晚某人在他面前坦白性取向,又欲盖弥彰地说:“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不会对您感兴趣。” 他哂笑,“欲擒故纵的手段,你究竟要用几次?” 廖雪鸣的表情比方才更加不解。 而陆炡已经厌倦了他的拙劣演技,也懒得戳破,关上车窗扬长而去。 廖雪鸣看着远去的车尾,伸手挠了挠头。赶紧转身往墓园大门口跑,嘟囔着:“叽里咕噜地说啥呢,我上班都要迟到了......” 陶静对一早来取骨灰,购置丧葬用品的家属,鞠躬慰问:“......感谢您的时间,期待与二位在别处相见。” 这对夫妻有些意外,连忙扶着她的胳膊,“你们也很辛苦,不要这么客气。” 执宾师微笑解释:“您有所不知,我们这一行是不能直接对人说再见的......” 前脚送走遗者家属,后脚廖雪鸣卡点进门。 他喘着粗气,在最后一分钟打上了卡,保住了这月的全勤奖。 见对方湿着头发,陶静惊讶道:“早上洗头也不怕感冒了。” 半小时前廖雪鸣一路跑回宿舍,冲澡换了身制服,怕迟到用毛巾好歹擦了两下。 陶静已经拿来吹风机,插在旁边墙上的电源,朝他招了招手。 干热的风吹着一头沙发,毛糙干涩,陶静抓了抓,“你是不是又用洗衣粉洗头发了,送你的洗发水怎么不用?” “......我忘了。” 陶静叹了口气,“让我怎么说你。” 以前廖雪鸣和小王一块住,还有人监督。等对方成家搬出去住后,他一个人过得要多糙有多糙。 有时去给他送吃的,满院全是花,下不去脚。自己种的,野着长的,藤蔓爬得到处都是,一到夏天全是蚊子。 第18章 不仅如此,洗衣服、洗澡、洗头发,全靠单位发的一箱活力28解决。 不过也真是气人,这么好的皮肤天天被糟践,一颗痘都没有。她用再多的护肤品,耐不住生斑长皱。 “也就魏哥能管得了你了。”吹干头发,陶静忍不住弹了他个脑瓜崩,“他回来了,一大早就在办公室忙工作,快去找他吧。” 【作者有话说】 火正哥:怎么会有人对我不感兴趣? 第17章 听话 因政府对各单位职工的公益指标考核,需派人无偿参加义工服务。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一般没人愿去。作为殡仪馆在职最长的员工,魏执岩主动报名承担。 去年和今年的志愿场所是市精神病院,魏执岩这次走了将近十天,历来最久的一次。 廖雪鸣推开办公室的门,魏执岩人不在,工位桌脚横倒着一个黑色背包。 他拾起放在椅子上,瞥到桌上摆着的一摞纸。首张印着“市公立精神医院”的页眉,正文是病患资料表。 右上角贴着一寸白底照,照片中的人脸颊瘦削,左侧姓名栏:刘志彬。 此时办公室门被推开,魏执岩擦着手进来,随手把纸巾扔进纸篓,“什么时候来的?” “刚进门。”廖雪鸣把包扶正,“哥你没回家吗?” “一早的火车,到了就直接来单位了,闲着没事洗了洗刀具。”他扫了眼桌上放着的纸,随意道:“是这回活动的人员资料,写报告用。” 廖雪鸣似懂非懂地点头,“哥负责照顾这些患者吗?” “差不多。”魏执岩看了眼表,“吃早饭了吗,带你去山底下吃。” 也就跟着魏哥,他才敢翘班,“吃了,我可以陪你去。” 赶着早点摊尾巴,魏执岩要了份刀削面,给廖雪鸣盛了碗冰豆浆。 边吃边闲聊,提及“杀婴案”时,魏执岩问他第一次出庭感觉怎么样。 廖雪鸣诚实说,“不太好。” “怎么,庭上作证感到吃力?” “不是,哥把报告写得很好,没什么漏掉的内容。”手指扣着碗边,他轻声说:“去世的女婴很可怜,那么小却被剖开肚子。我很希望我的证言能帮到她,可总感觉......她的妈妈也是受害者。” 廖雪鸣抬眼看向法医,“真正的犯人不在法庭里,不应该这样。” 这番话让魏执岩怔了一瞬,随后咧开唇笑。 不合时宜的笑容,让廖雪鸣有些错愕,问他笑什么。 魏执岩长舒一口气,眼尾浮现皱纹,“只是觉得这回庭审,没白让你去,只是......也许并不是好事。” “......魏哥?” “假如未来有一天,我站在被告的位置,对面的证人席是你。”他伸手揉了下廖雪鸣的头顶,温声道:“我希望你能够决绝,不要隐瞒,更不要内疚。” 廖雪鸣听不懂,事实上,魏执岩最近说的话,总让他听不懂。 心头掠过片刻的窒息感,他不安地问:“什么被告,什么证人,哥为什么要说这些奇怪的话?” 魏执岩挑了下眉,筷子搅着面条,轻松道:“和你开玩笑的。” 又是开玩笑,廖雪鸣依然觉得不好笑。动了动唇,打算让他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时。 ——轰隆 后方猝不及防的巨大爆炸声,震得摊上的折叠桌颤抖晃动。 廖雪鸣没拿住手里的碗,啪嚓一声溅了一地的豆浆,其他人跟着尖叫起来。 魏执岩把廖雪鸣护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爆炸声大约持续了三五秒,混着瓦斯与硝烟的刺鼻味道蔓延过来。 旁边有人喊:“是后山那边,刺槐林——” 闻声,两人看向长暝后山,只见林间向上升起浓浓黑烟。 廖雪鸣记得那里是座煤气厂。 “警署把事故现场的大体情况传真过来了。” 林景阳拿着盖了章的报告文件,放到检察官办桌上,“出事的地点是长暝山后山的槐林煤气厂,两个小时前发生了煤气爆炸。” 陆炡扫过文件,“当前受伤十二人,遇难七人。” 而这还不是最终的数字,消防员正在营救,伤亡人数仍继续增长。 他问:“停工九年的废厂,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 林景阳脸色有些难看,“你这两年才来县里,有些事情不知道......都是被迫下岗的工人,补偿一直没谈拢。” 早些年棘水县的发展,依托当地的煤矿资源。并且与黄土高原其他城市犯了通病,开采无节制,生态破坏严重。现如今较为恶劣的居住环境,与当时过度耗能也脱不了干系。 “后来有外地媒体报道了这个事儿,还做了纪录片,书记颜面受损,下令整改各地工厂......各单位各级都怕丢了饭碗,最后的结果‘一刀切’。” 林景阳透过窗望向长暝山的方向,“首当其冲的就是槐林煤气厂,巡回组来人排查三次都不合格,等来了关厂的通知。” 槐林煤气厂职工百余人,多是70年代生人,那个时代的“铁饭碗”。 可一纸盖章文件邮寄到家里,才意识到“下岗”并不是天方夜谭。 迫于来自各方的压力,三分之二的职工接受了补偿金。而剩下的那批人不甘心丢掉工作,补偿的钱无法维持家庭生计,九年来多次上访无果。 “这个烂摊子谁都不想接,互相踢来踢去一直拖到现在。”林景阳停顿片刻,哑声道:“没想到居然出了这种事,这么多人命,明明可以避免的......” 陆炡视线停留在报告最后一段,眉头皱起。 爆炸地点为厂房一层东南角,有个房间放置大量气罐。是九年前关厂时遗留下来的,因各方矛盾液化气站一直不愿处理。 气罐的使用年限不得超过十五年,否则有漏气、爆炸的危险。而这次事故原因,是人员聚集,有使用明火迹象。 他看向林景阳,言简意赅:“组织者是谁?” “其中一个工人的儿子,已经被警署拘留。他称是为了给政府施压,拿到更多的补偿金,说没想到会出事,事发之后主动自首了。” 伤亡人数还在继续,而组织者只受了点轻伤,其中疑点较多,涉及关系复杂。所以警署第一时间整理情况,报告给了检察署。 陆炡起身,冷声道:“人员备案,去煤气厂现场取证。” 冲击波烧毁了周遭刺槐林,县城发展缩影的槐林煤气厂付之一炬。 一眼望去只剩残砖碎瓦,裸露的钢筋混凝土,混着烟的臭剂味道直窜鼻腔。 林景阳给工作人员要了两个口罩,递给陆炡:“先戴上吧,总比没有强。” 陆炡没接,静静注视着救援队从废墟中抬出一具又一具的遗体。蓝色无菌布被深红血迹洇透,显出残缺的身体轮廓。 他回头看了眼警戒线外悲恸欲绝、摇摇欲坠的遗者家属,问一旁的警员:“这些遗体被送去了什么地方?” “队医确认存活的送上救护车,没有生命体征的移交殡仪馆......” “殡仪馆?” 警员点头,指了指山南边,“离这不远,好像是叫永安殡葬。” 林景阳叹了口气,把口罩摘下,发愁道:“三十多度的天,又是爆炸烧伤,尸体放不了多久。沟通协商好的基本上都送去殡仪馆了,还有一些人在僵持,不肯火化。” 遗体美容室的门被敲了敲,陶静敞开条门缝,轻声说:“鸣儿,忙了一天了,先吃口饭吧。” 廖雪鸣正在对光剪裁硅胶,身后的两张不锈钢台都躺着遗体。 停尸房还有许多未处理,魏执岩那边也在尸检确认。马主任已经打电话给其他地方借调遗体美容师,但事情棘手,没人愿意来。 廖雪鸣头也没回,说了声谢谢,“我忙完吃。” 陶静叹了口气,知道他在工作上很犟,便不多说。把饭盒放在门外的椅子上,让他记得吃。 “静姐,让一让——” 小王拉着小推车进来,上面放着几个箱子,是用柔性材料打印的修复模型。 几具遗体面部严重缺失,血肉模糊得看不出原本相貌。人为难以修复,只能借助机器。 技术部门用3d打印机,按照死者生前照片进行三维重建,能最大程度还原。 这项技术早几年已经广泛应用非自然死亡遗体,只是成本较高,去年才给馆里批了资金购置设备。 而对于没有照片,或无人认领的遗体,只能依靠入殓师的经验。 小王把修复模型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贴上存放对应标签。他瞥了眼台子上的遗体,只剩半张脸。 廖雪鸣将裁好的硅胶皮,反复与其比对。似乎哪里不太满意,又重新仔细修整。 “他们家里人都不来管,连张照片都没有,你别费太大力气。”他劝着,“反正一会推到火化间,都是一捧骨灰,没差的。” 十多个小时滴水未进,廖雪鸣声音有点哑:“王哥,不要说这种话。” 第19章 小王长吁了口气,不再自找没趣,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刚出楼道,看见几个男人往这边走,眼睛到处瞟似乎在寻什么。 十分钟前他分明在殡仪馆大门口见过这几个人,自称逝者家属,问火化在哪签字,这会儿没注意竟一路跟到了这里。 小王伸手拦住,“哎你们干什么的,这不能随便进——” 话还没说完,猝不及防被一拳撂倒在地,两个人把他扣在了地上。 “我草,你们他爹的干嘛的?!” 小王梗着脖子,才看清男人手机开着录像模式,又好像在直播。 看到墙上“遗体美容室”的牌子,直接踹门进去,喊道:“大家都看看,这里是放着我们兄弟姐妹的地方,看看他们连具全尸都没有!” 入殓师冷淡的声音回荡在房间,“请你们出去,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中年男人朝廖雪鸣吐了口唾沫,骂了句脏话。忽然变脸,趴在遗体旁哭得十分夸张,“这些当官的,草菅人命,把消息一压再压——” 门外小王气得两脚乱蹬,挣扎着要爬起来,看到后面走来的人一愣。 为首的男人身形阔落,戴一副金边眼镜,身穿黑色制服......他眯了眯眼,记起这好像是检察署的陆检。 陆炡身后跟了两个警员,把刚才打了小王的两人扣押住。 小王说了声“谢谢警察同志”,还没弄明白检察官带人来这里干什么,只见陆炡径直进了遗体美容室。 闹事的人自然也看到陆炡,见他穿着制服,嘴里嚷着:“看看看!政府可算来人了,可我们的朋友再也回不来了!” 说着伸手去掀盖着遗体的白布,将手机镜头直直怼上,“你们死得好惨啊,苍天有眼,我们一定要为替你们讨回公道——” 场面混乱不堪,而廖雪鸣却冷静得出奇。 蓝色口罩遮了大半张脸,露着一双阴郁平静的眼睛,冷漠凝视着被摄像头“凌辱”的遗体。 目光未移一寸,也没注意到检察官的到来。 陆炡皱眉看着廖雪鸣,就在抬手让警员进来时。 廖雪鸣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去揪住了男人的衣领,向前将臃肿身躯摔上置物架。 “哐当”一声,架子上七零八碎的东西掉落在地。 在虚张声势的吼叫声中,廖雪鸣高高举起右手紧握的剪刀,利刃直逼中年男人的眼球,眼看就要扎入—— 忽然有人将他一脚踹远,顺势连滚带爬地钻到桌下。 廖雪鸣的手腕被攥住,右手泄了劲,剪刀滑落至地板。 下一秒被拥入一个宽厚怀抱,干燥温暖的手掌覆住他的双眼。透过刺鼻消毒水味,闻到一阵熟悉的木质香。 他听见低沉稳重的声音,突破杂乱无章的心跳,语气无奈而温柔:“别做傻事,听话。” 第18章 一样的无计可施 “到底怎么回事,鸣儿呢?” 陶静骑电动车到半路,接到小王的电话,急哄哄地说馆里出事了,赶紧拧了电门往回赶。 小王也躁得慌,被打的嘴角泛青,“这叫什么事,真是造孽啊!” 他简单叙述情况,刚才闹事的人都被陆炡带来的警员拷走了,说明一早会派人过来执勤,避免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陆检?”陶静四周看看,“他人呢?” 小王朝着遗体美容室抬了下下巴,“喏,和小廖还在里面呢。” 陶静扭头要开门,被他拉住了胳膊,“你就别进去了,现在还不知道怎么个情况,等等吧。” 毕竟有人闹事是真,廖雪鸣持刀也是真,被在场的警员看个一清二楚。 “也是,也先别给马主任说了,等到明早再汇报吧。”陶静看向美容室的门,担忧道:“那个姓陆的不会做什么事吧,鸣儿那么害怕他......” “手,伸出来。” 廖雪鸣低头顺着眼,非但没遵循检察官的指令,手还向后缩了缩。 下一秒,被陆炡攥住手腕,强行拽了过去。 一道三四公分的伤口,横亘手心,正往外渗血,是方才被手术剪的刀刃所伤。 陆炡从桌子上拿过碘伏,单手拧开盖子,褐色棉签浸润伤口。 处理伤口的过程中,对方依旧低着眼,唇抿得很直,眉毛不皱一下。 实在像只坏猫,即使做错事情,仍然抿耳朵梗脖子,下一秒就要朝他哈气似的。 “发几条短信,都能吓哭。警察眼皮子底下持刀行凶,你倒是有胆量。”陆炡抬眼看他,“怎么想的?” 双方僵持几秒,廖雪鸣说,“不知道。” “不知道。”懒散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他的回答,陆炡冷笑着说:“廖雪鸣,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犟?” 捻着棉签的手,重重压向伤口。猝不及防的疼痛,廖雪鸣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将手往回撤。 却被检察官用力拽住,动弹不得,“疼就对了,长长记性。” 他剪了截纱布,缠绕手掌,打了个蝴蝶结。 陶静正在走廊忐忑的等待,忽然被打开的门吓她一跳,磕磕巴巴道:“陆、陆检,有什么事吗,鸣儿他有没有——” 而陆炡只是问:“有餐食吗?” 她愣了愣,“有的有的。” 把先前留给廖雪鸣的盒饭微波炉叮了两分钟,送了过来。 陶静还没看窥见里面状况,门又被关得严丝合缝。 陆炡将饭盒用餐巾垫好,拆了一次性筷子递给他,“吃饭。” 看着冒着热气的米饭,廖雪鸣懵懵地没动。 “怎么,脑子彻底傻了,人话都听不懂了?” 陆炡把筷子担在饭盒边缘,看向美容室外间台子上的遗体,说:“不吃饭怎么好好工作,这些人还在躺着等你。” 这话终于让廖雪鸣有了反应,伸手去拿筷子。右手受伤握不住,只好换左手。夹了两下菜,掉在了地上。 他条件反射性的缩起肩膀,准备挨批。 然而等来的却是陆炡拉过椅子坐在他身侧,拿起勺子舀了口番茄炒蛋,移到他嘴边。 廖雪鸣没动,眼睛也忘记眨。 陆炡轻啧一声,左手掐住他的脸颊,把鸡蛋填了进去,随后仿佛给机器人输入指令,“嚼。” 于是机器人开始嚼起来。 又喂了口米饭,廖雪鸣终于找回自主意识,从陆炡手里拿了勺子,小声说:“谢谢,我自己来。” 空腹十余小时,终于觉出饿意。 廖雪鸣低头大口大口舀饭,而检察官在一旁看他吃饭,忽然一声轻笑。 这笑没有冷嘲,没有讥讽,淡得似乎没有任何含义。 而陆炡只是想起十五岁时,他在苏赫巴托尔猎场遇到的那只受伤的长毛白猫。 一样的脸蛋漂亮。 一样的执拗警惕。 一样的吃饭很香。 车停在警署门前,警员下台阶迎上,殷切地说:“陆检怎么这么晚过来?” 陆炡边往里走,边脱了制服外套,递给他:“情况怎么样了?” “队长还在审,不太好。”警员忍不住暗暗骂了句,“这小子跟受过训练一样,一句话都不往外漏......” 搜查一科的刑警队长看到陆炡来,仿佛见到救星。 知道检察官要亲自审,队长吩咐旁边警员,“好好检查监控,该录的录上,不该录的别录!” 已过凌晨三点,审讯室亮如白昼。 空荡荡的桌前坐着的青年,头发略长,一副黑框眼镜,扔在人群中绝不起眼。 却是本案扣押的嫌犯,谢文博,男,二十九岁。 据手头可见资料,谢文博六年前大学毕业,无业。 他的父亲十年前因糖尿病坏疽过世,是槐林煤气厂下岗工人,生前拒绝职工赔偿,四处上访奔波。 警方从幸存者家属那里了解到,爆炸前夕,谢文博曾在群里多次煽动。说是最近正在开大会,此事行动能引起上层注意。 ...... 而作为集会组织者,谢文博身上只有两处轻微烧伤。他主动自首,称自己确实组织聚集,但没料到会发生爆炸。 将近一天一夜的强光照射和高强度审问,他脸上没有一丝颓意,见到陆炡来眼里竟有些兴奋。 视线来来回回打量两遍,说:“你是检察官。” 能认出他,看来准备工作充足。 陆炡拉开椅子坐下,从兜里掏出烟盒,叼了只烟点上。 对于燃出的烟雾,谢文博似乎很享受,竟闭眼细细嗅了下,说:“trinidad,罕见的古巴稀有烟,检察官大人真是好品味。” 他睁眼,被拷住的双手放在桌上,“听说检察官从前在发达地区任职,生活在文明先进的社会,啊,我觉得我会和你共同话题很多。” 陆炡将烟灰弹在桌上,始终没给他正眼,嗤笑:“下等人果然爱出洋相。” 谢文博脸上瞬间僵硬难看。 第20章 “赌博网贷,虐待动物,偷拍卖视频,在网上骂骂女人。”陆炡撩起眼皮,向后依靠椅背,漫不经心的腔调:“只抽得起三五块钱一包的大前门,唯一的光荣岁月是高考六百零一分......这才是你的失败人生啊,高材生。” “高材生”三个字咬字很轻,尽显讽刺揶揄。 谢文博彻底兜不住笑,瞥了眼右上角灭掉的监控灯,“这次审问不符合流程,我有权利拒绝。” 事实上,在陆炡说出“大前门”三个字时,他眼里已经显出心虚。 六个小时前警方在现场找到一公分的烟蒂,正是这个品牌的香烟,鉴定科推测是香烟火引燃煤气。 闻言,陆炡笑,“活得畜生不如的人生,还不如一了百了。但又不甘心,死前多拽几个人垫背。” “你这是在诱供,违反检察官的规定。” 话音刚落,陆炡突然拽过身后的强光灯怼到谢文博的脸前。 他被照得难以睁开眼,而又被揪住衣领,燃着的烟头几乎要怼在眼珠,使他不得不睁着。 听见检察官冰冷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那你不如猜猜,我是因为什么被下调到这种地方?” 终于,嫌犯显出惊恐神色。 陆炡松开手,将他摔回椅子。随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服,“我会助你一臂之力,送到刑场枪决。” “你——我是自首的,不可能判我死刑!”谢文博脸色苍白,颤着嘴唇,精神似乎在一瞬间崩溃,“他们都是被社会抛弃的底层人,早在九年前就已经死了!” 捋着衣袖的手一顿,陆炡转过手腕,发现脉搏处沾了两滴血迹。大概是替某人处理伤口时不慎蹭到。 他盯着血色几秒后,睨向对面语无伦次的嫌犯。 谢文博被他的眼神吓得几乎坐不住椅子,闭上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陆炡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挡住身后如太阳一般的巨大光圈,眉骨轮廓暗下一寸阴影,启唇说了这次并不合规的审讯中最后一句话,“你要死就死远点,别脏了他的手。” 至于这个“他”是谁,谢文博也许到死都曾不知晓。 福特野马停在长暝山脚下,车窗移下,陆炡注视着墓园大门,没再继续往上开。 今晚月明,照亮每一处峰峦,路灯显得格外黯淡。 陆炡伸手,又看向腕间的那抹暗红。忽然想起廖雪鸣,想起那只因为自己死掉的白猫。 一样地轻易吸引他,又让他无计可施。 第19章 既得利益者 警方最终数据公布,棘水县槐林煤气厂特别重大爆炸事故,三十一人遇难。 事故发生后,轰动全国各地,外媒争先报导。 此次特大事故中,时代变革对于普通群众的影响,成为讨论中的核心热点。 一方矛头直指上层,为何不能妥善安置后续,为何不考虑通货膨胀对生活的影响,为何下岗工人在求职中四处碰壁?为何对事件却一压再压,造成悲剧的发生。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而人总是得不到教训。 另一方认为看法太过极端和苛刻,盲目听信三流媒体的煽动。为谋求更好的城市发展,当年的安排算得上妥当,后续补偿款足够支撑日常生活。 贪字近贫,永不可能达到平衡。 也有人发出质疑,除了考虑金钱赔偿,是否关注到作为人的尊严层面。下岗时职工平均年龄在三十中旬,本是高技术水平职工,求职有年龄门槛,只能四处打零工。 社会问题归咎于个人不努力,是否超出常理? 有关槐林煤气厂的新闻热点居高不下,鱼目混珠、泥沙俱下的消息充斥社交网络。官方发布一条又一条澄清公告,处理了大批造谣生事账号。 多次发布伤亡民众视频,宣称“独家爆料”的自媒体经营者,被核实不是棘水县人,而是从外地过来拍摄直播。为博眼球吸流量,编造谎言,被扣押追究法律责任。 这段时间各方笼罩在重压之中,当年涉事官员召开新闻发布会,引咎卸职,予以处分...... 作为承接遗体工作的永安殡葬,因表现出色,被民政部门表彰。 而最该“邀功”的廖雪鸣,并没有出席会议。他几乎三天没合眼,回宿舍睡了两天一夜。 不间断的砸门声和呼喊声,他浑浑噩噩地从床上撑起身体,揉了揉眼睛,窗外暮色霭霭,零星飘着雨点。 门被打开,魏执岩放下了准备拨号急救的手机,焦急的表情落了安心:“你这孩子怎么不接电话?” 原来他这两天一直没动静,馆里前后打了十几个电话皆无人接听。 廖雪鸣看得出魏执岩有点生气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轻声说:“魏哥,我饿了。” 听到对方叹了口气,“我去买菜,你赶紧去洗个澡,身上都臭了。” 廖雪鸣还穿着那天的工作服,回家睡了两天,期间连电扇都没开。将近四十度的高温,身上被汗渍得难以言喻。 来来回回冲了四五遍澡才好受,用毛巾囫囵擦了几下。他套了件宽大的t恤,顺便把脏衣服和拽下来的床单,一齐扔进了半自动洗衣机。 随后弯腰从洗衣粉袋里抓了半把撒进去,忽然手上泛起烧灼的刺痛。 张开右手,原来是洗衣粉融化,刺激了掌心的伤。 因为嫌碍事,早早把纱布去了。一直捂在橡胶手套,感染发炎难以愈合。 廖雪鸣低头盯着边缘泛白的创面,回忆起检察官给他包扎伤口时的场景。 而在过去的几天中,每当牵动创口引发痛感时,也总是频繁想起那个夜晚。 想起那个拥抱,想起覆着眼睛的那双手,想起耳边那句:“别做傻事,听话。” 长暝山的刺槐林被大片烧毁,只剩刺鼻的焦炭和煤气味。而陆炡的怀抱,依旧存在清晨或雨后刺槐的清香。 明明身上已经被各种洗剂冲替,可那抹淡淡的木质香仍然萦绕鼻尖。 只要想闻,就能闻见。 心脏倏地传来不适的颤栗感,廖雪鸣紧张地捂上胸口。 发现是因靠着震动的洗衣机被影响时,长长地呼了口气,喃喃道:“还以为是得心脏病了,幸好幸好。” 魏执岩到饭馆打包的现成的四菜一汤,米饭出门前蒸上的。给廖雪鸣盛了碗冒尖饭,并要求他必须吃完。 吃饭时电视开着,正巧晚间新闻报道槐林煤气厂事故相关。 经警署严密侦查事故现场,以及多位证人的证词。嫌疑人谢某组织下岗职工聚集煤气厂房的东南间,并未告知其中存放大量煤气罐。 结合现场取证,致使引燃煤气的“大前门”烟蒂,鉴识科提取出谢某的dna。检方认为,这是一场有组织、有计划的报复社会的重大恶性犯罪。 因案件重大远超地方检署权限,今日上午九点,嫌疑人被移交至最高检。 ...... 两人面对面的沉默吃饭,仿佛新闻报道的事件远在天际,同他们毫不相干。 直到熟悉的人名从女记者口中说出,齿尖咬紧木筷,廖雪鸣转头看向电视屏幕。 受潮老化的液晶显示屏,未能模糊检察官的浓眉深目。 作为地方检署代表的陆炡,比平时着装更加正式,黑发一丝不苟,眉宇间不怒自威。 身前被举满话筒,接受来自各方媒体的采访。 他的回答简短有力,张弛有度。未能捕捉漏洞的记者心有不甘,硬着头皮写下采访要点。 此时有位个子高挑的年轻女记者向前,语调干练有力:“陆检您好,对于此次特大事故,有人认为遇难职工是被决策者剥夺了安稳生活,而此次事件的组织者谢某,本是重点大学的学生,却走向报复社会的犯罪道路。” “以上对当今社会宣扬的价值观是否产生了冲击,司法公信力是否有所降低?” 这问题一出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冷气,同业者投去羡慕勇气的目光,官员代表脸色变得难看。 工作人员想请她离开,被陆炡伸手拦住,正面回应:“当今社会,努力读书、求得一份好工作,是普通人最好的出路,私以为不然。出路不应内寻,应当求外。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全面覆盖的社会保险,使民众拥有抵御风险变故的能力,这才是出路。” “唯一的出路,就是不再寻找出路。”他目向镜头,稳重有度地说:“而想实现这个目标,过程是艰难而缓慢的,其中法律进步必不可少。作为法律从业者,我们只不过是普通人利用司法尺度丈量世界。未来的路很长,质疑会是常态。” 女记者愣了一瞬,接着抛出了更为犀利的问题:“陆检,您过往有在发达地区任职的履历,请问您如何评价当今的制度体系?” 陆炡低眼看她,反问:“你知道煤气罐壁厚多少毫米,使用时横截面能承受多少公斤拉力,而制作这样一只钢瓶需要劳动者付出多少精力吗?” 第21章 她有些茫然,下意识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检察官再次面向录像设备,正肃凛然:“作为既得利益者,我没有资格评价。” 话音落,现场鸦默雀静,尔后像是洪水爆发般响起此起彼伏的快门声。 屏幕之外,廖雪鸣一时忘记咀嚼,仿佛与镜头中的陆炡对视。 冷不丁的笑声,让他回过神。 廖雪鸣懵然看向桌对面的法医,从一开始低低的笑,笑得愈发大声,愈发诡异。 甚至眼角笑出泪水,好似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魏哥,你笑什么?” “没什么。” 魏执岩始终盯着屏幕,即使早已播放下一条时事,又像忍不住自言自语,“不愧是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满口庄严正派,虚伪的仁义道德。” 说这话时,魏执岩眼角皱纹未平,依旧挂着冷笑。 可廖雪鸣又透过这嘲讽的笑容,看到眼里有光。 而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抹光芒原来是在无边绝望中,下意识生出的最后一丝寄望和祈求。 ...... 陆炡僵硬地扯了下唇角,对着视频电话里的人说:“阿珏,你笑什么?” 屏幕中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姓闻,单字一个珏。是陆炡多年同学兼好友,如今定居在新加坡。 接受完手术不久的他,还在恢复期。面容瘦削憔悴,但笑起来依旧温润优雅。 闻珏轻摇了下头,“今天恰巧看了关于你的新闻采访,想不到有一天你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曾经的‘陆大检察长’,简直就是......” 闻珏思索两秒,找了个合适的形容:“你父亲的再版。” 陆炡适时打断,“往事不提也罢。” 闻珏又笑了笑,“说正事。” 前段时间陆炡发给他的那张刺青照片,请教了从前邻居家的教授,今天中午回复了邮件。 “刺青的字迹有些模糊,从某些短词可以识出是蒙古语,属于古老的阿尔泰语系。” 陆炡皱起眉,问:“哪个蒙古?” “外蒙。”闻珏顿了顿,“而且我更倾向于是宗教崇拜,不过得需要一段时间考证,有了结果我再告诉你。” 他应声,又点评:“怎么瘦成这样,那小子就是这么照顾你的?” 闻珏挑眉,“背地里说坏话可不是为官者的好品德。” 陆炡冷哼一声,“护着吧。”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适时结束了视频通话。 林景阳抱着资料进来放到桌上,“移交最高检的程序文件的复印件,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陆炡依次过目,拿到最下面一张纸时,问:“这是什么?” “喔,是过两天庆功宴的人员名单。”林景阳老实一笑,“拿给我看的,不小心夹进去了。” 最近查得严,严禁公款吃喝,一切款项必须报备。 “煤气厂这事不管结果怎么样吧,大伙也是尽心尽力,没少被糟践。检察署和警署的领导想聚个餐,慰问下同事伙伴,也算提提气。” 视线扫过正反两张表格,陆炡问:“一共就这些人?” 林景阳应声,“检察署是最后拿到名单的,看看人全不全......” 话还没说完,只见陆炡起身拿过桌上的手机,进了茶水间。 隔着百叶窗,他依稀听见陆炡提到了民政部,又好像说了殡仪馆。 隔天林景阳又拿到新的人员名单,末尾已然加上永安殡葬的职工。 第20章 陆炡好像是个帅哥 “聚餐?” 往木棺里铺着栀子花的手一顿,廖雪鸣惊讶地睁大眼睛,“什么时候?” 一片白色花瓣掉落在遗体脸上,陶静轻轻捻起放到一边,说:“这周六晚上,我让小王告诉你来着,他没说吗?” 他摇头,“今天我还没见到王哥。” 眼里浮上忧愁,又问执宾师都有谁去。 “警署、检察署,听说后来把民政部加上了,主任说是因为上面领导看到咱馆里的辛苦了......” 随着她的话廖雪鸣的嘴角愈来愈下,最后几乎要耷拉地上。 陶静笑,用花轻轻扫了下对方脸颊,“你不想去啊,是不是害怕?” 花粉刺激得他鼻头皱了皱,“嗯”了一声,闷闷道:“我不想见民政部的人。” 民政部有几个领导不待见廖雪鸣,陶静是知道的。但除了重要会议一年见不了几次,并不会影响他工作。 所以她是有些惊讶的,轻声询问:“还以为你更怕见到的是陆检。” 闻言,廖雪鸣下意识说:“......我为什么要怕陆检察官?” 这话说完他自己也一愣,缓慢地眨着眼睛。 ......对啊。 从见第一面就不断惹麻烦,主任加以告诫。 所以廖雪鸣和陆炡相处时总是会很紧张,但越是小心翼翼,就越做错事。 所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怕陆炡的? 眼前又浮现那晚在遗体美容室拥抱的画面,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细微疼痛。 而这次,身边没再有震动的洗衣机。 廖雪鸣把手里的花塞到陶静怀里,蹲在地上紧攥胸口的衣服,绝望道:“静姐,最近不要再提他了。” “谁,陆检吗?” “别说——” “还说不怕。”陶静没忍住笑出声,低头看他,“至于这么夸张吗?” 而廖雪鸣真的没有和她开玩笑,陷入深深的忧虑中。 他好像生病了。 得了一种想到陆炡就会心脏不舒服的病。 虽然症状短暂,对日常生活几乎没有影响。为了安全健康考量,避免见到陆炡,他决定不去聚餐。 转眼到了周六,廖雪鸣从早上磨蹭到午休,终于鼓起勇气去给马主任告假。 抬手要敲门时,猝不及防地被手机响铃吓了一跳。看到来电显示时是陆检察官时,吓了两跳。 手机铃声惊动了午休的主任,他打开窗户探出头,看到是廖雪鸣,嚷道:“你小子大中午不睡觉,鬼鬼祟祟在这干嘛呢?” 廖雪鸣捧着个烫手山芋,吞吞吐吐没说出个一二三。 铃声还在继续,马主任双眼5.0的视力,一眼看到屏幕上是“陆检察官”。急得差点没从防盗窗钻出来,挥手:“愣着干什么,接啊!” 廖雪名只好接了电话,还被迫开了免提。 “尾号4747,怎么才接电话。” 劣质听筒使检察官的声音带了些磁性,语气略有不满,但心情似乎不错:“又和你那些‘朋友’在一起呢?” 廖雪鸣一边承受领导密切注视,一边忍耐心脏不适,小声回答:“没、没有......” “今天晚上的工作聚餐,接到通知了?” 他应声,紧接着听见对方说:“你去不去?” “我、我不——”否定词的音节还没说全,就收到了来自马主任威胁的眼神。 他指了指西南方向,意思那里是太平间,太平间里面是停尸房,停尸房存着维纳斯和路易十六的遗体。 廖雪鸣只能改口,蔫巴巴道:“去的。” 对面安静片刻,低声问:“怎么又要哭?” 这话让马主任和廖雪鸣都愣了愣。 主任心想这陆检冷不丁地问这么一句,咋感觉有点奇怪? 难不成......这小子是不是在跟前老说他坏话,让检察官认为自己是个没人性的上级,动不动把职工骂哭?! 而廖雪鸣心想他怎么听出来的,他是真的想哭了。 双方短暂沉默过后,听见对方说:“下午五点,墓园门口等着,我去接你。” 便结束了通话。 不到四点半,廖雪鸣已经坐在墓园大门旁的椅子上等候。 马主任不仅准许他提前一个点下班,还嘱咐在陆炡面前替他美言几句。生怕下属忘记,特意写了纸条揣到他兜里。 煎熬地等待陆炡来接,每一秒仿佛都被拉得极长。 廖雪鸣深深地呼了口气,松松颈间的领巾。心想自己真该去医院挂个号了,好像病得越来越厉害。 此时身后传来小孩哭闹声,廖雪鸣循声看去。 见一位三四岁的小男孩,哭得张着大嘴,指着松树上的小松鼠,喊着要。找小石子去扔,旁边的妈妈怎样说好话都没用。 不忍心看小动物遭殃,又不想让小孩哭。 思忖半晌,廖雪名捡起脚边未燃过的金纸钱,一分为二。 一半叠了个金元宝,另一半叠了个小青蛙,给小朋友送了过去。 小男孩果然不再哭,而妈妈气急败坏地把东西扔在地上,使劲跺了跺,拽着孩子的胳膊边走边骂:“哪来的神经病,真是晦气......” 廖雪鸣迟钝地挠挠后脑勺,俯身捡起叠纸,忽然听见愉悦的笑。 他仰头,与前面两三米远的男人对视,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金箔纸钱发出细碎声响。 第22章 出门前马主任让他务必穿得像个人样,所以廖雪鸣换了衬衫长裤。 相反陆炡一改往日正装革履,简单一件黑色素t恤,灰色宽松裤。 头发随意散着,鼻梁上常架的金属细边眼镜,换了一副板材黑框。 和检察官素日的精英严肃模样大相径庭,年轻温和许多,差点没认出他来。 走到他跟前,陆炡单手插兜,视线扫过远去的母子,移到廖雪鸣脸上。 大抵是目睹了方才事情经过,陆炡唇边笑意还未散却,懒散开口:“笨脑子也不想想,谁会用叠的纸钱哄孩子?” 然后他拾起廖雪鸣的手,拿过有些变形的折纸,随手放进裤兜,自然而然地又牵住,往墓园外走:“先上车再说,路边不让久停。” 廖雪鸣愣愣地盯着检察官的后脑勺,机械地跟着他走,至于前前后后说的什么,也没往心里去。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此时此刻似乎明白了一件事: 陆检察官,他,好像是个帅哥。 不对,陆检察官,就是帅哥。 这条信息的确认,使廖雪鸣成功想通另一件事。 这几日每每想起陆炡时心脏的异样,让他以为生了很严重的病。 ——其实是因为陆炡长得帅,而自己又是男同性恋,难免心情波动不平。 这种情况,他不是早就有类似的经历吗? 脑中缠绕的藤蔓刹那间理顺,廖雪鸣只觉心脏不疼了,呼吸通畅了,连步伐都轻快了。 他难掩激动地喊了声,“陆检察官。” 闻声,检察官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嗯?” 于是廖雪鸣真诚地赞美,“您长得可真是英俊,真的很帅。” 陆炡怔了一瞬,低头看着这张讨好巴结的纯情小脸,微微眯起眼。 什么意思。 勾引他? 他冷笑,“不玩欲擒故纵那套了”这话还未递到唇边。 又听见廖雪鸣感叹一声,“陆检察官,您真是我见过第二帅的男人。” 第21章 谁是第一帅? 个子不高,五官普通,有点黑。 陆炡记得这人是殡仪馆的灵车司机,看不出长相有何特别之处。 正打着电话往包间外走的跛脚中年男人,是那个姓魏的法医。某个半吊子入殓师很依赖崇拜他,时常挂在嘴边。 单眼皮,阔面脸,腿上有疾,实在不像能和“帅”字沾上边。 至于右边那个年轻男人...... 观察对桌的视角被挡住,林景阳晃了晃手中的两瓶酒,“陆检,你喝白的还是红的?” 陆炡并未回答,盯着他的脸看。 记得有次庭审中场休息时,偶然听到警署的姑娘点评这位检察官助理。 说模样周正,个子也高,脾气性格适合做老公,就是事业上有点窝囊。 林景阳被看得心里毛毛的,“......咋啦?” “都不喝。”陆炡思忖两秒,问他:“林助理,你有对象了吗?” 一旁的小陈嘴里的橙汁差点没笑喷,“陆检你可别往他心上戳刀子了。” 林景阳气急败坏,作势要去敲小陈的头,被陆炡拦住,告诉他:“抓紧时间找个。” 署里的检察长听到这话,打趣道:“小陆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咱署里最该着急的是你吧,介绍了多少个好姑娘你连见都不见......” 陆炡客套官方地扯了下唇角,不再理会这茬。 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对面那桌,坐在边缘的某人,塌着肩膀捧着个碗。 大概上来的菜品是没吃过的新奇玩意,廖雪鸣试探性地尝了一点。发现不合胃口,立马皱起眉将碗推得远远的。 由此又添了“坏猫”的特点之一:挑食。 一小时前在墓园大门口,说出那句“你是我见过第二帅的男人”后。 陆炡咬肌不自觉收紧,问谁是所谓的第一帅。 只见廖雪鸣呆呆傻傻地愣了一会儿,两颊浮现可疑的红晕,支支吾吾:“......没谁。” 无论如何追问,甚至搬出殡仪馆主任,嘴里竟没松出半个字。 虽然自己对于这个无聊问题并不是太感兴趣,莫名其妙被压了一头,心里难免不痛快。 廖雪鸣确实是只坏猫,太坏的猫,惯会知道怎么惹他不高兴。 这次聚餐来了二十余人,安排在大包厢坐了三桌。 检察署和警署的干部坐满一桌,后加的民政部坐在对面。 虽一年到头工作上也有交集,但终究不属于一个系统。凡是有机会,民政部没少巴结攀附检署。 以前还能说上两句话,某些事上通融照顾。自陆炡调来公诉一科,再没能打通关系。 小道消息说这次聚餐邀请民政部,是陆炡主动提的。 民政部长大喜过望,因人在外地开会,嘱咐副部过去陪酒。 副部长姓刘,才四十出头,头发秃了半截。 他倒了杯五粮液,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来敬酒。碍于礼数,别人还能敬他三份薄面,而陆炡根本不理会。 手挡住杯口,冷淡地说:“我不喝酒。” 刘副部笑容一僵,心想怎么跟事先说好的不一样? 他再三劝酒,无果,揣着满肚子气回来。随后扭头指向角落里的廖雪鸣,让他给桌上的人倒水。 都知道他最爱刁难廖雪鸣,同事主动接过壶,“小廖,我自己来就行。” 到了副部跟前,意料之中开始挑刺,批评廖雪鸣没文化、不懂礼节,倒茶都倒不利索。 要从桌子正中间开始,以右唯尊,煞有其事地强调:“无名指和中指夹着杯盖,不能碰得叮当响,水壶的高度不得超过领导的肩膀!” 一圈下来,廖雪鸣紧张得额头覆了层细汗。 刘副部显然气还没消,又罚他酒。 闹得马主任都看不下去了,劝道:“小廖他不能喝酒,随时等着干活呢,来,喝多少都成,我敬您——” 对方不领情,扳着廖雪鸣的肩膀到身前,又是捏捏胳膊,又是摸摸腰的,说什么也得让他把这半杯白酒喝了。 陶静气得脸通红,给刚出去的魏执岩发了个消息,过去把他护到身后,“副部长,您差不多行了,就一孩子您为难他干啥?” 他拍了下桌子,“大男人之间说话,一个女人插什么嘴!” 这个姓刘的每次见面都想对廖雪鸣动手动脚,现在喝了几滴马尿,忘了自己姓什么。魏执岩刚走二十分钟,又开始伸出他那双咸猪手了。 陶静已经忍他很久,怕把话挑开吓到心思单纯的廖雪鸣。看来现在不得不撕破脸,好也让他有个防备心。 她指着刘副部肥头大耳的脸,差点要嚷出声。 适时听见后桌有人叫了声,“廖雪鸣。” 众人回头,看到是陆炡。 他靠着椅背,朝廖雪鸣招了两下手。 等人走到跟前,检察官从钱夹抽出两张纸币,递给他:“去帮我买包烟。” 廖雪鸣点点头,双手接过钱。刚要走,又被陆炡握住手腕。 捞过桌上的车钥匙,放到他手里,“开我的车。” 等廖雪鸣走后,包间内陷入一种微妙尴尬的气氛。 刘副部似乎酒劲儿散了,朝检察官一笑,“原来陆检和我们馆里的职工关系这么好?” 陆炡摘了眼镜放在桌上,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连个眼神都没给。 局间林景阳坐回座位,往陆炡身边倾了倾身体,小声告诉他了解的消息,“刚才在走廊我和殡仪馆的执宾师闲聊来着,这个副部长平时没少折腾廖老师......” 陶静告诉他,刘副部是关系户,这两年才调来民政部。 一开始对廖雪鸣态度还没这么恶劣,甚至还总到宿舍嘘寒问暖,那点龌龊的心思全写脸上。自从魏执岩去民政局找过一次,他就开始处处给人穿小鞋,愈发变本加厉。 那年马主任给廖雪鸣办的上岗资格证,就是卡在他那迟迟批不下来。没证入不了系统,劳务派遣一月工资才一千八。 得亏赶上政策,主任跑前跑后才办妥,把压的工资发全了。 林景阳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你说这人有老婆有孩子的,干这档子不要脸的事。” 没戴近视镜的陆炡眼睛半乜,睃了对面模糊的轮廓一眼。 想起中午与某人通话时,提到今晚的聚餐差点没哭鼻子,想必是这个原因。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手指轻敲桌面,“知道了。” 廖雪鸣后背绷直地紧握着方向盘,视线从显示屏到后视镜频繁切换。 比特整遗体拼脸骨时还谨慎小心,生怕剐蹭了陆炡的跑车。 跟着导航到附近最大的烟酒超市,廖雪鸣将烟柜拍照发给陆炡,询问买哪一种。 很快收到回复。 【陆检察官:拿两包雨花石。】 他回复了个“好的”,结账时又收到新的短信消息。 【陆检察:剩下的钱买饮料喝。】 第23章 两包烟不过一百来块,剩余的钱够卖三四包罐装可乐。 只是帮买个东西,哪里需要报酬。 而且他还要感谢陆炡,能借着买东西能暂时逃离酒桌。 前后拢共花了不到半小时,陶静给发消息说魏哥有事出去还没回来。刘副部还在气头,让自己别那么快进来。 于是廖雪鸣停好车,决定躲到男厕隔间。 等待的时间太过无聊,无聊到掏出烟盒念上面的字。 盒上醒目的那行“吸烟有害健康”,让他想起马主任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脱了裤子放屁。 他是不喜欢烟的,记忆里师父从早到晚都在抽烟。舍不得买超市的盒装烟,自己拿草叶子用纸卷,烟味大得村里邻居都投诉。后来师父患上肺腺癌,不到一年就走了。 厕所的门“咣当”一声,廖雪鸣收回思绪,听见两个说笑声,一前一后进来。 听出其中一个人是副部长,廖雪鸣下意识拧紧门把手的锁。 小到街道办事处,大到上级政府,他侃侃而谈,嘴里没有一句好话。 末了还提到检察署,张嘴想说陆炡的坏话,被旁边人“嘘”的一声止住了,“隔墙有耳,那位检察官,背景大着呢,据说是京城那边的人......” 刘副部洗手的动作一顿,“你说的是真事?” “那还能有假,所以您就放开肚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嘛……” “倒也是个人物,怎么跟那个给死人化妆的还有交情?”他用湿手对镜抿着稀少的头发,嘴皮扯上去,“你别说,看他一脖子鬼画符,长得倒是白白净净的,一双大眼睛,人也瘦条。” 他全然没注意到门口进来的颀长身影,笑得胸腔像装了个破鼓风机,“你说不会脱了衣服,也一股子尸臭味吧?” 旁边人连忙咳嗽两声,拽了拽他。 刘副部从镜中看到走过来的陆炡,慢条斯理地摘下腕表,垫了张纸巾放在洗手台,随后拧开水龙头洗手。 他讪讪地喊了声,“陆检。” 隔间里廖雪鸣听到他叫陆炡的名字,下意识将驼着的脊背抻直。 随着水流声停住,一声冷淡的哂笑穿过隔间的门,听见陆炡说:“你倒像尸体在说话。” 廖雪鸣微微睁大眼睛,血潮似乎片刻凝滞。 等厕所再次趋于平静,他才缓慢地回过神,发现将手里的烟盒攥得有些变形,褶皱了那句“吸烟有害健康”。 蹲坐在马桶盖上腿脚发麻,廖雪鸣打算回包厢,也怕陆炡等久了会不高兴。 用消毒液洗了三遍手,正烘干着,手机一声响。 【陆检察官:到餐厅后面来。】 饭店后面是个小广场,零星装了几个生锈的健身器材,两张长椅。 陆炡翘着二郎腿,坐在其中一张。 廖雪鸣小跑着过去,把兜里的两包烟和零钱给他。 陆炡未戴眼镜,掀起眼皮盯了他两秒。只拿了烟,“钱自己留着,跑腿费。” 刚说完不用,听见检察官不悦地轻“啧”声,廖雪鸣只好抿着唇把钱揣回兜里。 手指突然碰到了什么,掏出来一看,是临走前马主任给的纸条。让在检察官面前说好话,他差点给忘了。 陆炡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空位,轻挑眉:“站着干什么,还想回包间给人端茶倒水?” 廖雪鸣愣了下,连忙摇头,顺从地坐到他身边。 只听检察官低低地笑,用手撕开香烟的塑料封条,抽了只低头拢火点上。 一阵干燥的微风拂过,烟草味与木质香一齐将廖雪鸣包围。 他不禁回想起在厕所隔间时,陆炡与副部长的对话。 这两年不止一次被上级训斥甚至侮辱,自己早已习惯。 身边同事待他很好,事后会过来安慰他。介于工作,他们不好与领导正面起冲突。 以前魏哥也常和他说这些话,所以他也能够理解。 可对于廖雪鸣来说,第一次被陆炡这样“毫不相干”的人出面维护。 他很想郑重正式地感谢检察官,又怕是在偷听惹对方不高兴。 抠着手指纠结间,香烟味愈重。 廖雪鸣侧头,发现陆炡已经离得很近了,肩膀几乎要贴上。 他叼着烟,腾出手捏住廖雪鸣的下颌。 大抵是看不清,半眯着眼靠近。 廖雪鸣能感受到呼出温热气体,消弭在脸际。 陆炡左右轻轻晃动他的脸,指腹摩挲过眼角那块细小疤痕,随后取了烟夹在指尖,低声问:“怎么弄得?” 被触碰过的地方有点痒,廖雪鸣闭上一只眼,肩膀向后缩了缩,小声说:“......小时候就有,不记得了。” 闻言,陆炡收回了手,白皙的皮肤留下淡淡的红指印。 廖雪鸣呼了口气,用手抚了抚胸口,心跳得有些快。 空气安静须臾,突然听到检察官问,“到底谁是第一帅?” 第22章 你凶我 短短十余秒,呆滞、纠结、羞涩......最后一副老实人豁出去的表情,接连在廖雪鸣脸上转换。 陆炡头一次在这张木讷迟钝的脸上,看到如此丰富多彩的情绪。 他站起身,活像初中生物课本封面的狐獴,抻长脖子四处张望。 引得陆炡也跟着扫视一圈,咬着烟问:“你在这瞎瞄什么?” 确认无人后,只见廖雪鸣神神秘秘地坐下,屁股往这边挪了挪。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捂着屏幕点了几下。又摸出缠绕成一团的耳机,解开捋直插上接口。 廖雪鸣脸似乎有点红,朝陆炡小幅度地勾勾手,“这边一点。” 陆炡轻敛眉头,不情愿但顺从地塌下肩膀。 散逸着次氯酸钠气味的袖口拂过鼻尖,廖雪鸣抬起手臂,将耳机替他左右戴好。 偷偷摸摸一串前摇后,朝陆炡举着裂了纹手机屏幕,点开了视频。 卡顿了两分钟,他忍不住吐槽:“你确定这古董机还能使?” 廖雪鸣腼腆地笑笑,“二手机质量是不太好,但还能接着用的,买新手机很贵的。” 又等了一分钟,视频终于开始播放。 陆炡的视力实在不算好,不仅将近四百度近视,眼睛也散光。 因镜片被水渍污染,手边没有擦拭布,他又有点强迫症,干脆没戴眼镜。 光线昏暗的环境,窄长偏暗的屏幕。一时看不清画面内容,下意识凑近些。 直到出现红色字母fbiwarning标识后,陆炡才反应过来这播放的是h片。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g片。 剧情朴实无华:沉睡的丈夫,欲求不满的男妻,心怀不轨的男邻居。 而廖雪鸣看得专注投入,目不斜视地盯着屏幕,全然没注意到检察官黑下去的脸。 视频推进到男邻居敲响房门,他小脸通红,激动地扒着陆炡的手臂,眼含亮光地小声说:“出来了,要出来了……” 他口中的所谓“第一帅”,就是这个中分头双眼皮,皮肤白得像死了三天的霓虹男优。 一段尴尬的胁迫戏,在说完“你也不想让你的丈夫知道吧”的台词,正要上演限制级内容——隆起青筋的手突然捞走手机。 只见陆炡将烟扔在地上,抬脚碾灭。随后单手摘了廖雪鸣胸前的工作牌,用曲别针捅开卡槽,取走电话卡。 紧接着手机被抛进几米外停用的喷泉池,溅起一圈水花后沉入浮满绿藻的积水。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个多余动作。 以至于手机主人呆呆愣了一会儿,几乎是跳着站起身,抬脚往喷池边上跑。 却被陆炡一把薅住后脖领,迈不出一步。 廖雪鸣看向水面,一时不知道该心疼手机,还是里面珍藏的毛片,头一回脸上带了情绪,回头仰视检察官,“你扔我手机干嘛呀!” 狭长的丹凤眼眯起,舌尖顶了下右腮,陆炡点着头:“你凶我?” 廖雪鸣自认语气是急了点,但哪里有到发脾气的程度,他气势渐弱:“......我没有。” “知不知道你涉嫌违法了?”陆炡松手坐回椅子,又高贵地翘起二郎腿,尾音拉长:“这次可没吓唬你。” 果然上一秒还在炸毛的坏猫,瞬间夹起尾巴,磕磕巴巴地问:“陆、陆检察官,我做错什么了?” 陆炡撩起眼皮看他,不动声色地问:“那片儿你看过几遍?” 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认真再想,对方低头思考片刻,竟说:“二百出头。” 听见这个数字,陆炡差点失去表情管理,语气古怪:“你就只看这一个?” 廖雪鸣挠挠头,“因为真的很帅啊......” “很好。”检察官阴沉地笑了下,他十指交叠放在腿上,“浏览‘黄色’站,观看淫禾岁内容的行为有可能构成违法。” “......我只是自己偷偷看。”他迷茫地张着唇,“这也不行吗?” “偷偷?”陆炡冷哼,清晰告知:“《刑法》第三百六十四条,传播淫禾岁影片,情节严重者,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治安管理法》第六十八条和第六十九条,组织播放淫禾岁音像的行为会受到治安管理处罚。” 第24章 “你具备传播行为,而并非单纯观看。”他扯下挂在肩膀上的耳机,朝廖雪鸣晃了晃,“人证,物证,铁证如山。” 赶在某人又要哭鼻子之前,陆炡叹了口气,伸手按着太阳穴,“好心帮忙销毁赃物,有些人居然还对着我凶,真是狗咬吕洞宾。” 廖雪鸣小小声反驳,“......我没有凶。” “还顶嘴?” “......对不起。”他抿紧唇,一脸严肃地朝检察官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向对方表示感谢,并且承诺:“我以后一定好好做人,做个好人,绝不再做违法的事情。” 这个态度和说辞陆炡似乎很受用,伸手将人拽到跟前,贴心地替他戴回工作牌,不忘宣扬法理学的教育作用:“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廖雪鸣还未从涉嫌违法的余韵中缓过来,呆呆地问:“......什么盐,咸吗?” “......”陆炡不再与他废话,盯他两秒,话锋一转:“那现在你心里的第一帅是谁?” 突然被问到这个的廖雪鸣有些懵圈,眨了眨眼。想到已经离他而去的精神食粮,气馁道:“是您了。” 由此陆炡终于满意,抬手看眼腕表,起身:“差不多到时间了,走吧。” 廖雪鸣应声,抬脚要往饭店方向走。 听见检察官轻啧一声,食指勾住他颈间的领巾,“你要是想回去接着对人点头哈腰,就去。不想就跟我回车上,顺路把你放到墓园门口。” 他当然选择后者,踮踮儿跟上,边走边系着被拽松的领巾。 陆炡随意道:“天天戴着这个,不嫌热?” “还好。”他低头打了个结,“魏哥说在外面要把脖子里的文身遮好。” 话间稍顿,陆炡问为何。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怕影响不好,吓到别人吧。”他仰脸朝向身前的人,“陆检察官,您不会觉得很奇怪吗?” 且不说以前在加州生活时,刺青这种人体艺术司空见惯。何况陆炡身边还有一位好友,艳丽的图案铺满了整个背。 他不以为意,“自然人的人身自由、人格尊严受法律保护。” 廖雪鸣有点害怕了,“......啥是孜然人?” 陆炡闭眼捏了捏山根,短暂屏息过后,想到了什么,低眼看他:“你是说,殡仪馆的法医让你一直戴着?” 他颔首,“这个领巾也是魏哥送我的。” 闻言,陆炡想起闻珏告诉他的关于文身的信息。 外蒙,阿尔泰语系,宗教崇拜。 如果是同样对此知情,所以才不让廖雪鸣示人? 他隐隐约约有种直觉——这位姓魏的中年法医,一定知道些什么。 到了停车场,陆炡从副驾驶的公文包中拿出一只黑色备用手机。 说是备用机,其实买来没用几次。他开卡槽将电话卡按进,递给廖雪鸣:“先凑活用。” 廖雪鸣一开始不肯收,非得等陆炡说“别耽误工作”,才双手接过,“谢谢,我一定会小心用的,很快就还您。” 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响起——是魏执岩的来电。 廖雪鸣正要接听,响铃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从右方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廖雪鸣。” 他侧头,愣了下,“......哥你怎么来了?” 魏执岩锐利目光投向一旁的检察官,只说:“跟我回去。” 看到他被汗水浸湿的肩头,大概是找了许久。廖雪鸣很是愧疚,要跟魏执岩走。 却被不轻不重地攥住手腕,陆炡看向法医,似笑非笑:“我正要开车送他,正好一起?” “不好麻烦检察官。”对方话上客气,语气却冷:“我已经叫了出租车,就在路边停着。” 气氛陷入僵持,感受到魏执岩的怒意,廖雪鸣拨开检察官的手,小声道歉后快步走向他。 陆炡咬肌微僵,轻捻手指与魏执岩对视。即使看不太清,也能感觉到来自对方的敌意。 到魏执岩身边,廖雪鸣不忘把手机往兜里深处揣了揣,忽然摸到什么。 “魏哥你等我一下,我还得过去说句话。” 不等对方回答,他转身朝陆炡的方向往回跑。 廖雪鸣停在他面前,喘气微重,几缕碎发被汗粘在额头,一双眼睛映着路灯暖黄的光。 此时检察官胸腔积着的气散了大半,心想还算有点眼力见,察觉到他不高兴。 陆炡微抬下颌,“什么事。” 廖雪鸣组织了下语言,像个低等机器人,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马主任,平近易人,对下属客气友善,工作态度和敬业精神,感染着我......” 机器人程序卡壳,实在想不起接下来的指令,于是扭头走了。 陆炡:“?” 上了出租车,魏执岩报完手机尾号便不再说话,车厢陷入沉闷寂静。 廖雪鸣从后视镜看向他,轻轻叫了声“魏哥”,“对不起。” “为什么要给我道歉?” “我不是故意不接电话。”廖雪鸣顿了顿,含糊道:“.....手机坏了。” 魏执岩眉间微皱,“不是因为这个,还记不记得你先前答应我的事,不要再和这种卑鄙的人扯上关系。” 卑鄙的人,显然指的是陆炡。 廖雪鸣垂眼沉默,回忆起今晚在厕所隔间听到陆炡维护他的话。 他抿直唇,下定决心般:“哥,你没有我了解陆检察官。他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他很好,他......” 廖雪鸣一时想不出别的词,重复道:“他真的挺好的。” 做好被魏执岩严训的准备,而对方仅仅长叹一声。 古板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淡笑,伸手揉了揉廖雪鸣的头,妥协道:“好吧。” “......你不反对了?” “我只是作为过来人提些建议,我说过,不会干涉控制你的人际交往。” 魏执岩侧头看向窗外,无边长夜,长暝山隐匿在白雾中,像一座被白骨垒起的矮山。 他收回视线,声音低沉:“只要你无悔于选择。” 思忖须臾,廖雪鸣坚定道:“我不会后悔。” 魏执岩低头轻笑,又很快没了笑。不再提陆炡,把话题岔开:“在饭桌上吃饱了吗,去摊上吃碗面?” 今晚在包间廖雪鸣确实没吃几口东西,这会觉出饿意,便欣然答应。 付了款下车,他注意到魏执岩开门时的手有些异样:手指泛白蜕皮,手背发红,像是在水中泡了许久。 “哥你的手怎么了?” “临时有急事,回馆里弄了标本。”魏执岩平静地撕下指尖翘起的皮,“浓度没调好有点烧着,不碍事。” 林景阳回到办公室,只有小陈在。 她正苦大仇深地敲字,恨不得把所有火都泄在键盘上。 林景阳不敢靠她太近,“谁又惹着姑奶奶了?” “精神病,又是精神病!精神病还知道拿刀捅女人和小孩,捅了十七刀,刀刀在要害!”小陈把卷宗摔在桌上,“老娘要不能在庭审上替死者讨回公道,我就不干了!” “别冲动别冲动,加油!”林景阳给她接了杯水,问:“陆检人呢?” “不知道,刚接了个电话出去了。” “有个东西得他签一下,先放这吧......”他把牛皮纸袋放在办公桌,瞥到台历上夹着的东西,拿起来瞅了瞅:“这是啥?” 用纸叠的金元宝,还有一只小青蛙。 被嵌在透明亚克力牌中,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第23章 我去请他来 林景阳捏着小青蛙,对窗照了照。不仅有四条腿,连嘴里探出的舌头都叠了出来。 “还挺精致的,就是这个字是啥……” 怎么感觉像是“奠”字的上半边? 随着关门声,陆炡回到办公室,他微敛眉:“别乱碰。” 伸手从林景阳手中取回折纸,放回原处。 林景阳不好意思地笑笑,“看着怪好玩的,这是在哪儿弄的?” 陆炡没说,拿起桌上的牛皮纸袋,问这是什么。 “差点忘了正事,有两份文件得签一下,检察长等着要……” 签好名后,林景阳整理好放回纸袋。 正要走,陆炡递给他一个袋子。里面是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还未拆封。 “帮我叫个跑腿送到殡仪馆,给廖雪鸣。” 他简短解释上周聚餐那晚,不小心把对方的手机摔坏,因此赔偿他一个新的。 林景阳心想他真够大方的,这手机刚发售不久,网上排不上号,加钱找代购买都费劲。 接下来陆炡又交代了近期工作,让林景阳代办,处理不了的给他打电话。 林景阳应着,见他取过衣架上的风衣,一副立即要走的样子,问:“是有什么急事吗?” 陆炡“嗯”了一声,低头摘下胸前的检徽放到抽屉,说:“我母亲病重,医生说大概率挺不过今晚。” 闻言,林景阳一愣,连小陈敲键盘的声音也停下了。 第25章 检察官陈述亲人噩耗时平静沉着,好像在说着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顶着三十多度的天,来回运了四趟遗体的小王,正掀着衣服吹空调,与来打印文件的管财务的同事闲聊。 听到财务说民政部的刘副部今早被纪检带走调查后,他惊讶着叫了一声,“那个姓刘的秃子?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群里传的有照片,我发给你。”财务点着手机,说:“乘职务之便受贿收礼,搞裙带关系,跟他一根草上的蚂蚱们,估计今晚是睡不着咯。” 小王激动地拍了下大腿,“哪位青天大老爷搞的他,真是大快人心!” 财务出门时,正好跟进来的廖雪鸣打了个照面。 见他垂着脑袋进来,小王打趣道:“唷,小廖老师回来了?” “王哥,别笑话我了。” 他疲惫地趴在桌上,长吁一口气,不再动了。 槐林煤气厂爆炸事件后,永安殡葬被评为先进工作单位,得到上级政府注意。 了解到资金不足、专业技术人员缺失的状况后,不仅给拨了钱购置新设备,还组织殡葬专业的学生过来观摩学习。 廖雪鸣作为馆里唯一的遗体美容师,承担起教学老师的职责。 而他只有实操经验,肚子里没多少理论知识。因此除了每日工作,还要抽时间写成文字材料给学生看。写上五百字,得查一个钟头的字典,忙得连饭都吃不上。 所幸学生的观摩团队只来三批,明天下午送走最后一批就算完成任务了。 小王傻乐着过来,拿起桌上的扇子,给他扇着风,“累坏了?” 背对着他的毛茸茸的后脑勺,点了两下。 小王又问,“那你心里开不开心?” 安静片刻,他又点了点头。 简直不要太萌。 小王没忍住伸手揉了揉他蓬松的头发。 心想马主任想的这个法子还真管用,至少能让他多和活人说说话,别整天守着死人自言自语。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廖雪鸣猛地坐起身,从工作服的兜里掏出手机。 小王看到他手里的黑色手机,一惊一乍:“老天奶,鸟枪换炮!终于把你那破oppoa5换了,每次看你用我都怕它炸了!” 屏幕上显示着一串陌生号码,看归属地是本地,廖雪鸣才接了电话。 “您好,是廖先生吗,尾号4747?” “是我,请问有什么事情?” “你有一个同城跑腿到了,我看地点是......殡仪馆?”小哥尴尬地笑,商量着:“要不辛苦您来山脚下取一下吧,我儿子刚出生,不太好去这种地方......” 廖雪鸣骑电动车到山脚下,拿到了跑腿送的件,是一部新手机。 问谁给的,小哥说是检察署下的单,多余的不知道,说完后便急急忙忙地去送下一单了。 顶着中午的大太阳,廖雪鸣想了一会儿,给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陆炡。 问是不是他送来的,还是说送错了人。 而发出去的消息很久都没有得到回复。 ...... 陈茵去世了,凌晨一点时心电图趋于水平,结束了五十余载的人生。 三年前夏天,她被确诊常显遗传脑动脉病,基因突变导致的脑动脉硬化和脑白质病变。 近一年陈茵头痛频发,精神分裂症愈发严重,上午颅内突然出血。 在主任医师的建议下,不进行手术,陆炡握着她的手,在床边守了一天一夜。 当初为了逃避刑罚,造假病历住进精神病院,没几年真患上精神分裂症。 而恰恰是这精神病,让她在最后关头意识模糊地念叨着年轻时的风光事,沉浸在美梦中与世长辞。 葬礼在陈家从前的四合院中举办,当年被查封,后来陆炡拿一部分外公的遗产赎了回来。 陈家人坐牢的坐牢,刑期短的出狱后改姓换名不知去向。娘家人能来送葬的,十个手指头数得过来。 而陆家近些年在陆湛屏的庇佑下,从低谷一路高歌昂首向上。自然不敢沾半点倒运,对陈茵的死避之若浼。 尽管陆振云再三告诫他,葬礼要办得低调。陆炡仍一切按最高标准调度,实现给陈茵生前“风光大葬”的承诺。 预计午时出殡,请的入殓师的团队卡着约定的时间点来了。 准备对遗体美容时,她看向站在一旁的陆炡,问:“您不出去吗?” 见他没说话,入殓师微笑着解释:“家属怕伤心一般不看,有的人会哭得不行的。” 陆炡面上并无触动,只让她开始。 整个入殓过程中,盖衾单,擦身子,穿寿衣等,皆由跟着来的两名助理完成。 这位入殓师是不作前期工作的,坐在一旁指挥。 在翻身系上后背的衣袋后,有个人肩膀没托住,遗体摔回灵床,压下几片白菊花。 “哎呀,你说说怎么干活的,这么不小心。”入殓师看向陆炡,唇角咧得更开,“年轻人就是毛手毛脚,说了多少遍都不——” “滚。” 对方一愣,“陆先生,您这是......” 陆炡低眼睨她,唇角冷直:“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几个人提着箱子悻悻离开,陆炡关上门,回到灵床旁将母亲的遗体放置好,手轻挽过鬓角的一缕碎发。 垂眼注视着陈茵干燥苍白的脸庞,忽地意识到在她生前,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安静平和。 他又想起某个人,在为逝者整仪的过程中。始终沉默,不对人笑。 严谨笨拙地往灵柩里放一朵太阳花,不厌其烦地闭眼念诵一遍又一遍《往生咒》。 陆炡一直认为死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一件特殊而又普通的事情。 坦然安详的死,抱憾悔恨的死。被病痛缠绵折磨,又或者意外骤然离世。 从前他看来都没什么区别,炬为一捧骨灰变成无用的废料。 而如今切身体会过,才理解了廖雪鸣那句“让人体面离开”的含义。 陆炡无可奈何地笑了,眼低浮现少见的温柔,握了握陈茵冰凉的手,“妈你先等等,我去请他来。” 第24章 逗逗猫 这是廖雪鸣第一次离开棘水县,独自坐四个小时动车来到大都市。 随着人流刚出站,便被纵横交错的电梯履带、各色字母指示牌惊住了。 站在原地被着急赶路的人猛地撞到身体,他下意识将背包抱在胸前,先开口说对不起。而对方早已走远,甚至连长相都没看清。 手机震动起来,是陆炡的来电。接了电话刚开口发出个音节,听见对方说:“回头。” 廖雪鸣转过身,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定格阔落高大的身影,在闸门前朝他挥了两下手。 在看到陆炡时,人潮似乎一瞬间暂停,又很快汹涌流动。 耳边听筒又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尾号4747,好久不见。” 仅仅一星期,哪里算的上“好久”。 可从陌生的环境见到熟悉的陆炡,廖雪鸣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刷身份证出了闸门,陆炡动作自然地取过他怀里的背包,单挎在肩膀上。 另一只手抚上单薄的后背,拥着他避开往外走的人群,领他去负一层的停车场。 陆炡穿着整饬,黑色西装,薄底皮鞋,胸袋露着一角白色方巾,肩头有没掸干净的烟灰。 廖雪鸣隔着镜片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嗅到身上的木质香被贡香火的烟气冲淡。 今天中午陆炡给他打了通电话,要请他做一件事情:给去世的母亲入敛。 廖雪鸣并不是不想帮这个忙,而京城这样的大城市,比他更好的遗体美容师数不胜数。 这样重要的事情,他怕做不好,陆炡却说:“我只信得过你。” 晕晕乎乎地跟着陆炡找到车辆,上车,系安全带,出停车场。才发觉天已经黑透,而霓虹灯光使夜亮如昼。 记忆里廖雪鸣从未见过这样喧闹的夜晚,嘈杂声响争先恐后地灌进耳道。 他很不习惯这种感觉,不自觉地抓紧安全带,往检察官的方向移了移身体。 陆炡从后视镜看他一眼,尔后伸手将车窗按上,问:“身体不舒服?” 廖雪鸣摇头,“快八点了,夜里出殡的话是不是不太好?” “不用考虑太多。”陆炡单手握着方向盘,“有的人巴不得改到这个时间。” 陆振云知道陈茵出殡时间改到夜里后,以为是儿子听劝了。 本不打算白天露面的他夜改了决定,说夫妻一场,还是要烧沓纸钱、上柱香,过往情分与恩怨当让它烟消云散。 他冷嗤一声,似自言自语:“倒是替别人原谅自己了。” 廖雪鸣听得云里雾里,侧头问他说的是谁。 陆炡没回答,打开了车载音乐,柔和的钢琴曲流淌而出。 下一秒,伸过来一只手拍了拍廖雪鸣的额头。 第26章 他被迫阖了眼睑,听见陆炡说:“路程还有一个多小时,闭眼睡会儿觉。” 廖雪鸣突然睁开眼,坐直了身体。本想闭眼休息片刻,没想到真的睡着了。 车停在到路边,主驾驶座已没了人。光线太暗,没摸到门上的内拉手,他从车窗往外看,赤色星火一明一暗。 陆炡正站在垃圾桶边上抽烟,靠墙的空地架满了挽联花圈。 昏暗朦胧中看到建筑轮廓,廖雪鸣想这大概就是陆炡的家了。 他伸手,敲了敲玻璃。 听到声响的陆炡回头,顺手掐了烟,走过来打开车门。 廖雪鸣下车,腼腆地说:“不好意思,我睡太久了。” “刚到没一会儿。” 陆炡从后车座拿了背包,带他进了四合院。 与种类数量繁多的花圈相比,前来吊唁的宾客寥寥可数。从一进院落,经过抄手游廊,走到二进院落,也没能多见几个人。 灵床摆置在坐北朝南的正房,是四合院中风水最好的地方。 进到房间里,伴随着水晶棺运作的细小嗡鸣,廖雪鸣见到了陆炡的母亲。 即使闭着眼睛,死后肤色改变,也能看出母子俩样貌的相似之处,尤其是鼻梁到眉骨附近。 廖雪鸣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正好快到整点。 他将一大一小的两个卷筒化妆包平铺在桌上,化妆工具分类摆置好。 整理平整制服,戴好手套与口罩,开始前廖雪鸣向陆炡鞠躬,又向遗体鞠躬。 陆炡站在一米外的位置,看着灯光下作为入殓师的廖雪鸣,替自己母亲最后一次整理容貌。 他用温毛巾仔细擦拭皮肤,放下手臂时动作轻得压着的花瓣都未颤抖。 接着用打湿的棉签清洁眼角鼻翼等,五官细枝末节之处。 廖雪鸣从化妆包取了眉刀,正要修眉时,看向身后的检察官,“可以看看您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吗?” 陆炡应声,从里间橱子的抽屉里拿回一个相框给他。 是母子两人的合照,陆炡大概初中的年纪。短短的寸头,体型是少年的骨骼感,这时候二人的样子就更像了。 廖雪鸣按照他母亲相片里的模样,修剪了相似的眉形,眉粉简单填充。 对照肤色调好粉底液后,用化妆刷细细扫着。 待刷头触碰到鼻梁旁一块圆形疤痕,一直沉默的陆炡忽然开口:“以前这里有颗褐色的痣,别人见了我妈,都说这颗痣让她像一位有名的香港女星,她很高兴。后来不知道谁告诉她,长在这个位置不吉利,是克子痣。她立马去美容院点了,那时候激光技术还不太成熟,落下了疤。” 他轻笑了下,又很快没了笑,“明明她那样爱美。” 整理完头发,摆正头部,将衾单铺平整。 廖雪鸣从包里拿出带来的一支黄色太阳花,特意放在塑料盒、喷了保鲜水,花瓣并未打蔫。 他将花放进被子里,双手合十闭眼念了一遍《往生咒》后,又朝遗体鞠了一次躬。 转身打算让陆炡上前查看遗容时,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出去了。 廖雪鸣是在庭院找到陆炡的,风吹得两棵银杏树影影绰绰。 他正坐在亭子里的兰凳上抽烟,随手将烟灰抖落进景观鱼缸里。 鱼缸里早已没有鱼,积水浮着厚厚绿苔,几株叶茎蔫黄的荷花垂着头。 廖雪鸣走上台阶,在他面前停下。 听到动静,陆炡也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之时,廖雪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便问:“......吸烟的感觉真的很好吗?我还没有试过。” 陆炡吐了口烟,指间夹着烟递给他,“尝一口?” 等廖雪鸣真的伸手去拿,他却将半截烟扔到地上,脚尖碾灭,懒懒道:“小朋友抽什么烟。” “还是少吸烟吧,对身体不好,我师父就是因为吸烟患上了肺腺癌......”话又没经大脑说出口,想到陆炡母亲刚刚去世,廖雪鸣立即道歉,“我又说错话了。” 而陆炡却不恼,勾起唇角,注视着他:“行,我以后把烟戒了,争取多活两年。” 廖雪鸣嘴唇微张,一时没弄懂对方是认真的,还是玩笑话。 陆炡侧头看向正房的窗户,问他:“都弄妥了?” 他颔首,“要过去看看吗” 陆炡没回答去或不去,视线又移到廖雪鸣脸上,挑眉问:“小骗子,给我讲讲,你们聊什么了" “......”廖雪鸣低下头,缓缓说:“陆检察官的母亲说她走的时候,没有感觉到痛苦。她已经放下过去的一切,去过新的人生......希望陆检察官以后能够好好生活,不要再牵挂她。” 夜风吹过,云渐渐移开,月光投下银杏树的影子。 树影即将倾倒在廖雪鸣身上时,听见陆炡一声笑。 他下意识想去摸烟盒,又想到五分钟前做了戒烟的决定,便作罢。转而拾过廖雪鸣的右手,“不错,骗人的话术越来越有水平了。” 被握着的手慢慢蜷缩,廖雪鸣的声音小到不能再小:“我没有想骗您。” 却还是被陆炡清晰捕捉,他微微眯眼:“嗯?” “我以前是不信世上有鬼神。”月光下廖雪鸣的皮肤近乎冷白,淡青色泪沟深了些,衬得眼睛真诚又无辜,“可我刚才很想去相信,也希望您的母亲给我讲了这些话,我也真的能够听到......我只想让陆检察官好。” 等他讲完,陆炡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地盯着自己。 久到廖雪鸣掌心潮湿,黏腻汗水在两人手间蔓延。 他躲开检察官的视线,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您还是去灵床前看看吧,不满意的地方可以改。” 廖雪鸣想走,攥着他的手却收紧,将他拽了过去。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然坐在了陆炡的腿上。 条件反射性地想起身,却被检察官用手扶住后脖颈,指腹有意无意摩挲着那里的刺青。 廖雪鸣只觉又烫又痒,下意识后倾,听见陆炡似下达指令:“帮我把眼镜摘了。” “......什么?” 检察官的声音似乎温柔了些,“听话。” 廖雪鸣表情愣愣地,顺从地伸出双手,替他取下眼镜。 没了镜片对眼睛的失真扭曲,陆炡的眼神变得深沉而危险,低声说:“有时候太听话,可不是什么好事。” 还未能理解话间含义,扶着他脖子的手倏地用力,有些痛,廖雪鸣不禁半阖上眼。 视力变得薄弱,而本来缥缈的烟草味,逐渐清晰加重。 检察官的双眼始终盯着廖雪鸣,唇却覆了过来。 还有几毫米的微小距离要贴上他的时,廖雪鸣蓦地回神,用手捂住了嘴。 几乎是瞬间,手背蹭到对方凉薄柔软的唇。 他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结巴着:“您、您在做什么?” 陆炡垂下眼睑,眼尾蔓延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喉结上下攒动,嗓音略哑:“逗逗猫。” 尔后慢慢将廖雪鸣的手拽开,扶着他脖子的手上移。手背青色血管凸起,黑发从指缝间渗出。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怎么能卡在这里!!! 第25章 实在可爱 廖雪鸣很想跑,可手脚发软,连对方的眼镜都握不住,“啪嗒”掉在地上。 陆炡的呼吸,陆炡的气味,陆炡的体温,陆炡的声音......他所有的感官,都被近在咫尺的陆炡搅成一滩烂泥。 廖雪鸣放弃思考,也思考不了。像遇到危险时鸵鸟将头埋进沙土,使劲闭上了眼睛,紧张得睫毛在抖。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无奈叹气。 掐着他脖子的手松开了,忽然脸上一阵生疼。 他睁眼,陆炡伸手拧了下他的脸颊,“怕疼?” 廖雪鸣揉着脸,摇头,对上检察官审究的目光,又被迫点头。 右脸红印迟迟未消,陆炡心想脸皮儿怎么这么薄,明明也没使多大力气。 他的手向上,蹭过红透发热的耳垂,声音低了些:“这点疼都怕,以后更疼的可怎么受得了?” 廖雪鸣表情怔忪,没听懂。 而检察官不再解释,捡起地上的眼镜,擦净灰尘后戴回脸上。 手指推了下镜架,他慢悠悠道:“起来,腿麻了。” 廖雪鸣如释重负,几乎是弹跳起身。 看着他惊魂未定的神色,陆炡冷哼一声,“就这么怕我?” “不是怕。”垂在一侧的右手微微蜷缩,被唇蹭过的手背似乎还是潮湿的,廖雪鸣问他,“陆检察官刚才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静几秒,陆炡尾音上挑,“你猜。” “......又是吓唬我吗?” 而检察官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说过不会再吓你。” 多余的不再说。 陆炡洗净手,对镜整理平整西装,回了房间。 等走近灵床,他一愣,尔后久久注视母亲的遗容。 第27章 被添上气色的陈茵真像是睡着了,而散着冷气的水晶棺,又提醒他永远不会醒来。 缓缓伸出手,隔着空气抚摸着她的脸庞。移到鼻梁处时,停了下来。 他红了眼底,唇角无可奈何地扬起。 是出乎意料的笑,诧异的笑,又释怀的笑。 ——那颗被激光烧灼、留下疤痕的痣,被入殓师用手重新点回。 属于女人的每一处独特印记,未曾遭到贬低驯化,在时间长河里也未曾被遗忘。 用凉水洗了好几遍脸,勉强降温、稳定心率的廖雪鸣进了门。 立在床前的挺括身影,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蔓延至门楣。 陆炡迟迟没有开口,只是低头看着遗体。 廖雪鸣慢吞吞地移到他身边,紧张地问:“您觉得还算满意吗?” 明明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陆炡却说:“我后悔了。” 听到此评价,廖雪鸣脸上的血色都褪了,“是哪里化得太不像了吗,您说我可以改......” 没有遭受预想中的斥责,检察官取过胸袋的手帕,替他擦了擦被水浸湿的鬓角,莞尔:“后悔没把你当成第一选择。” 空气凝固片刻,廖雪鸣理解了他的话后,长长地呼了口气。 自己主动接过手帕,使劲捋了捋脸,隔着布料闷声道:“吓死我了......” 而在廖雪鸣看不见的地方,陆炡的眼神愈发深沉克制。 他是后悔。 后悔先前在庭院一时心软,没有真的吻一吻他。 葬礼在零点整时进行。 悼念仪式上,廖雪鸣首次见到了陆炡的父亲,是一位面相威严的长辈。 来时路上听检察官讲他父母离异多年,调侃夫妻的关系还不如仇人。 可当执宾师颂完悼词,陆炡的父亲却扶着棺枋哭得涕泗横流,哭得脊背塌下去。 而作为长子的陆炡,却没掉一滴泪。 仪式结束后,灵柩连同花圈挽联,被灵车一齐运往附近火化场。 之后会有大师前来超度,将骨灰携往寺院存放,陈茵生前已经捐得莲位。 陆炡先推了手头上的事,亲自送廖雪鸣去酒店。 他连忙摆手,“没关系的,我可以自己去。” 对于与检察官关系亲近的陌生面孔,来吊唁的宾客忍不住侧头打量。 陆炡揽上廖雪鸣的肩膀,将人护在怀里,以至外人窥不到长相,俯首低声道:“猫跑丢了,想找回来可不是件简单事。” 廖雪鸣早就想问了,今晚陆炡时不时说猫啊狗的,也没见家里养宠物。 他探着脖子四处瞧瞧,好奇地问:“哪里有小猫,躲起来了吗?” 而陆炡没回答,只是一味看他。 廖雪鸣:“……?” 此时前方传来一个男声,“小炡。” 循声望去,一位穿着深蓝色立领风衣的中年男人,从胡同口停着的黑色商务车款款而下。 廖雪鸣感觉到搭在他身上的手臂一瞬间收紧,又很快松开。 陆炡走到男人面前,停了脚步,笑着说:“小叔怎么过来了?” “应该过来,只是出门前被点事情耽搁了。” 陆湛屏抬手,让司机取来一只檀木盒,里面是寺庙一位声名显赫的大师,亲自抄写并开光的佛经,千金难求。 “愿大嫂能顺利去往净土。” 陆炡接过,嘴角牵起弧度,“多谢小叔费心,我一定亲手送去莲位供奉。” “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节哀,也要尽快调整自己的状态。”陆湛屏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安抚的意味。 同时他也注意到右后侧的人,饶有兴趣地问:“这位是?” 突然被点到名的廖雪鸣站直身体,没等自我介绍,被陆炡有意无意地挡在身后。 “专门请来的遗体美容师,远道而来招待不周,正要送他去酒店。” 陆湛屏颔首,没再继续问什么,说进去找陆振云。 经过廖雪鸣身旁时,陆湛屏微微笑了下,他赶忙点头回敬。 后视镜里双方口中名贵的佛经,被随意扔在车后座。木盒敞开条缝,露出一隅宣纸。 ——端坐思惟吾之名号,即当知母所生去处。 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廖雪鸣曾经在殡仪馆书架的佛经栏翻到过。 他扭头问主驾驶上的陆炡,“刚才那位先生,是您的叔叔?” “嗯,我爸最小的弟弟。” “那他是不是一位很厉害的官员?” 陆炡斜着看他一眼,那意思是你怎么知道。 廖雪鸣解释说曾经在魏执岩办公桌放着的报纸,见过陆湛屏的照片。 依稀记得最大字号的加粗字体写着——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检察总长。 想起他和煦的微笑,不同于自己平时接触过的上级官员,喃喃道:“是位很温柔的人呢……” 前方红灯,车缓缓停住。 手指轻敲着方向盘,陆炡冷声说:“别太想当然,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没直接回答,只问:“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他?” 这话突然,但廖雪鸣不假思索:“当然是相信陆检察官。” 听到这话,一路阴沉着脸的检察官,表情总算些许缓和,“还不算太笨。” 廖雪鸣低头思忖一会,如实问:“如果您的叔叔不是好人,他以后会不会做坏事?” 红灯变绿,车流缓缓移动。 行驶了一二百米,陆炡才淡淡地说:“事情的好与坏,是胜利者书写的,不在你我。” 酒店定在白金五星酒店,离动车站很近,方便翌日一早乘车。 在前台刷脸登入信息后,服务人员领他们去贵宾电梯。 房间在三十三楼,随着升高从透明墙俯瞰,繁华城市匍匐脚下。 廖雪鸣凑到陆炡身边,小声问:“这里的房间很贵吧,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不贵。”陆炡面不改色,“九十九一晚,赠自助早餐。” 廖雪鸣有些出乎意料,“那很实惠了。” 又暗暗决定明早多吃点早餐,吃回本。 到房间门口,陆炡把背包给他。 因明早要去寺院,安排了司机来送廖雪鸣,嘱咐他:“房间有按摩浴缸,可以泡澡休息,有什么情况打电话问前台。” 又想到他那副在生人面前逆来顺受的窝囊模样,补充:“也可以打给我。” 廖雪鸣认真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弯腰从背包里掏出白色手机盒,递给检察官:“这是有人从检察署送来的,是不是送错了?” 连塑封都没拆,一路捎过来也不嫌沉,真是个笨蛋。 陆炡没接,说:“没送错,赔你个新的。” “不可以的。”廖雪鸣往他怀里塞,“我现在还在白用您的手机。” “那就作为这次出差的薪水。” 他依然拒绝,“可这太贵重了。” “不贵。”陆炡再次报价,“花了一千四百九。” 谁知廖雪鸣还不松口,他轻“啧”一声,又说:“署里有职工补贴,只花了五百九。” 这样一想,还真是不贵,和他上个手机差不了多少钱。 廖雪鸣磨磨唧唧半天终于肯收下,又把备用机换下电话卡还给检察官。 折腾一顿,他把背包拖进房间,“陆检察官,那我进去了。” 门慢慢关上,只剩条窄缝时,陆炡还没走,单手插兜低头看他。 他停下动作,“是还有什么事吗?” “没。”陆炡的视线未移半寸,“过了头七我才能回去,一个星期见不到,所以再看看你。” 对此,廖雪鸣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随后低垂着眼,在门轴的张合声中,将门开大了些。 走廊暖黄的灯光,衬得他脸颊微红,唇更红,“这样看得清楚些。” 陆炡呼吸一滞,最终理智勉强占据主位,把人推进了房间。 这次门是真的关上了,门外的检察官叹口气,摘下眼镜捏了捏山根。 这未免也太会勾引人。 但也实在可爱。 【作者有话说】 入v了,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会努力把这个故事写好! 第26章 再抱一抱我 廖雪鸣赶的最早一班动车,中午到了市区。陆炡包的车已在车站外等候,送他回了棘水县。 回到没有休息一刻,换身工作服便去了殡仪馆。 到办公室时,陶静正在电脑前写文字资料,见到廖雪鸣进来,表情惊讶:“鸣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 “......今天本来也是周末,怎么不在家歇歇?” 一连几日高温湿闷,诱发心血管疾病、“热射病”等去世的老人不在少数,廖雪鸣尽量地不想耽误工作。 他从办公桌抽屉拿了钥匙,准备去太平间打扫卫生,顺便和“朋友”讲讲这些天发生的事。 第28章 却被陶静拉住胳膊,“鸣儿你吃饭了没,肚子饿不饿?” 廖雪鸣说动车上有提供简餐,已经吃过了。 “那我请你喝饮料吧,山脚下新开了家奶茶店,我看网上评价都很好——” 他看出陶静的不对劲,问:“静姐,你怎么了?” “姐就是看你周末还加班怪累的,走——” 廖雪鸣没动,看向从门口正进来的魏执岩。 只要没有工作,周末是见不到他人的。 心头隐隐约约浮上不好的预感,他轻声询问:“魏哥,馆里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尽管陶静极力地使眼色,魏执岩还是面无表情地应声,“是有事。” 顿了顿,告诉他:“109的停尸柜被清了。” 是维纳斯。 廖雪鸣的身体蓦地僵硬,缓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是肇事者家属……付清赔偿金了?” 而法医未给他半点幻想,“109的遗体被她父母配了阴婚,和昨天送来的一具男尸一块火化,骨灰装在一起被人领走了。” 接下来的话,更是残忍赤衤果:“她手臂残缺,又冻了太久,算不上全尸,只被她父母卖了三万块钱。买她人家的儿子是个四十多岁的赌鬼,因欠债无望,跳楼自杀——” 陶静急得眼睛都红了,过去推魏执岩,“你干嘛呀这是,别说了!” “活人一个个都在离开,更何况死人。不告诉他事实,他永远不会明白。” 魏执岩锐利的眼神剜向廖雪鸣,近乎厉声呵斥:“廖雪鸣,你该从沉浸的幻想世界里脱离出来,看一看这个真实的社会!” 109号停尸柜已空无一物,黑黢黢的空间像通往地狱的无尽甬道。 廖雪鸣伸手去摸,指腹沾上还未挥发完全的消毒液,此刻终于有了实感。 维纳斯真的不在了。 自己还没有实现替她做一双手臂的承诺,她的父母也没有来接她。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披着干枯发黄的头发,裸露着骨头。 十四岁的她被丢给一个陌生人,烧成一抔白灰。 过了陈茵的头七、料理完后事,陆炡回了棘水县。 正赶上休息日,林景阳主动开车到市区接他。 想着他母亲去世,心里会不好受,便试探性地说:“我之前刷到视频,有人推荐草原餐馆,说是特别正宗,就在长暝山那边。要不咱去尝尝,我请你?” 前面的话,陆炡本没理会。等听到“长暝山”时,他抬头,应声,“可以。” 检察官真能答应去外面餐馆吃饭,这是林景阳没料到的。 看来人心情低落时,还是得有人陪,他一定要照顾好陆检! 前方红灯,刚踩了刹车,听见陆炡问,“还有谁去?” 想到他可能是想叫小陈一起,毕竟那孩子叽叽喳喳的很活跃,有她在气氛还欢脱点。 林景阳有些遗憾地说:“小陈去不了了,这周末她回老家了。” 停顿片刻,检察官又说:“那就再叫别人。” “警署那几个伙计安全演练,估计也来不了。” “再找找其他人。” “不行啊,要是再叫着证物处的人,会被怀疑公款吃喝的,还得先报备。” “......”陆炡冷脸推了下眼镜,开门见山:“问问廖雪鸣。” 闻言,林景阳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腿,“你说我怎么把廖老师给忘了!” 这回人家专门跑到京城给陆炡母亲入殓,是该好好谢谢。 他立即把语音助手喊出来,要给廖雪鸣拨电话。 被陆炡给打断了,“殡仪馆就在长暝山,到了再去接也不迟,别贸然打扰别人工作。” 廖老师这种性质的工作,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活了。林景阳点头,心想还是陆检思虑周全。 约莫四十分钟的路程,到了墓园大门口。 林景阳停车的功夫,陆炡已经上了一半的山路台阶。 跟走平地似的检察官相比,他追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这人过了三十真是该锻炼身体,我这身体素质也太差了。” 周末殡仪馆大厅的职工基本歇班了,留陶静在前台值班。她低着头像在考虑事情,全然没注意到进来的两人。 等林景阳走过去,手肘撑着桌台边,笑呵呵道:“司仪小姐,摸鱼呢?” 陶静被吓一跳,看见是他,蹙眉:“什么司仪,我是执宾师!” “不都是主持人?” “什么跟什么,你怎么乱讲话?” “和你开玩笑呢,别动气。”他指指正在书架前看宣传手册的陆炡,“我和陆检过来找廖老师,想请他出去吃个饭。” 陶静叹口气,摇头:“他应该不会去的。” 她说这个星期除了必要工作,其余时间廖雪鸣几乎都呆在太平间,谁也没能多见几次。 穿过白色瓷砖长廊,陆炡第二次来到太平间。 上回来时门前摆着的花花草草,已经枯了大半,浇水壶倒在一旁,塑料手柄被阳光晒得软化。 进去之后也不见廖雪鸣的身影,不锈钢床上的白色床单耷拉在地上。 陆炡环视一遭,径直到停尸房,站在最后一个柜前。 他视线向下,停在109的柜门。 如执宾师所说,“维纳斯”已被火化。 电源指示灯已灭,柜子空置,此时却敞着一条不宽不窄的缝隙。 陆炡俯身,并不费力地拽出门屉。 果然找到廖雪鸣。 他侧躺在屉柜中,漆黑逼仄的空间乍一照进亮光。身体更加蜷缩,下意识用手挡住眼睛。 伸手敲了下他的脑门,陆炡冷声道:“你也不怕憋死在里面。” 听到声音,廖雪鸣缓缓睁开眼。 他动作僵直地支起身,皱巴巴的白衬衫,扣子从第一颗系错到最后一颗。 皮肤苍白得几乎病态,上眼睑透着青紫色的毛细血管。模样倒真像是从太平间爬出来的,不知情的人见了,还指不定吓成什么样。 廖雪鸣揉了揉眼睛,费力地掀开眼皮,声音沙哑得黏稠,“……陆检察官,您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再多的气,忽地就消了。 陆炡拽过旁边的椅子,想将人扶上去。而手臂细的,稍微用点力似乎就能折断。 下一秒,干脆将人横抱到墙边靠着的床上,架着胳膊使他转向自己,摆正双腿。 检察官单膝蹲地,替他解开扣子,又一颗颗系回,话间嫌弃:“多久没换衣服了?” 事实上前天晚上忙完,廖雪鸣没回过家。期间吃过一次午饭,一直昏睡到现在。 他像只流浪猫低头嗅了嗅身上,脏得自己都不愿舔毛。 廖雪鸣尴尬地道歉,说先去洗个澡。起身时直立性虚脱,又猛地跌回床上。 检察官眼疾手快地拽住他,免得磕在墙上头破血流。 被拉开的后衣领,里面空空荡荡,后背脊椎节节凸起。 陆炡眼神一暗,露出瘆人的笑:“你是准备把自己饿死,好下去陪她?” 忽然提及维纳斯,气氛倏然安静。 廖雪鸣的头慢慢耷拉下去,轻声问:“陆检察官,三万块钱真的很多吗,多到可以买走一个人的生命?” 警察眼中的事故证据,法医手下的解剖遗体。 肇事者车轮下不长眼的讹人精,父母碗里能榨干的最后一点油水。 恐怕只有廖雪鸣一个人,始终认为她是一个鲜活独立的生命。 陆炡没直接回答,反问他:“你觉得应该多少钱才合适?” “......这怎么可以用钱来交换?” 而检察官却告诉他:“生命之所以被宣扬无价,是方便上位者替它标上价格。” 他听不太懂,鼻尖却蓦地酸涩。嘴唇欲张欲合,半晌,只说:“她们最后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们”之中,有维纳斯,有下塘村溺亡的幼女,有从前许许多多殊途同归的女孩。 陆炡看着他的侧脸,问:“那应该是什么样的?” 没等廖雪鸣说,他替他回答:“肇事者的家人良心发现,交齐补偿金,双方大和解。你替她做一双手臂,不留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就像所有结局圆满的童话故事。” 然而现实不是童话,撕开封建迷信的伪装,底下是百拙千丑的私欲与利益。 廖雪鸣又何尝一点也不明白? 他问检察官,“您是不是也觉得我该认清现实?” 本以为会听到和魏执岩相同的答案,陆炡却说:“不会。” “人之所以诟病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是因为他们活不成这样,所以要否定或者毁灭。”他眼底温柔了些,轻拍了下廖雪鸣脏脏的脸蛋,“你什么都不用改变,这样就好。” 大概陆炡真的戒了烟,廖雪鸣闻到他袖子上纯粹的木质香,不再掺杂呛人的烟草味。 他回忆起刺槐林还未被烧毁,躲在树下午睡时的惬意;又回忆起冲动拿剪刀刺向闹事者,被拥在怀里时的感觉。 第29章 廖雪鸣现在才意识到,原来他真的很想念那片刺槐林,也很想念检察官的拥抱。 他抿了抿唇,看向对方,小声说:“陆检察官,我现在有一个不礼貌的请求。” 陆炡挑眉,“有多不礼貌?” “......我两天没有洗澡了,也没换衣服。身上很脏,还在停尸柜躺了很久,虽然消过毒,可是——” 陆炡止住他的长篇大论,“说重点。” “......您能不能像那天夜里一样。”廖雪鸣向前倾了倾身体,眼神赤诚又渴求:“再抱一抱我?” 而检察官没有丝毫犹豫,将人拥入怀。 一只手轻拍着廖雪鸣的后背,似在哄他:“辛苦了,我的小朋友。” 第27章 他只相信自己 煮得软烂的羔羊肉,蘸上绿色韭菜花酱,被林景阳整块填进嘴里,他朝餐馆老板竖了大拇指,“名不虚传。” 老板笑得憨厚,右手放在胸前,颔首表示谢意。 菜上得差不多了,全靠林景阳自己消灭,陆炡拢共喝了一口咸奶茶,两口矿泉水。 林景阳把盘子往对面挪了挪,“羊肉能吃吗?真挺不错的。” 见检察官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他也不多劝,边搅拌焖饭边说:“现在像廖老师这么纯粹的人真少见了,没爹没妈的,他一个人怪不容易......” 今天中午在殡仪馆,陆炡领着廖雪鸣出来的时候,真是把他吓了一跳。 一直觉得这小伙子已经够瘦了,居然还能再瘦成那副样子,侧面看脸颊都凹进一块。 身上灰扑扑、皱巴巴,拘谨木讷地跟在检察官屁股后头,让他幻视短视频里面被好心人捡到的流浪猫。 就差一段煽情的bgm,还有一句“妈妈比死神先到”。 不对,应该是“爸爸比死神先到”。 想到这儿,林景阳没忍住笑出声,鼻腔喷出两个米粒飞到检察官的餐盘里。 陆炡:“?” “......抱歉抱歉。” 林景阳尴尬地用纸巾擦了两下脸,打算去要套新餐具。 被他拒绝了,“我自己去,抓紧时间吃。” 陆炡到洗手间洗了三遍手,出来时见楼梯间后面敞着个小门,窥见长暝山一隅风景。 屋里肉腥油烟味很重,他打算出去透透气,快到后门的时候脚步一顿。 陆炡侧身,看到内嵌墙前摆放着一个供桌,而墙上自左到右依次挂着四幅图腾。 第一幅中的人双手张开,迎接天空劈下的闪电。 下一幅那人已经身穿袍服,头戴两角,坐上高椅,万首朝拜。 再往右,画中央一颗参天大树,面目狰狞的怪物从天而降,利爪伸向树上结着的果实。 最后,怪物被前几幅图腾中的人降服,长矛刺穿身体,脖子被踩在脚下。 陆炡凝视着最后一幅图腾,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直直照向—— 画面被强光照亮,怪物被踩断的脖子清晰可见,上面画满了青色文身。 而这些符号字样,竟与廖雪鸣脖子上的极为相似。 “3oгc(停下)——” 身后传来一声带着怒气的西里尔语,陆炡被人推远,夺走了手机。 草原餐馆的老板一改和善模样,气得胡子都在抖。 送完餐的服务员回来见状,赶紧挡在两人中间,从老板手里拿回手机,双手递给陆炡。 “真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老板是外蒙人,有他们的宗教信仰,看到您......所以才那么生气,我知道您不是故意的。” 服务员有些苦恼地解释,以前也有不知情的客人触碰过这些画,为此起过不少争执甚至闹到警署。 后来她都会拿布把供桌遮上,今天因为是老板母亲的忌日,所以才敞开点了香火祭祀。 擅自闯入本身不对,陆炡不多说,到老板面前颔首致歉:“yyчлaapan(对不起)” 老板有些惊讶,神色缓和了些,问他是不是会说蒙古语。 陆炡表示听不懂,说:“只会简单几句。” 像所有出国旅游的人一样,事先会学常用的“谢谢”、“你好”、“打扰一下”、“我要结账”等等。 十五岁时跟着陆家人前往蒙古国狩猎,陆炡跟着陈茵念过几句,到现在也算没忘。 临走时,陆炡问服务员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 “不是神。”她说,“是巫师萨满。” ...... 蒙古萨满教信仰世生有神树——赞布神树。 树根扎在苏米尔山,树冠抵达天边,为天神腾格里供奉果实。 而恶魔阿苏拉丝想要偷食果实,摧毁天神。 巫师萨满担起通灵上中下三界的职责,敲响萨满鼓,骨制长矛击杀恶魔。 以巫师咒语封印恶魔,永世不得作恶...... 陆炡盯着手机屏幕,回想起在餐馆供桌后看到的那四幅图腾,正是这段文字的缩影。 思忖片刻,将网页链接转发给了闻珏,而上次发的消息对方还未回复,两人联系已经是十天前。 陆炡给闻珏打了个国际长途,久久响铃,接通的是另外一个人:“有什么事?” 听到这不耐烦的欠揍语气,陆炡冷嗤一声,“换他接电话。” 对面安静两秒,随后说:“第三次手术刚结束,麻药还没过。” 陆炡愣了愣,抬手看了眼腕表上的日历。 今天的确是闻珏第三次髋部手术的日子,他竟然给忘记了。 “......你照顾好他,人醒了给我回个信。” 通话结束后,开着车的林景阳轻声问:“是有人生病了吗” “嗯。”陆炡靠在椅背,看向窗外,“认识十多年的朋友。” 林景阳叹声气,忽然看见什么,声音提高分贝:“这前面有个庙,我记得里面供的是药师佛菩萨,要不顺道去给你朋友拜拜?” 顺着视线望去,陆炡看到那座十米外的寺庙。 红墙陈旧,黄瓦脱落,是个小庙。 路边有一个人的,互相搀扶的,三两结伴的,断断续续往里面走。 陆炡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是问:“你说人为什么会信这些” “嗨,宁可信其有,不信其无嘛。”信号灯变绿,林景阳打了方向盘,停在路边,“人总得信点什么,给心里找个依托。” 正说着话,路边一个后背佝偻的老年人,拉着木推车,车兜上铺着棉被,里面躺着一位痛苦呻口今的老太太,似乎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应该是他的妻子。 木推车“嘎吱嘎吱”地缓慢移动,老年人念叨着:“要到了,要到了,就要见到菩萨了......” 隔着灰色玻璃,陆炡的视线静静跟随二人。 他回忆起在加州上学时,有次去闻珏的学院陪他上了一节选修课。 记得当时讲课的是个留着黄胡子的维京教授,主题围绕——religion. 开场引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一句——宗教是人民的牙鸟/片。 受陆家人对这方面近乎痴迷癫狂的影响,陆炡简直对这个话题生理性反胃,后悔为了来找闻珏听这种课。 而闻珏却听得很认真,在教授喝水休息时,凑过来小声问他:“你觉得宗教为什么会控制人?” 陆炡扯了下唇角,“现实中有不能解决的事情、无法满足的欲望,只能向非自然力量寻求,愚蠢而自大。” 闻珏长长的“啊”了一声,问他:“如果这些信徒是受害者,可怜到只能被迫于这种无奈的选择?” 他冷哼一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零星的画面变得清晰,原来从前的他,也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现在想来,也许闻珏根本不是诚心诚意地同他探讨,而是想点一点自己别太过极端。 看来最后是失败了,陆炡不禁自嘲轻笑。 “陆检?”林景阳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唤他回神:“咱要不要进去拜一拜” 拉着木推车的老人已经进了寺庙,院中央升起缕缕青烟,盘旋而上,消散在灰色天空。 陆炡收回视线,伸手按住车门的关窗键,隔绝车外一切,果断利落道:“不去。” 无论是曾经自诩高高在上,傲慢自负的陆检察长;还是居身于黄土沙地,听人差遣的小检察官。 丢掉面子,丢掉地位,丢掉什么都好。 但不管是哪个陆炡,永远不会向外寻求结果,更不会被虚无缥缈的精神力量定夺结果。 他只相信自己。 林景阳也是随口一提,既然不去便启动车回家属院。 进了地下车库,检察官助理欲言又止,有个事他纳闷大半天了。 今天中午见廖雪鸣一副萎靡颓废的模样,林景阳便识趣地没提出门吃饭。 结果临走时陆炡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眼看着就来精神了,耷拉着的头也抬起来了。 他重重地点头,对检察官说:“我相信陆检察官。” 第30章 陆炡那几句话的“话疗”功效,快赶上马丁路德金《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了。 林景阳实在好奇,最后终于忍不住八卦地问:“哎陆检,在殡仪馆临走的时候,你跟廖老师说什么了,他到底相信什么啊?” 只见陆炡皮笑肉不笑,薄唇轻启:“不告诉你。” “连姐姐都不能告诉啊?” 陶静呶了呶嘴,把剥好的虾仁放进廖雪鸣的碗里。 见她不高兴的模样,廖雪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摇头。 “神神秘秘的。”又剥了几只虾,陶静还是不肯放弃,“陆检到底说什么了,鸣儿你就和我说一句,一句行不行?” “......真的不行。” 廖雪鸣小声含糊,紧着扒完碗里的饭,说去工作了。 看他撂下筷子便蹿没了影儿,陶静“哼”了一声,收拾着桌子上的饭盒,小声吐槽:“才跟人家好几天,就比我近了。” 又想到廖雪鸣能这么快振作起来,还得归功于陆炡。她叹了口气,心里升起几分感激,喃喃道:“希望以后这孩子别再遭罪了......” 晚上没有需要入殓的遗体,廖雪鸣也没闲着。 开了台灯,坐在工作台前调黏土颜色,把硅胶皮剪裁成衬手的尺寸。 做着做着,反应过来时手上的黏土已经捏成了一只手臂——曾经替维纳斯构想过的形态。 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泄了劲,手指僵硬得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干脆关灯,去了停尸柜,坐在了108号柜前。 今晚廖雪鸣没有和“路易十六”说一句话,只用沾着白色黏土的手指,轻轻抚了抚柜门。 尔后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条,一行钢笔字力透纸背。 是陆炡写给他的一个地址。 检察官对他说,如果想解决现在的苦恼,就不要再继续胡乱琢磨。 只要记住下周日的早上八点,去这个地方等他。 会给他解决掉现在的苦恼,也会弄清楚像维纳斯这些人最后应该是什么结局。 陆炡又说,如果自己不相信,可以选择不去。 闻言,廖雪鸣挺直脊背,眼里蕴了一点晶明,“我相信陆检察官。” 因为只能专注于一件事,廖雪鸣暂时忘记了维纳斯,一股力量支撑着他工作,支撑着周天的到来。 周日早上,廖雪鸣起了个大早。洗漱干净,吃了早饭,去路边理发摊花五块钱剪了头。 剪好后接过老头递来的红色塑料镜,左右照了照。头发理得短短的,能省钱好久不用再剪,他很是满意。 扫了辆蓝色单车,跟着手机导航,骑过种着白杨和旱柳的柏油路。 拐过弯出了绿荫,导航提醒到达地点。刹车有点失灵,廖雪鸣使劲按了几下才停住,车座两边硌得腿根生疼。 可他顾不上疼,抬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建筑。 ——是棘水县一个也是唯一的本科学院。 而那辆熟悉的黑色汽车停在路边,陆炡倚着车,背靠教学楼,向他招了招手。 【作者有话说】 送孩子念书(。 第28章 想养只猫 正赶上第一节大课,学生陆陆续续地进入校门,难免对跑车面前的两位校外人士投来视线。 廖雪鸣不自在地摸着脖子,往学校里面瞄了一眼,小声问:“陆检察官,我们来这里干嘛呀?” 陆炡却答非所问,“剪头发了?” 廖雪鸣犹豫了下,点头:“早上刚剪的。” 力气不小地伸手抚了下他短剌剌的头发,陆炡略有嫌弃地评价:“跟狗啃的似的。” 闻言,廖雪鸣顺势趴到车后视镜前,晃着脑袋左右瞅了瞅,念叨着:“张大爷剪得这不挺好的......” 这一个没注意,被检察官薅着后脖领拽进了学校。 棘水学院正式整合成立于八年前,前身为县里的民政技术职业学校。 面前办公室门贴着“民政学院报考咨询”字样,廖雪鸣望望走廊两头,不少家长领着孩子在等待。 他被检察官按着肩膀坐在身后长椅,面前递来一张纸。 廖雪鸣双手接过,是一张报名表,填的是他的信息。 贴着先前借调边岭村上传的一寸照片,而填报意向一栏印着:民政学院殡葬专业三年制专科。 他表情茫然,仰脸问:“这是什么?” “凭你的小脑袋瓜,不是说解决不了现阶段的问题?”陆炡抬了抬下颌,“给你提供个法子。” “所以办法就是......上学吗?” 陆炡不置可否。 廖雪鸣表情空白两秒,渐渐皱成苦瓜。 他最讨厌上学了。 前几年要不是魏执岩天天下班盯着送他去夜校,逼着识字念书,连现在的中专文凭都不会有。更别说马主任托人放宽限制,替他争取来了遗体美容师的上岗资格证。 比起读书考试的日子,廖雪鸣觉得一个月一千八的生活也不是很难捱,少吃一点饭就是了。 他捏着纸张,一番挣扎后,鼓起勇气问:“......我不想上学,能换种别的方法吗,我肯定听。” 陆炡冷冷一笑,“不行。” 两人的对话被一旁的男家长听了去,感同身受道:“我家这个也是,高中都差点没念完,今天带他来这费了好大的劲儿。” 他看陆炡岁数不大的样子,“你是这孩子的......” 陆炡推了下眼镜,“算是——” “哥”这个字的音节还没发出来,对方接着问:“叔叔吧?” 唇角几不可察向下,检察官没再理他。 他毫无眼力见地继续追问:“大兄弟给你侄子报的什么专业啊,听说民政院的电气自动化挺厉害......” 此时咨询室的门从内推开,有人喊:“三十一号,殡葬专业,廖雪鸣。” 被点到名的廖雪鸣站起身,举了举手,“是我。” “行,和家长一块进来吧。” 等他们进了办公室,关上门那刻男家长跟旁边人窃窃私语:“竟然给孩子选和这死人打交道的专业......” “听说这行工资高,现在就业太困难。” “就是一个月挣两万也不行啊,这哪门子叔叔......” 因廖雪鸣的户籍在县城本地,中专专业对口。可以选择殡葬专业的成人大专,与暑期后的应届学生一同入学。 考虑在职原因,报考老师给的建议是线上加线下的学分模式。一周需要到校上一次课,其余完成线上考试即可。 最后报考老师委婉地说,这种情况的学费会比普通学生高一些。 她笑笑,“不过对于成年人想提升学历水平,增加专业技能来说还是很有用的。我们民政学院向来求真务实,绝不会只教授一些无用的理论课。” 陆炡翻着学校介绍手册,的确殡葬专业的介绍内容,比其他为了吸引学生设立的新课程更详实可靠。 他低头问旁边坐着的廖雪鸣,轻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啊?”廖雪鸣挠着后背,摇头,“我也不知道。” 为了争取绩效,女老师连忙递给陆炡笔和纸,“我们的报名时间是下周五截止,家长可以留一下电话,后续有什么问题及时问我。” 短暂成为廖雪鸣“家长”的陆炡,名正言顺地留下自己的号码。 出了校门,廖雪鸣突然提出要请他喝饮料。陆炡勉强同意,跟着他进了附近的冷饮店。 廖雪鸣点了杯杨枝甘露,给自己要了杯咖啡。 看他踮脚坐在高脚凳,轻轻晃动身体。和听到要给他报学校时两模两样,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怎么,想通了?”陆炡好整以暇,“立志不再做文盲,当学习小博士了?” 吸饮料的廖雪鸣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 “那你在这独自开朗什么” 廖雪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挠挠后颈,“刚才那个老师,好像认为陆检察官是我的家人。” 他垂下眼睛,唇角却上扬,轻声说:“自从师父去世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家人在身边的感觉了。” 陆炡一愣,伸手捏了下他的脸颊,“又装乖。” 知道对方娇气,没有用力气,他也没喊痛。 廖雪鸣摸了摸被触碰过的脸,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嗯。” “您是不是学历很高?” “还好。” “那学习成绩是不是也很好” “凑活。” 陆炡喝了口咖啡,黏腻的速溶饮料味,他微微敛眉,“到底想问什么?” 廖雪鸣思忖片刻,缓缓告诉检察官:“从六七岁我有记忆开始,就和师父跑村子,各家各户入殓。” 一开始廖雪鸣跟在师父后头,瘦弱矮小的身体背着沉重的包。 长了几岁,开始替逝者盖衾单,钻进里面擦身体。 再到后来渐渐学会给遗体按摩,缓解僵硬;穿寿衣,抹粉,描眉,点唇,梳理头发。 第31章 十九岁那年开始,老廖的身体日渐消瘦。后来就不再给人入殓,抽着烟在一旁指挥廖雪鸣该做的步骤。 第二年初冬,他把廖雪鸣领到了长暝山的墓园,问馆里要不要人,最终廖雪鸣留下了。跟着馆里员工,又一点一点学起。 他住在宿舍,而老廖不和他一起住,有时会提着吃的来看他。 冬末春初,天越来越暖和之际。猝不及防地下了场大雪,带走了刚钻芽的小草,带走了老廖。 从那以后,殡仪馆成了廖雪鸣的第二个家。 ——可以做,不可以做。 是身边的人教他最多的。 ——可以选择做这个,也可以选择不做。 陆炡是第一个这样告诉他的人。 他双手捧着冰杯,看向检察官,问他:“是不是在您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总是教你好好念书,所以才懂得这样多?” 闻言,陆炡没说话。 视线绕过廖雪鸣,落到他身后“心愿墙”贴着的杂乱便利贴上。 希望可以考上心仪的大学、换一部新手机、早日发大财、谁和谁永远相爱不分离......等等,各不相同,又本质相同的愿望。 短暂地轻叹口气,陆炡摘下眼镜,又戴回,淡淡地说:“除了学习,其他确实教得不少。” 廖雪鸣有点惊讶,“那教些什么?” 手指轻敲着桌面,陆炡瞧着他,像在回忆:“教什么.....” 陆炡想起他记事起,从陈茵那里得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是一双手工制作的奢侈品皮鞋。而尺码却小了一号。陈茵不顾他脚趾被挤得疼痛,强行让他穿上。 这是父母教给他的第一件事——金钱是至高无上的。 生日宴上陆炡踩着并不合适的鞋,脚磨得流血,跟在陆振云和陈茵身后,重新认识这个社会。 这是父母教给他的第二件事——而金钱之上是权力。 他学着父母对高云之上的人笑脸相迎,对挣扎在淤泥里中人颐指气使。 在国内读书时,陆炡是没有朋友的。 记得国中一年级,班里新来了一位实习英语老师。 她成绩优异,刚从名校毕业,怀着满腔憧憬来到国际学校任职。 英语老师似乎很关心他的情况,时不时嘘寒问暖,甚至课后主动与他谈心。 陆炡是冷漠矜傲的,自然不会同她袒露心声。且自动把她归类为父母嘴里的——想从他这里讨点好处的下等人。 然而一天周日,她居然到陆家家访,对陈茵说:“小炡的价值观和认知有些偏差,如果青春期不及时更正,会使性格产生缺陷的。” 他记得那天陈茵对老师泼了一杯白水。 至于为什么是白开水,陆家会把登门拜访的人用白水,咖啡,茶水等区分开。 后来那个老师没再来教课,听别人说她因为没通过实习被学校拒绝了。很多同学难过不舍,认为她是个很好的老师。 大概率是因为自己丢掉了工作,陆炡对此并无感觉。他认为有些人的身份阶级,注定命运本该如此。 可不曾想女老师的话一语成谶。 陆家人的行为准则和自身性格的缺陷,深深影响着陆炡的两性观。 去加州留学的四年间,近乎疯狂地迷恋上身为同性的闻珏。 只因对方比自己地位更高,能力更强,认知更高。 他仰慕对方,又厌恶所有被闻珏博爱着的“下等人”。可即使闻珏被这些“下等人”拖住迈上台阶的双腿,也不曾在他面前多停驻一秒钟。 陆炡作为旁观者,目睹闻珏商业联姻、遭遇车祸、双腿截瘫......又再次找到相伴后生的爱人。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才是最卑劣的“下等人”,踩着无数人的肩膀和头颅爬上高山,又恬不知耻地俯视被牺牲的人。 所以陆炡自愿从高位辞下,任凭差遣地被安排到这里,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 “......陆检察官?” 廖雪鸣小声唤着,将自己从冗长沉闷的回忆中分离。 陆炡短暂停顿,尔后毫不在意地说:“忘了。” 忘记也是没办法的事,廖雪鸣理解地点了点头,再次询问:“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检察官轻“啧”一声,“怎么这么多事?” 话间不耐烦,语气却并无嫌弃。 于是廖雪鸣壮着胆子说,“我之前听马主任说过,您在很好的地方工作过......可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自从上次去过繁华的城市,廖雪鸣觉得陆炡应该属于那里。 而不是这座黄沙漫天,土地裸露,曾经被评为最不适合居住的城市之一的落后县城。 陆炡却笑,侧头细细瞧着廖雪鸣。 回忆起他向闻珏询问刺青含义那回,通话末了,对方在电话中问他这是谁。 陆炡想了下,只说:“一个小朋友。” 想了想,又补充:“和你完全不一样。” 安静须臾,闻珏笑,“不要老想着从别人那里汲取能量,自己也多付出付出吧,陆大检察官。” 那是陆炡第一次主动挂了闻珏的电话。 现在想想,大抵是被戳破后的恼羞成怒。 眼前的小朋友剪得短短的头发,像颗棕色的栗子。头发毛茸茸地模糊一团,五官却尤为清晰。 他眼底不自觉温柔,靠近廖雪鸣,轻挑眉:“因为想养只猫。” 其实陆炡不讨厌,也最喜欢猫。 第29章 老男人 “猫?” 对于这个匪夷所思的回答,廖雪鸣却并无疑问,反倒认真想了想:“我记得墓园的保安大爷养的有小猫,每年都会生一窝......” 他想翻照片给对方看,才想起来换了新手机。 陆炡又抿了口咖啡,依旧难喝,好在可以下咽。 他的视线始终在廖雪鸣身上,轻叹口气,说:“时机未到,再等等。” 陆炡临时接到通知,要回检察署加班。 先开车把廖雪鸣送回殡仪馆,快到长暝山时,听见对方问:“陆检察官,今天那位老师说学费会贵一些,大概需要多少钱?” 毕竟算是花钱“买”学历,费用略高也是情理之中。 陆炡说了个折中的数字,“一学期的学费八千左右。” 廖雪鸣小小的“啊”了一声,念叨着:“要这么多钱......” “别担心学费。”陆炡顿了顿,“我认识一个朋友,在教育部工作。现在有政策,可以替你申请个名额,费用减半。”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廖雪鸣脸颊微微泛红,腼腆地笑了下:“我一定会好好去上学,不能让陆检察官白帮这个忙。” 陆炡情不自禁地扬了下唇角,空出只手揉了下他的头,“既然决定,就不准半途而返。” “拌饭,什么拌饭?您是饿了吗?” “......” 陆炡收回手,按了按太阳穴,心想学校还是报晚了。 扫盲任务,迫在眉睫。 到了墓园门口,廖雪鸣侧身去解安全带准备下车时,陆炡瞥到他领口处有几道抓痕,四周泛红。 今天老是看他时不时地抓身上,陆炡问怎么了。 廖雪鸣松松领巾,又顺势挠了挠后背,说:“可能是早上在路边理完发,碎头发渣子没被海绵弄干净,有点痒。” 检察官用手指勾了下颈间的领巾,“过来,我看看。” “喔,好的。” 本意是想让对方摘下领巾,看看里面藏没藏碎头发。 结果廖雪鸣直接背对着他,用手将t恤掳到了脖子上,朝自己露出整个清薄的后背。 陆炡微微眯眼,后槽牙不自觉收紧。 这个星期应该是认真吃饭了,长回来了点肉,不像上次看着瘦骨嶙峋的。 冷白的背肌上黏着些头发渣,被抓出来的红痕与脊椎上的刺青层层交叠。 随着呼吸的动作,两侧蝴蝶骨微微翕动。倒像是只真蝴蝶,伏在叶子上时轻轻扇动翅膀。 被“蝴蝶效应”扇出的燥热的风,悉数吸进陆炡的鼻口腔,呼出的气变得炽热。 而当事人却若无其事,问:“有头发吗,还是被蚊子咬了,这里好痒。” 他动动胳膊大概示意位置,牵动细而窄的腰,腰窝若隐若现。 陆炡唇角扯出抹冷笑,又故意勾引他是吧? 于是他不紧不慢地伸手,轻捻起一小截碎发,“这里?” 尔后手指蹭着向下,又轻轻触碰,低声说:“这里也有。” 指尖有意无意地几乎抚过每一寸,在脊椎的刺青上停留颇久。 只见肤色越来越红,衬得抓痕的颜色都淡了些。 廖雪鸣也觉得越来越不对劲,每被触碰一下,忍不住轻轻颤抖,脑门都酥酥麻麻的。 忽然间,他草草把衣服穿好,使劲往下拽了拽衣摆。 陆炡饶有兴趣地勾唇看他,“怎么了?” “我、我不痒了,谢谢您,馆里还有事,我得先走了,您路上开车小心......” 第32章 说完,仿佛下定决心般推开车门跳下车,窝着背跑进了墓园,没敢回头看一眼。 等彻底没了人影,陆炡才收回视线,将指尖附着的碎发捻到车窗外。 他低眼,落在裤间浮起的一处。 尔后妥协般摘下眼镜闭目靠在椅背上,安静久间,只听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边廖雪鸣下了车后,直奔墓园的公共厕所,把自己锁在了隔间。 他拽开裤腰,低头确认无误后,后背绷直,宛遭雷击。 但也没把那东西击倒。 为啥啊?这是为啥啊! 为啥会在陆炡的车上——廖雪鸣不敢再想。 他开始掰着手指头算天数,突然意识到自从“精神食粮”被缴之后,再也没有自己解决过生理需求。 况且男性死后,还会因为血液向最低处聚集,激起死亡组织膨胀,导致钵起设精。 更别说他一个大活人了! 廖雪鸣企图用魏执岩曾经教给他的解剖知识说服自己。 然而一路小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反复深呼吸都丝毫不见缓解时,心里防线在此刻被击得溃败。 他彻底没招了。 只好拉上窗帘,洗干净手,准备奖励一下自己。 廖雪鸣闭眼,努力回想曾经他心目中第一帅的人。 ......长什么样来着? 皮肤很白,黑色头发,很高......不对不对! 个子没那么高,是高鼻梁,薄薄的唇......不对不对不对!! 下嘴唇比较厚,狭长的眼睛,戴着一副金边的眼镜......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什么眼镜啊,哪有戴眼镜,他分明......分明一直想的是陆炡啊。 廖雪鸣绝望地睁开眼,并住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伸手揉了揉眼眶,一抹湿润洇在手背。 明明已经消失很久的那种心脏不舒服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而这次更为强烈,狂跳如擂鼓,跳到已经开始疼痛,令他恐惧。 自己可能已经病入膏肓了,廖雪鸣想。 思忖片刻,他慢吞吞地趴到桌边,拿来纸和笔,想写份遗嘱。现在不写,说不定以后就来不及了。 廖雪鸣长叹一声,提笔,然后又放下。 因为他不会写“遗嘱”俩字。 陆炡提着没喝完的咖啡进了办公室,林景阳和小陈两人忙活得焦头烂额、热火朝天。 办公桌上的文件放不了,一摞一摞得堆在地上。 见他来,小陈仿佛看到救星差点没哭出声,起身拽住他的衣摆,“陆检,您可算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把咖啡举高,放到一旁茶几上,平稳得没洒出一滴。 “具体什么情况?” “好像是市检署的保密文件遭到泄露,正在严查此事。” 林景阳叹了口气,说泄密者还没彻底找到,各地各级杯弓蛇影,今天来了通知务必严格管理文件。 要求近五年来的法律文书和案件材料,不仅要统一电子化归档,还得保留纸质版以备核查。落实到具体地区、案件类型和负责人。 他写文书的水平本来就一般,在陆炡来任职以前,要求没那么严格,达到合格水平就提交上去了,现在这一闹都得重新改。 对于休息日加班,陆炡好像并无太多意见。他坐回办公桌前,把林景阳交上来的材料,一页一页过目,未遵循诉讼法格式样本要求的随手标注。 边用2b铅笔画着,边喝着带来的咖啡。然而每喝一口,眉头总是轻轻敛起,又咽下。一种似乎不太好喝,但又强迫自己喝下去的感觉。 林景阳感动得热泪盈眶,心想陆检为了工作真是拼了,居然坚持喝这么难喝的东西为了提神! “陆检别喝这个了,我去茶水间给你磨杯新的。” 说着,他顺手要抓起咖啡纸杯扔进垃圾桶。 结果被陆炡移到一边,使其免遭毒手,淡淡地说:“不用。” 他抬眼,看到林景阳穿着比较正式,被摩丝定型过的头发香味很重。 陆炡双手环臂,挑眉问:“你这是......相亲去了?” 还没等林景阳说话,小陈发出杠铃般的笑声,“陆检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差点没把我笑死——” “闭嘴。”林景阳气得咬牙切齿,回头瞪她。 这让陆炡难得来了兴趣,继续问:“怎么回事?” “哎呀我自己说吧。”林景阳生无可恋地长叹一声,“今上午我确实相亲去了,妈的,被媒人给坑了。就算我条件一般,也确实三十一了,但也不至于给我介绍四十多岁的对象吧?整整比我大十二岁!” 他特地用重三音大声重复,“大十二岁!” 两人沉浸在犟嘴之中,全然没看见检察官渐渐黑下去的脸。 “十二岁怎么了,我看就挺好。林助理,你可不要搞年龄歧视。” “谁歧视了?小陈你别在这偷换概念。我犯得着找比我大那么多的吗,要你你乐意?!” “那不好意思了,我只喜欢比我小的,大十二岁的老男人我看都不看一眼。” “哎哟你不是挺门清的么,也知道不能找比自己大十二岁的!” “咋啦,你这老得发梗的草,还怕被更老的牛啃啊——” “啪嗒”一声文件被扣在桌上,陆炡冷声道:“闭嘴。” 瞬间两人噤若寒蝉,才注意到检察官阴沉的脸色。 陆炡用笔敲了敲林景阳的那摞,“回去照着标准重写。” “......啊?” 成百上千份文书,林景阳差点没哭出来。 小陈呲着牙正要幸灾乐祸,只听陆炡哂笑一声,抬了抬下颌示意她交上来的,“你也一样。” 小陈笑不出来了,心想她怎么惹着这个老男人了? 【作者有话说】 有个大十二岁的人破防了 第30章 你是不是想追我? 一向担心医药费、“讳疾忌医”的廖雪鸣,瞒着身边所有人,神神秘秘地到县城医院挂了个专家号。 心电图、动态心电图、心脏彩超等等,能做的项目都做了个遍。 检查结果出来,医生告诉廖雪鸣心脏功能一切正常。而且他这么年轻,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问题。 廖雪鸣翻着这些报告单,一张图也看不懂,犹豫着问:“大夫,可我为什么有时会感觉心脏不舒服,特别是晚上睡觉的时候。” “你工作加班多吗?” “还好,一周有两三天要值夜班。” “大概是工作疲劳,加上你太瘦了。刚才给你做心电图时,能明显看出体脂率低于正常值。”医生边写着药单,边说:“建议丰富饮食,多吃蛋白质,配合着这些药来,调理一下身体。” 他认真听着,随后去药房拿药,捧着五百多块钱的中药袋子回家了。 廖雪鸣谨遵医嘱,午饭和晚饭后各一袋。 在食堂吃饭的小王瞥见他拿出包中药,震惊地问:“哥们儿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 廖雪鸣也没敢说实话,含糊道:“......最近胃口不太好。” “那这药还真顶用啊,怪不得这几天看你吃得多了,身上也没那么硌得慌了。” 他放下碗要去抱廖雪鸣,被陶静按住,“你少动手动脚。” “干什么啊,都兄弟,我就抱——” “别让我揍你啊。” “......” 廖雪鸣出神地盯着黑得发亮的中药,端起碗一鼓作气,三大口喝了下去。 祈愿如王哥所说,真能有效。 此时响起两声短信提醒,廖雪鸣从制服马甲的口袋掏出手机,看到内容时一怔。 是棘水学院的入学通知,告知他手续已办理妥当,下周一到学院报道。 忽然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廖雪鸣想了想,把这件事正式告诉了馆里同事。 一听这个,在食堂吃饭的各位都十分惊讶,他居然会上心学业的事情,毕竟当初魏执岩怎么揪着他去夜校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而听说中间有陆炡帮忙时,更是惊讶得瞠目结舌。 唯独马主任红了眼眶,一副长辈看着孩子成材的欣慰模样,重重拍了拍他的肩:“你不知道我当初顶着多大的压力,才说通上面把你留下。” 又感叹:“果然是乐交诤友,不教损友,还得是陆检......” 一向公私分明的主任,让大家别吃食堂了。在殡仪馆院里支了张桌子,叫了烧烤店的外送一起庆祝。 不单单是为了廖雪鸣,也是高兴殡仪馆能走到今天。 “这些年离不开大家的齐心协力、同心同德。”他举杯朝向魏执岩,“来,老魏你必须陪我喝一个。以前的日子里,是我自私了点,希望你能一直留在永安殡葬......现在你要是想去更好的地方,我也不拦。” 魏执岩沉默地摇了下头,举杯将啤酒一饮而尽。 一旁的廖雪鸣扒着花生壳,仰头看他们。 总觉得一起吃饭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可看他们却好像很悲伤。 第33章 陶静也低头偷偷掉了眼泪,轻声说:“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 她毕业后找工作四处碰壁,在前公司被同级孤立、上级霸凌,最后选择了殡仪馆。 而家人极力反对女儿入这一行,她已经三年没回家过年。 面前递来一张纸巾,廖雪鸣正抿唇眼神担忧地看她。 陶静破涕为笑,拿过纸抹了抹眼,语气有点埋怨:“这么大的事情都不找我商量了,以后你就只和陆检好呀?” 廖雪鸣低下头,小声地对她道歉。 “哎呀,和你开玩笑呢。有人能帮你,对你好,姐也会替你高兴的。”她摆摆手,“不过他以后要是敢欺负你,姐可不怕他,我天天往检察署大厅的监督箱投举报信!” 听到这话,廖雪鸣笑得内敛,睫毛阴影细碎地投在下眼睑,小声说:“陆检察官,不会欺负我,他对我很好。” 陶静一愣,眼神有些变化,“鸣儿,你该不会......” “什么?” 她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说出来。摇摇头,给廖雪鸣夹了软壳小龙虾,“......多吃点,这个好吃。” 最后马主任喝得不省人事,魏执岩叫廖雪鸣一块将人扶到了宿舍。 魏执岩被吐了一胳膊,顺便在平房外的水龙头冲洗,粗壮结实的手臂布满大小不一的疤痕。 两人都没说话,只听自来水流砸在水泥地的破碎声。 魏执岩拧了水龙头,听见身后人细弱蚊:“魏哥,对不起。” “你跟我道什么歉。”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回头看他:“应该是我跟你说声对不住,上次的话,我说得太过了。” 廖雪鸣明白指的是维纳斯被火化的事,他缓慢地摇了摇头,“魏哥也没有错。” 魏执岩笑,“行了,过去就过去了。” 他从黑色运动裤兜里,掏出一个信封给他,“拿着吧。” 廖雪鸣双手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沓现金。 他立即还回去,“不能要。” “给你的就收着。”魏执岩往他怀里塞,唇角笑意未淡,“不管是谁帮你的,只要你能在自己身上多上心,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真的。” 见他执意不要,叹口气,说:“就当今年的压岁钱,提前给了行不行?” 魏执岩每年有给红包的惯例,即使廖雪鸣早已成年。 他终于肯收下,“那过年就不要给我了。” 魏执岩应声,揉了揉廖雪鸣的肩头,喃喃:“时间真快啊,你也二十三岁了......那时候她正好刚过了生日,也是二十三岁。” 廖雪鸣疑惑地问,“......她?” “嗯,我妹妹。”魏执岩停顿须臾,低声说:“她比我小三岁,已经不在这边生活了。” 廖雪鸣意外他还有个妹妹,这些年从未听对方提起过。 “魏哥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魏执岩仰头望向一轮明月,低声说:“恩和。” 正式去民政院报道的头一晚,廖雪鸣早早洗漱躺下。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使然,还是药效真起了作用。近一周心脏不舒服的频次大大下降,晚上睡眠质量也好了许多。 他抱着被子,闭眼反复排练明早去学校报道的场景。 黑暗中枕边手机忽然亮起屏,廖雪鸣拿过一看,瞬间从床上坐起来。 【陆检察官:明早我去送你,在墓园门口等着。】 他咬着手指,删删写写,拒绝的理由还没想好,又一声消息提醒。 【陆检察官:已读不回,装睡?】 廖雪鸣气馁,只得回复:【知道了,谢谢您。】 前半夜清醒得眼眶发酸发痛,后半夜抵不住疲惫迷迷糊糊睡去,梦却一个接着一个。 梦里一切云雾迷蒙,唯独陆炡的面容清晰可辨。 他的脸庞,他的抚摸,他的拥抱,他的亲吻......曾经看过百余遍的三级电影,男主角的脸已然成了陆炡。 就在对方的手托住他的腿根时,廖雪鸣猛地睁眼,坐起来捂着胸口大幅度地喘着粗气。 头顶上摇摇欲坠的吊扇吱嘎作响,燥热的风使他彻底清醒。 汗水浸湿短短的黑发,汗衫彻底成了“汗”衫。 廖雪鸣有预感地掀开薄被,灰色底裤黏腻一片。 几乎瞬间眼里噙满泪水,他懊悔地攥了攥头发。 赤脚下床跑到冰箱前,一口气灌了三大袋中药。 “你这是......”陆炡微微眯眼,俯身凑近廖雪鸣,看他肿肿的泪沟和发青的眼下,“昨天晚上偷东西去了?” 毫无征兆地接近,廖雪鸣吓得后退一步,结巴着说:“我、我是没睡好觉。” “为什么没睡好?” 廖雪鸣一哑,后背冒了汗。 他真想求求陆炡别问了,难道要告诉对方:自己是因为做了一晚上春梦,而且对象还是他吗? 所幸陆炡只当他是入学心情紧张,没再追问。 坐上车,廖雪鸣扣好安全带,面前递来一个透明饭盒。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给我的?” 陆炡“嗯”了一声,“早饭,吃了。” 廖雪鸣接过,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个煎得焦焦的三明治,一小瓶冷鲜牛奶。 陆炡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吃过了,早饭多做了一份,不吃就扔了。” 说罢,手伸过来要去拿饭盒。 廖雪鸣连忙护住,点头:“吃的,吃的。” 陆炡轻笑,慵懒随意道:“小心点儿吃,别弄我车上。” 三明治夹着厚蛋烧,虾仁很嫩,只有一点咸咸的胡椒味。 专注于眼前的早餐,让廖雪鸣暂时忘却心中忐忑。小心谨慎地咀嚼,生怕弄到检察官的跑车上。 喝干净最后一口牛奶,也到了学院门口。 廖雪鸣把空饭盒装进包,说等洗干净再还他。 再次谢过陆炡,他下车,发现对方也开了车门下来。 检察官大发善心,勉为其难地要领他熟悉学校,去教务处领课本资料。 廖雪鸣赶紧摆手,“不、不用麻烦您,我自己去就行。” 而陆炡强行揽住他的肩膀,轻轻敲了下脑门:“就你这笨脑子,迷了路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冷冽厚重的木质香拂面而至,鼻尖蹭过柔软的衬衫布料,甚至能嗅到洗衣液褪去香气后微弱消毒液味。 这下廖雪鸣是真的失去方向了,神志不清地被他带着走。 周遭似乎都静了,只剩自己错乱不齐的心跳声。 廖雪鸣有些后悔,早上出门没装袋中药。 再不喝,他感觉要死掉了。 到走廊,陆炡总算放开廖雪鸣。 他伸手蹭了下廖雪鸣的耳后,全是汗,深色的领巾几乎要浸湿。 今日阴天,风并不闷热。 陆炡拿了纸巾去擦他的后颈,皱眉问:“有这么热吗?” 还没碰到,便被廖雪鸣躲过,“......我先进去领东西,一会人就多了。” 尔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向教务处,没敢再回头看陆炡一眼。 排队登记,领回书本已经是二十分钟后。 廖雪鸣出来,没能见到陆炡。到走廊尽头,看到他正在几米外的阳台上,背倚护栏通电话。 路过的人不免被他吸引,小声和同伴笑着说些什么,还有人拿手机偷偷拍摄。 廖雪鸣想制止这种行为,可是脚步却酸得迈不出一步,心也跟着酸。 检察官讲着电话,抬眼时恰巧四目相对。 他指了指耳边的手机,示意有事在忙,让自己先去上课。 廖雪鸣点头,到拐角时又回头看了陆炡一眼。被匆匆过去的人群挡住,什么都没能看到。 到公开课的教室,廖雪鸣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刚填完后面传来的签到表,手机振动两声。 【陆检察官:署里有点事,我回去处理。】 【陆检察官:可能要下雨,下课我来接你,别乱跑。】 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到窗外,天空银灰,雨燕低飞。 第一节公开课基本没有重要内容,笼统地认识课程安排和学分结构。 男老师讲课沉闷,夹杂着他留学时期尴尬的笑话趣事,底下学生象征性的一笑捧场。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下课后学生成群结伴,讨论着哪里的小吃街新上了什么美食,哪里的水果店便宜又实惠。 廖雪鸣缓慢而安静地收拾着学习材料,眼前光线被挡住一隅,有人叫他:“廖同学,你好。” 他抬头,是一位年轻女性,面容相貌和穿着打扮明显比其他学生成熟。 传递签到表时,廖雪鸣记得她坐在自己后面,姓郑。 郑小姐说她也是在职提升学历,报考咨询那天碰巧见过他。 两人自然而然地闲聊着往外走,她问起对方的职业。 得知廖雪鸣是名遗体美容师,郑小姐反应过来:“你是殡葬专业的吧,我修的是物联网,咱们大课应该会一起上。” 第34章 郑小姐说小时她家里不让女孩子读书,自己创业开网店卖衣服后攒了些钱,选择来提升学历,也算是弥补青春期的遗憾。 她似乎对殡仪馆的工作十分感兴趣,左一句右一句问着。 廖雪鸣清楚的就回答,不知道的就不说。 到了教学楼门口,雨幕如帘,远处阵阵闷雷。 两人都没带伞,在原地暂时等候。 郑小姐神色犹豫,终于微笑着问:“我今天看到廖同学来报道的时候,有位先生陪你一起?” 她口中的“先生”,大概指的是陆炡。 廖雪鸣点头应声。 郑小姐挎了下肩包,“虽然有点冒昧,但那位先生确实是我中意的类型,我们年龄也相仿,所以想认识认识,请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检察官。” 她似乎有点惊喜,“那他和廖同学是什么关系,或者......有没有结婚呢?” 再寻常不过的对话,甚至以前主任为了搭线相亲,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然而廖雪鸣却脑中一片空白,耳边任由砸在雨篷的吵闹的水声填满。 他看着面前女性娴静姣好的脸庞,嘴唇张合间艰涩地说:“......他是我叔叔。” 廖雪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而且还要撒第二个谎。 “已经结婚了。” 闻言,女人面上划过一丝失望,又很快释然地笑,“这也很正常,没关系。” 而廖雪鸣还沉浸在谎言带来的巨大阴影里,低头愣愣地看着积水中自己扭曲模糊的倒影。 纵使头脑混乱,胸口喘不上气。他却清楚在刚才那一瞬间,竟真的害怕陆炡会和眼前女士有什么关系。 “廖同学,廖同学?是你的手机响了吗?” 廖雪鸣回过神,兜里手机振动不停,是陆炡的来电。 他接了电话,对面问:“在哪?” 还没等开口,又听见:“看到你了,别动。” 几分钟后,一辆黑色福特野马开上缓坡,稳稳停在门口。 车窗移下,陆炡朝廖雪鸣抬了抬下颌,“上车。” 旁边的郑小姐礼貌地朝他点了点头,廖雪鸣告诉检察官是新认识的同学。 视线短暂在女人身上停留,陆炡盯着廖雪鸣,哂笑:“你交朋友倒是挺快。” 而廖雪鸣却侧过头,似乎有意避开他的视线。 这让陆炡狭长的眼睛微乜,又不形于色地打量了眼一旁的女人。 郑小姐的公寓不远,顺路捎她一程。 快到小区时,她向两位道谢,从托特包里拿出两小包坚果,递给副驾驶的廖雪鸣:“这是我自己炒的松子,你和叔叔可以尝一尝。” 握着方向盘地手一紧,陆炡低声重复:“叔叔?” “......不好意思,我没想太多,顺着廖同学一起叫了。”郑小姐有些尴尬,连忙补话:“坚果我没有放糖,您太太吃也不会怕胖的。” 廖雪鸣脸上的血色褪尽,心虚地咬着嘴唇一直没说话。 等女人走后,陆炡没立即启动车。 他摘下眼镜,用镜布擦拭细小雨渍,问:“你和她说的,我是你叔叔?” 廖雪鸣低下头,“嗯”了一声。 “太太。”检察官冷笑一声,“你骗她我结婚了?” 这个“骗”字咬字很重,廖雪鸣的头更低。 此时无声胜有声。 陆炡戴回眼镜,侧头伸手捏住对方下颌,迫使看向自己。 小小的脸蛋,大大的眼睛,藏不住一点情绪。 拇指指腹蹭过被咬得发红的下唇,陆炡尾音上挑,“廖雪鸣。” 短暂停顿,他笑:“你是不是想追我?” 【作者有话说】 太不要脸了 第31章 有猫了 廖雪鸣的脸被捏得有点变形,一时忘记谎言被揭穿的窘迫,茫然重复:“我想追您......吗?” 句末的疑问词让陆炡略感不爽,“怎么,想狡辩?” 他收回手,清清嗓子,将事情一件挨着一件复述:“你主动给我做饭吃,还不止一次。” 廖雪鸣点头。 “你和林景阳他们说,要讨我的喜欢。” 廖雪鸣诚实点头。 “你还主动让我抱你。” 廖雪鸣红着脸点头。 “现在又对单身女性谎称我已婚,杜绝社交可能。”陆证冷笑一声,字字戳人脊骨:“廖雪鸣,你好手段啊。” 脸上的迷茫,逐渐变成震惊,最后廖雪鸣垂头忏悔:“我居然是这么恶毒的一个人。” “毕竟追求对象是我,人之常情。”检察官环抱双臂,微抬下颌:"说吧,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廖雪鸣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正义凛然道:“那我就决定不再追求陆检察官了。” 似乎不够令人信服,又决绝地补充:“我再也不和陆检察官见面了。” “你——”陆炡咬肌僵硬,又很快维持住完美表情,“倒也不必这么极端,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给你个机会?” “机会......”廖雪鸣盯着眼前人瞅了一会,皱眉认真问:“陆检察官,您多高啊?” 问题突然,陆炡顿了顿,还是回答:“净身高187.6。” “啊,我才一米七四。”他又问:“那您有房子吗?” “在京城有几套。” “唉,我一套都没有,也买不起。”他继续问:“您的学历是什么?” “硕士。” “硕士?硕士是什么意思?” 估计对方也不明白,他还是换了个说法,“研究生。” 廖雪鸣眉毛皱得更紧,“您是研究生,我是研究死的,工作差距太大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 陆炡脸有点黑,“你到底想问什么?” “.....对不起,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陆检察官,您今年多大” 这回检察官没很快回答,停顿几秒,说:“三十五。” 听后,廖雪鸣掰着手指头,开始算:“我刚过完二十三岁生日,您比我大一轮。您属.....我属.....我们的属相犯冲了!” 他小声喃喃,“那我们也太不相配了,给我机会也没有用呀,我哪里追得上他......” 看着对方煞有介事的小表情,陆炡直接气笑了,笑得眼尾弯起。 手撑住副驾驶的座椅,他倾下身体,靠近对方:“你就说喜不喜欢我?” 检察官骨相优越的脸近在咫尺,鼻梁上眼镜鼻托留下的压痕都看得清清楚楚。 廖雪鸣一时没说话,紧张得屏住呼吸。 平时检察官远远看就很帅了,近看还是这样帅,廖雪鸣很难想出不喜欢的理由。 他只好点头,小声说:“喜欢。” 闻言,陆炡没作反应,只是盯着他看。 以为是对方没听清,廖雪鸣声音大了点,也坚定了些:“喜欢的。” 而陆炡终于扬起唇角,眉眼变得愉悦几分,“既然这么诚实,那就给你点奖励。” 检察官坐回驾驶座,低头取下眼镜,随手放在车前仪表台。 他侧身朝向廖雪鸣,勾了勾手,“离近点,我看不清。” 廖雪鸣很听话地凑过去,好奇地问:“什么奖励?” 只见陆炡缓慢地垂下眼睑,盯着他的唇看了两秒,又抬眼,话间不轻不重:“允许你亲我一下。” 大脑程序几乎宕机,难以理解这句话的每一个字。 廖雪鸣愣愣地伸手,指了指检察官,又指着自己,动动唇瓣,一个音节没能发出来。 像只哑了嗓子的猫,只张嘴叫,没声音。 陆炡拉着长音“啊”了一声,轻淡地说:“既然不想就算了,只是这种机会以后可不会再有了。” 说罢,便转身去摸车挡柄,有意启动车子。 而手还没挂下挡,便被两只爪子抓住了。 唇角微不可查地扬起,陆炡侧头看他,“嗯?” 廖雪鸣低着头,一双眼睛敢看他,又不敢看他。唇被咬得泛白,耳垂异常的红。 其实陆炡早就注意到了,小朋友的耳朵生得很好看,位置略靠上,耳廓有点尖。 软组织很薄,若有强烈光线透过,便像猫耳朵似的,能看见细小血管的脉络。 廖雪鸣松开牙齿,嘴唇嗫嚅,一副被强迫而难以开口的模样,可攥着他的手却愈紧。 指节微微蜷缩,圆润指甲刮过手背的皮肤,像被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下。 不疼,却痒,又麻。 他颈间的领巾已经完全松了,耷在一侧露着白皙的皮肤,以及上面怪异扭曲的刺青。 和这副纯情窘慌的模样实在违和。 陆炡眼底渐深,没再等廖雪鸣主动开口,扯开了他的手。 廖雪鸣的眼中浮上失望,可下一秒就被拽过去,两只胳膊被抬起搭在检察官的肩上。 尔后听见低沉的声音,命令般似地:“搂紧。” 他愣了愣,顺从地收紧手臂搂住陆炡的脖子。 第35章 几乎是瞬间,隔着熨帖平整的衬衫布料,感受到结实背肌的牵动。 ——吻,铺天盖地般地袭来。 廖雪鸣不太能理解这种濡湿的、温热的感觉,只觉独属于检察官的木质香,一寸一寸剥夺和挤压胸腔的空气。 吸进去的是刺槐林的香气,呼出去的也是。 他有些恍惚,现在自己是躺在槐树下睡午觉。还是被拘于男人的怀抱,做着成年人该做的事。 直到压抑着情绪的低哑声传来:“张嘴。” 廖雪鸣才勉强回了神,涣散的视线聚焦,与始终盯着自己的狭长凤眼对视。 唇齿厮磨间,头向后移了移。隔开距离,半清半醒地启开了唇。 然后自己又主动地,探出了舌尖。 陆炡的呼吸声倏然变重,拖着对方臀部的手收紧,磨着后槽牙说:“你这是跟谁学的?” 他舌头忘记收回来,因此大着舌头黏黏糊糊地回答:“更片哩学哒。” “......” 福特野马作为一款实用性跑车,以车型宽,轮毂尺寸大为卖点。 所以当陆炡托着对方的腰,半拽半抱地将人弄到自己腿上,也并不逼仄费力。 吻再次深入,廖雪鸣觉得自己被搅得一团糟。 他试图闭上眼睛,让自己好受些。但眼前变得黑暗,心跳就在耳边了。 廖雪鸣又觉得自己要死掉了,可和先前的死有很大不同。 以前心脏的疼痛,是恐慌的,难受的,有时痛得发酸,无可奈何的酸。 而现在虽然跳得也快,也痛。却是踏实的,满足的,甚至幸福的。 陆炡是“人形药袋”吗?廖雪鸣迷迷糊糊地想。 昨天晚上喝了那么多药,又苦又没用。而检察官的吻不仅有效,还是甜的,而且很舒服。 就是身底下不太自在,被什么东西硌着。他以为是方向盘,又觉得位置不对,不自觉伸手去摸了两下。 熟悉的质感轮廓,陌生的巨大尺寸。 廖雪鸣一下睁大了眼,还没等反应过来,便被逮住了。 陆炡仰头看他,额前的黑发稍有凌乱,哑声问:“这也是跟片里学的?” 没等廖雪鸣说话,检察官侧过脸轻吻了下他的手臂内侧。 随后深呼一口气,将头埋在廖雪鸣的胸前。 喘气声很重,在有规律地平复。 廖雪鸣微微张着红肿的唇,眨了眨眼睛。 安静须臾,抬起胳膊将检察官的脖子搂得更紧,下颌轻轻贴在他的头顶。 到长暝山时,雨已经停了。 山间石路被冲洗的干净发亮,蟋蟀躲在草间为这个夏天最后一鸣。 陆炡牵着廖雪鸣的手走在前面,后者一步一个脚印跟着。 他垂眼盯着检察官比自己大了很多的手,轻声询问:“陆检察官,我们为什么要牵手呢?” 既然自己还在追求陆炡,他也没有答应。那就不是情侣,也不该是牵手的关系。 闻言,陆炡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亲我都伸舌头了,占我这么大便宜,我牵你个手都不行?” 检察官冷哼一声,松开手,独自往前走:“不想牵就算了。” 他怎么又这样,廖雪鸣懊恼地想。随后小跑着跟上,握住对方温热的手。 陆炡挑眉,“做什么?” “下完雨山里的路不好走,您没有我熟悉。”廖雪鸣腼腆地抿了抿唇,“那还是牵着手吧,比较安全。” 一眼识破的雕虫小技,陆炡倒也不戳穿,“那你可得保护好我。” “放心吧。” 这次换廖雪鸣走在了前面。 到墓园门口时,陆炡的手机持续振动。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按两下侧键挂了电话。 “是有事情吗?” “工作上有点事,一会儿回去处理。”陆炡揉了下他的头发,问:“记住我给你的任务了?” “记住了。”廖雪鸣认真道,“我回去一定好好制定一份追求您的计划。” 陆炡很是满意,“进去吧,早点睡觉。” 说完再见,廖雪鸣刚走了两步,突然听见奶猫的叫声。 回头看到门口水泥地上躺着一只大三花猫,旁边一只小三花猫正在路灯下捉飞蛾。 “是保安大爷养的小猫,很亲人的。”廖雪鸣过去蹲在地上,摸了摸小猫的头,又举起来朝向陆炡,露出白白的肚皮,笑着问:“是不是很可爱。” 陆炡也笑,不假思索道:“可爱。” “大爷舍不得把小猫送人,天天吃着食堂最便宜的菜,却给小猫买烧肉吃......” 廖雪鸣一边低头撸猫,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全然没注意到检察官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 深夜十一点,公诉一科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林景阳痛苦而焦灼地加班,看着手机上未打通的电话,绝望道:“陆检怎么还没回来,这么大的事我自己怎么处理——” 小陈平静沉稳得多,仔细查看警方发来的传真,劝道:“你冷静点,陆检现在回来有什么用,把文件整理好给他看才是关键。” “唉,也是,不过最近怎么老是这么多骇人听闻的事......” 正说着,手机一声响。 是特别关注的提醒声,林景阳拿过一看,稀奇道:“陆检居然发好友圈了,头一回啊。” 小陈也来了兴趣,探过脑袋,“发了什么?” “......这是廖老师,还有一只小花猫?” 照片里白炽灯下的廖雪鸣蹲在地上,手挠着小奶猫的下巴,光线将小猫的毛和他的头发照得毛茸茸的。 配文:有猫了。 【作者有话说】 给火正哥亲爽了 第32章 恩和其其格 到检察署大厅时,已经零点钟。 陆炡正要推玻璃门,手机一声消息提醒。点开屏幕,是廖雪鸣发来的讯息。 【尾号4747:陆检察官,您平安到检察暑了吗?】 唇角不自觉扬起,手机递到嘴边,陆炡发了条语音:“到了,就这么牵挂我?” 很快,对面也跟着回了条语音:“是的。” 两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像小学生朗读课文。似乎能透过屏幕,想象出对方捧着手机讲话时的笨拙模样。 陆炡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检察署的‘署'写错了,罚抄一百遍。” 他收起手机,伸手推开玻璃门那刻。唇角瞬间没了笑,眼神变得严肃而冷冽。 见检察官来,焦急等待的刑警连忙起身,“陆检。” 陆炡从他手里接过黄皮纸袋,边拆封边往座位上走。 下午警署传真过来的调查报告也已整理妥当,林景阳和小陈一并放在办公桌上。 陆炡一一过目资料后,将文件夹里的几张五寸照片,依次摆在桌面,伸手按开台灯。 照片分别为:快递外包装,门口摆放地点,将近两米长沾有血迹的泡沫纸,以及一颗完整的头颅。 在上午的勘验和调查中,受害者头颅的每个角度都有拍照取证,从底部被切割的横截面,可以清晰看到组织纹理。 警员在一旁将案件的调查细节报告给陆炡。 今日上午九点二十分,棘水县新山区警署接到报警。 兰苑小区的刘太太早上出门时,发现门口放着一个36x30x25cm的泡沫纸箱。 包裹并未贴快递单号信息,用黑色油性笔写着:刘志彬收。 刘志彬是其丈夫,两人结婚三十年有余。 她回家拆开快递箱,解开层层缠绕的泡沫纸,看到里面的东西时,当即吓昏了过去,后续是保姆报的警。 “头颅正是她的丈夫,刘志彬。笔录时我们了解到,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联系到刘本人。” 陆炡翻阅刘太太及亲属的笔录,“你是说,受害者失联将近一个月,没有人找过他?” 警员点头,“因为今年八月份以前,刘志彬一直在市精神医院接受治疗。八月三号时,经诊断刘志彬的精神分裂症达到康复标准,准许出院。” 他微敛眉间:“精神医院?” 林景阳应声,把文件资料翻到对应位置,神色古怪地说:“傍晚我申请权限刚拿到的卷宗,没想到这个人,还有这么段过去。” 卷宗记载,二十年前刘志彬为驻蒙大使馆的随员,在大使馆的办公室女干杀了一位二十三岁的女实习记者。 一审被判处死刑,提起上诉后,二审出示精神分裂症的诊断证书,因实施犯罪时不能辨别行为能力,属无刑事责任能力人。 根据《刑法》和《刑事诉讼法》改判不负刑事责任,对刘志彬进行强制医疗,送入市精神病院医治。 警员补充:“我们从亲属那里了解到,刘在外蒙任职时,夫妻二人已经形同陌路,只差一张离婚证书。所以刘志彬出院后,他妻子从不过问,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直至收到包裹。” 闻言,陆炡颔首,简单翻阅二十年前的庭审资料。 第36章 ——终审宣判日期,8月15日。 他微微眯起眼,思忖片刻,对林景阳说:“尽快把案件细节写一份报告给我,重点在被害人及其家属的信息。” 林景阳应声:“明白。” 陆炡看向警员,“对接尸检的法医了吗?” “已经联系县里解剖中心的法医,明早七点能到。” “取消,尸检绝对秘密进行,避开在棘水县所有任职的法医。“他顿了顿,说:“联系市检署技术部门的法医于海洋,让他尽快过来。” 虽然不知为何用意,警员也不多问,“是,陆检。” 案件工作布置得差不多,已经快凌晨两点。 陆炡让大家回去休息,接下来一段时间会很忙,做好工作准备。 过了三伏天,白天和晚上温差将近十度。 林景阳裹紧风衣外套,提着公文包准备走。而检察官在桌前久久注视台灯下的照片资料,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他轻声询问:“陆检,还要再待一会儿吗?” 陆炡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回头。 林景阳抿了抿唇,将钥匙挂在门上。 到停车位开了电车出来,见小陈正踩着电动车扣头盔。 林景阳按了两下喇叭,移下车窗:“喂,大半夜骑小电驴多危险啊,上来我送你。” 小陈摆摆手,“明天早上还得上班呢,我怎么来?” “我再去接你不就完了,赶紧上车。” “那成吧。” 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小陈拍了拍林景阳的肩膀,“谢谢您啦,检察官助理大人!” 不自觉被她欢快的情绪感染,林景阳笑道:“又不是陆检的小跑,坐我这破车还这么高兴?” “什么豪车破车的,能送我回家的就是好车。” 小陈边说边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又开始看案件相关的文件。 林景阳感叹一声,“真羡慕你啊。” “有啥可羡慕的?” “羡慕你学历好,又年轻,未来一片光明啊。"他顿了顿,“还有陆检,其实人家就比我大了四岁,怎么我就差这么多,不管是工作能力上、态度上、行动力上、思想见解上......” “行了行了。"小陈打断他,“别这么悲观,你和陆检还是有共同点的。” “真的假的,什么共同点?” “都是大龄剩男。” “......我就该把你从车上扔下去。”林景阳咬牙切齿地开玩笑,随后又问:“陈儿,当初你为什么把志愿填这里,以你的分数应该能去更好的地方。” “离家近,我姥姥这两年身体不太好了,想多陪陪她。"小陈瞄了眼后视镜,看到他情绪似乎不太对,关了电脑,轻声问:“林哥你呢,为什么想当检察官?” 听此,林景阳没立刻回答。 回忆起数月前第一次去永安殡葬时,陆炡说的那句——别把自己的职业高尚化,用不着你惩恶扬善。 他苦涩地笑,缓缓道:“我爸以前是派出所的民警,在我十岁那年因公殉职了。受他影响,从小就对这行很憧憬。可我先天身体素质一般,报不了警校。后来又学法,奈何脑子也不够,干了这么多年还是个检察官助理。”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几年前进检署对着旗徽发誓时,我心里想的是:我一定要为普通百姓伸张正义。”他语调低了些,“像我爸一样,就算死也不怕。” 小陈愣住了,想找出林景阳开玩笑的一丝痕迹。 可是她没有,反而从那张平日里温和善良的脸上,看到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严肃。 ...... 陆炡靠在椅背,将头颅照片对光举起,久久注视。 脖子切断的横截面,平整得如机器切割。足以窥见行凶者近乎变态的冷静,亦或者对受害者的憎恨。 恨到不像是在切割人,而是一头牲畜。 憎恨...... 陆炡微微眯眼,坐正身体重新拿起二十年前的卷宗资料。 实施犯罪时刘处于发病期,无刑事责任能力。即使后续康复,并不会转为服刑。 假若退一步讲,此案的刑事追讼期最高为二十年。距离终审审判之日,满打满算到现在是二十年。 从各个方面来说,刘志彬差一点要成为“自由之身”,此时头颅却被割下。而选择快递方式送至家属的方式,似乎有意泄恨和报复。 或者说向这个社会,宣战。 目光定格在受害女记者的资料,陆炡用手指点了点对方的名字。 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女性名字。 ——恩和其其格。 因上午两场挨着的送别会,陶静提前一个小时到殡仪馆准备。 到办公室时发现廖雪鸣来得更早,正趴在桌前嘴里念叨写着什么。 陶静边换着制服外套,边对他说:“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学得这么认真?” 廖雪鸣小声回应,“没有在学习。” 她轻笑,“还谦虚上了。” 此时门“咣当”一声被推开,小王风风火火地进来,见到两人愣了下,“我靠,怎么都来这么早?” 陶静也纳闷,“你干嘛这么早来上班?” “我这是来上班吗?我从昨天晚上就没下班!哎哟渴死我了。”他到饮水机前灌了大半杯水,继续说:“昨个夜里车不够用,让我去市里的精神病院,就是之前魏哥去做义工的那儿,运具遗体,给我五百块钱加班费。我寻思累点就累点吧反正有钱挣,结果你猜怎么着?” 小王凑到两人身边,压低声音说:“精神病院里个把月前出院的一个人,死了,脑袋叫人割了,现在还没找到身体,警方都封锁消息了。” “......你少在这危言耸听,消息都锁了你是从哪听来的?” “火化间的大爷告诉我的,千真万确。” “那你还是不要出去乱说,免得招来什么事。” “我能不知道吗,就跟你俩说说......不过小廖同志,你在这写什么呢?” 刚才两人闲聊这一会儿,廖雪鸣头都没抬一下。 他闷闷道,“写计划。” 这让陶静也来了兴趣,“学习计划呀?” 他们俩凑过去一看,只见本子顶格工工整整横着一行字:追求陆炡的计划。 “?” “?” 陶静和小王面面相觑。 小王彷徨地张大嘴,无声道:“是哪个陆炡?” 陶静痛苦的摊手,动口型:“他身边还有第二个陆炡吗!” 小王石化,“陆炡是男的女的?” 陶静愤怒地抽了他脑袋一巴掌,“你不要再问这种没意义的话了!” 她把小王拉到一边,绝望道:“怎么办,鸣儿不会真喜欢上陆检了吧?” “恁娘的,其实我早就觉得他不太直了,哪个直男往手机存男优的照片。”他忽然惊恐的抱住胸,“天,我以前还和小廖住一间屋,洗完澡我连裤衩子都不穿——” 陶静又双抽了他一巴掌,“呸”了一声,“你也不看看你什么德行,把陆检对折都比你高!” “......话糙理不糙。”小王受伤地放下手。 她回头瞄了眼廖雪鸣,小声说:“咱们鸣儿,不会是被姓陆的给骗了吧?” “他能有啥好骗的......你怎么知道不是人家不同意,他在缠着陆检?” 陶静又双叒抽了他一巴掌,“他那么大岁数,凭什么不愿意!有什么资本不愿意!” “姐姐你别打我了。”小王捂住脑袋,“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陶静深叹口气:“算了,还是静观其变,咱们还是以先保护好鸣儿为首要目的,而且这事你不要和魏哥讲。” “我哪敢说啊,而且魏哥那么忙,私下里都见不到人......” 第33章 苏和巴特尔 陶静整理好情绪,回去试探性地问廖雪鸣:“你为什么要写这个计划,是不是陆检说了什么,让你这么做的?” 笔帽蹭了蹭鼻尖,廖雪鸣点点头。 见状,她瞥向小王,一副“你看看,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的表情。 小王顺势问,“那陆检到底说啥了?” 只见廖雪鸣叹口气,“是我不好。” “......你做什么了?” 他难以启齿道,“我亲他了,还伸舌头了,陆检察官说我得对他负责。” 说罢,廖雪鸣又自顾自地郑重“嗯”了一声,下定决心般:“我一定得负责。” “我靠,静姐你别晕啊——” 小王赶紧扶住陶静,狠掐她人中。 廖雪鸣吓了一跳,站起身:“静姐,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小王笑得比哭还难看,“你静姐家里种的白菜让猪给拱了,有点难过。”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猪,哪里来的猪?” 陶静咬牙切齿:“从外地来的猪,还是头肉柴的老——” “哎呀你行了——"小王捂住她的嘴,对廖雪鸣苦口婆心道:“你这什么什么计划的,给我俩说说就得了,千万别再给别人说了,在单位影响不好。” 第37章 廖雪鸣似懂非懂地点头,问:“那魏哥呢?” “不行!千万不能告诉他!” 他心想以前民政部姓刘的老畜生,魏执岩还能对付。这要闹到检署,保不住他们工作都得丢了。 “喔。”他又问,“可以告诉路易十六吗?” “路易——说吧说吧,这个没事。”他小声吐槽,“反正死人又不会开口。” 确保陶静无碍后,廖雪鸣才回遗体美容室工作。休息间他到太平间的停尸房,和路易十六说了会儿话。 提到和陆炡昨晚发生的事情,竟不好意思说了。 他挠了挠头,告诉路易十六:“陆检察官是个很好、很厉害的人,也许他可以找到杀害你的凶手。” 安静须臾,又坚定道:“一定会的。” 廖雪鸣抬手轻轻拍了拍108柜门,“大哥,反正你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就再等等吧。” 此时忽然注意到柜子左下角边缘脏了一处,他随手掏出兜里的脱脂棉擦了擦。 深褐色的干涸印记蹭到纸上,廖雪鸣低头嗅了嗅,疑惑道:"这里怎么会有血?" 或许是隔壁柜子储存遗体时不慎沾到,地方不明显一直没能发现。 他用消毒液打湿抹布,又把整个停尸柜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才回去工作。 休息室的门被叩响,警员开门探出小半个身子:“陆检,于法医已鉴定完毕,叫您过去。” 陆炡掳起袖口,法医病理鉴定从开始到结束,表盘只走了一遭。 到解剖室后,果然预感般地看到于海洋沉重紧绷的脸。 他接过刑事照相员递来的数码相机,一张一张翻看鉴定过程记录,很快到了头。 陆炡晃了晃相机,慢悠悠道:“专门请你过来,就做了这点工作,还不够借调费的。” “我现在没心情听你开玩笑。” “缓解一下紧张气氛而已,别那么认真。” 他走到法医身边,双臂环抱交叠,一齐盯着这具正对二人的头颅。 双方沉寂良久,于海洋先开口,“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才把我从市里火急火燎地叫来?” 陆炡摇头,“一半是心里有个未成形的影子,另一半是直觉。” 闻言,于海洋自嘲一笑,“好一个直觉。” 脸上又瞬间没了笑,严肃平稳道:“切割头部的工具是锯骨机,根据骨头磨损程度和留下的锯齿痕迹,可见不是普通锯子,而是专业的人体锯骨机。" 陆炡跟随于海洋的视线,落在旁边桌上法医带来的解剖工具。 其中一把银色锯骨机此刻尤为显眼,边缘刻着编号:psnl-20 于海洋微不可闻地轻叹,“锯齿密度太过熟悉,我一眼就能看出和我使用的是同一型号的锯子。” “psnl-20。”检察官稍作停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政法大学的英文缩写。” 于海洋闭眼点了点头,“二十年前,我们那一届的专业班,一共有二十一名学生。学院为每个人提供了一套解剖工具,刻上了属于自己的编号。” 陆炡敛了唇角,背对着门口的警员抬手,下达指令:“传唤拥有这个型号锯骨机的所有人,进行笔录调查。” “是,陆检。” 警员走后,陆炡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于海洋:“有时我也不想耗费人力物力,奈何程序正当需要。” 将于海洋看见内容时的脸色变化收入眼底,他低声说:“现在我们的对话不会记档,说吧,永安殡葬的法医魏执岩......到底是什么人。” 政法大学的学籍资料中,黑白两寸照片中的魏执岩直视正前方。 即使二十多岁的学生模样,沉寂阴冷的眼神同现在并无二差。 “魏执岩手中有编号为21的锯骨机,被市检署开除时并未归还。”于海洋眼底发红地注视着这位曾经睡在他下铺的好友,尾音发颤:“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停顿须臾,他告诉陆炡:“苏和巴特尔。” 被下属告知午休时间陆炡却来了殡仪馆,马主任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赶过去,进门招手:“陆检您怎么过来了,也没人事先通知我一声,招待不周,快坐快坐——” 陆炡身穿制服,胸前检徽未摘,看样子是从检署过来的。 以为是有什么急事,结果他推了下眼镜,只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工作上有点困难,想请教魏法医。” “魏执岩?”主任愣了愣,“嗨呀”一声,“真是不赶趟,他刚去后院工作,一时半会完不了事。” “既然魏法医不在,我在这里等恐怕会影响大家工作。"忽然话锋一转,他问:“他平日的住处在哪里?” “噢,他平时住馆里的员工宿舍。”马主任神态有些微妙,勉强挂着笑:“陆检您去那等他作什么,大老爷们的不知道收拾卫生——” 陆炡皮笑肉不笑,语气不允置辩:“请带路。” 职工宿舍位于长暝山脚,统一两人间。房里只住了魏执岩一个人,门没锁,一推就进了屋。 环境干净整洁,地砖一尘不染,床铺被子叠成豆腐块。 陆炡大体环视一周,尔后看向门口的马主任,“我自己等就行,不耽误主任的时间。” “那怎么能把陆检您一个人撂在这,而且我也没什么事——” 没等他说完,陆炡抬了抬下颌,“请您离开。” 人走后,陆炡在约莫四十平米的空间内踱步,最后停在靠窗的书桌前。 四层书架,被塞得满满当当。看书脊,多为英译本。侧边泛黄,书角磨损。大都读过不少遍,不是单纯作为装潢。 而桌中央放着的一本《法国大革命史》,更是破旧不堪,一拿不稳就会散掉的程度。 这本书可称得上法学生必读著作,在加州读硕士时自己读过不下五遍。 他拉开椅子斜身坐下,翻到书签隔开的位置。 ——《杀君主》 全书文戏最为鞭辟入里,也是陆炡认为最精彩的一章。 讲述的是瓦尔米战役胜利后,建立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此时准备对阻挠革命的国王路易十六清算总账。 而在审判君主方面,两方发生争论。 吉伦特党主张保全君主路易十六,或听取民意;而高山党坚持弹劾路易十六,致其于死地。 最终以总票数七百二十一,主张死刑为三百八十七票得以胜出,决定对路易十六执行死刑。 此时宿舍铁门由外推开,屋子的主人回来了。 正如主任所言,魏执岩刚才确实在忙工作,浑身散发着冷冽的消毒水味。 对于不速之客,魏执岩似乎并无太多情绪波动。 他瞥过陆炡手中的书,淡淡地说:“书是从图书馆借的,本来就要坏了,烦请陆检轻拿轻放。” “抱歉,一时看得太投入。”陆炡靠着椅背,翘起二郎腿,“不知道魏法医,有没有兴趣同我探讨一下对此书的看法?” 听此,魏执岩挑起杂乱的浓眉,一副待他开口的模样。 “这位波旁王朝的第十六位国王,醉心造锁,不理朝政。甚至在巴士底狱被攻占之时,仍在日记本上写道:今日无事;最终路易被处以死刑,讽刺的是那断头台是他亲自改良过的刑具。” 话间短暂停顿,陆炡直视对方:“然而也有人评价他为人正直,品性善良。被送上断头台时,还主动脱下衣物感谢刽子手,向子民高喊:我死得何其无辜。看刑的人无一拍手叫好,都是寂然无声的......不知法医,是如何看待这位饱受争议的国王?” “善良?”法医低声嗤笑,“西方有谚语:地狱的道路是由善良的愿望铺成的。他所谓的善良,踩着无数第三阶级的尸体白骨,未免太令人作呕。” 陆炡微微眯眼,朝他举起书,“对于审判君主,法医又是怎么理解的?” “吉伦特党保全路易的目的不过是恐于担责,把弑君权过渡给民众,美其名曰遵从民意。”魏执岩引用书中高山党的领袖罗伯斯庇尔的话,回答检察官:“地面上,道德是很罕见的东西。凡是君主,都该死了。” 气氛沉寂片刻,陆炡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合上书起身。 他脸上没了假意客套,经过魏执岩身边时,停了脚步,冷声问:“在送你进监狱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廖雪鸣,你,萨满崇拜,究竟有何关联?” 魏执岩侧脸与他对视,褐色眼珠似乎蒙上一层灰,不透光亮,干裂泛白的唇翕动:“路易十六不甘心被剥夺权利,假意拥立宪法。为恢复王朝,一七九一年六月,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停顿两秒,他嘴角渗出古怪的笑,一字一顿:“逃、跑。” 检察官敛起眉,“什么意思?” “你想要的答案。”魏执岩不再说,伸手示意:“请回吧陆检,我还有工作要做。” 陆炡咬肌僵硬,垂在身侧的拳头一瞬间攥起。到门口时,沉声道:“我以后会照顾好廖雪鸣。” 第38章 蓦地响起魏执岩讥讽的笑,连说话时尾音笑意还未散却:“我很期待到时候你是会选择保全,还是弑君。” 那时陆炡只认为这是句疯话,直到未来一天三角刀断头台矗立在面前。 而他手里牵着放下断头刀的绳索。 第34章 我也喜欢你 技术部同事敲了敲遗体美容室的门,把3d打印的五官模型放在桌上,朝里间喊:“廖老师,模型打印出来了,你看看成么?” 自槐林煤气厂事故后,批给馆里资金一到账,统一置换新机器。 把原先低沉本的熔融沉积打印技术,更新换代可高精度打印细节部位的光固化技术。 材料也由较便宜的蜡质材料统一换成生物相容性树脂,大大降低严重创伤和疾病缺损遗体的修复难度。 廖雪鸣换了副新的无菌手套,捧起模型左右看看,露出满意的笑容:“辛苦哥了。” “都应该的,客气什么。” 中午天太热,同事坐在空调前凉快,刷着短视频与廖雪鸣闲聊。 他突然想起什么,抬头说:“今儿晌午头上,检署的那位检察官来了,个子老高,戴个眼镜,长得挺帅的。” “......陆检察官?” “对对,是姓陆。我临出门的时候,听到他说要找魏执岩。” “魏哥?”廖雪鸣一怔,“是有什么事情吗?” “不知道,好像是工作上的事,看着主任领他往宿舍去了......” 同事走后,廖雪鸣想了想,给陆炡发了条短信。 问他是不是还在殡仪馆,但午休时间一直未收到回复。 下午从肿瘤医院送来的这具遗体,逝者生前因患鼻咽癌切除了鼻部,最终还是癌细胞恶化扩散去世。 用鼻梁支架固定后,廖雪鸣仔细贴合修复材料,尔后用油彩着色,化妆刷点出毛孔和纹路。 结束时再抬头,墙上的电子钟已过晚上八点,窗外天空一片黧黑。 遗体被送去灵堂后,廖雪鸣收拾殓台,洗刷工具,随后洗澡、消毒、换衣......锁了门从后院出来。 初秋的夜风吹得他一激灵,忽然觉出饿意,下意识地搓搓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 山里昼夜温差大,中午干热,晚上阴凉。每次都想着明天一定带外套,可最后都是冻着回家。 正巧碰到值完夜班的同事,两人一块回了后山宿舍。 到路口分别时,同事顺手指了指廖雪鸣住的平房,“欸,你家里来人了啊,灯亮着......” 里外两间房都敞着光,照亮门前一片红砖地。 他迷迷糊糊地说:“可能是早上出门忘记关灯了......” 等推开栅栏门进到院子,看到垃圾桶边上扔着的活力28时,廖雪鸣心里一惊,连忙提起来。 “......谁把我洗衣粉扔了?” 他抱着半袋洗衣粉转身,又一惊。 两根晾衣绳上挂满了洗净的衣服,院子里的花盆整整齐齐码在墙根,砖缝里的杂草也被清理干净。 呆滞地走到门口,廖雪鸣嗅嗅鼻子。低头看见墙角点着盘蚊香,燃出缕缕灰色的烟,平时萦绕的蚊虫没了踪影。 廖雪鸣一手抱着洗衣粉,猜测自己是因为工作时间太长出了幻觉,茫然地推开门。 前脚刚进去,后脚还没落地。只觉眼前光线被挡住,一只手抓住他的后衣领,拽到了旁边椅子上。 尔后听见头顶传来严肃的一声指令,“换鞋。” 一双灰色的亚麻拖鞋被扔在眼前。 他愣愣地抬头,启开唇没能发出音。 陆炡背对灯光,几乎要将那颗他一直舍不得换的20瓦老灯泡的光芒全部挡了去。 廖雪鸣不仅惊讶检察官为何奇幻般地出现在家里,更惊讶的是他的穿着打扮: 白衬衫的袖子被挽到手肘,脚踩的拖鞋与地上那双同款式、不同尺寸。 而最违和怪异的是上身系着粉色围裙,去年中秋节馆里给发的生活物资。 手背拍了两下廖雪鸣的脸蛋,陆炡轻“啧”一声,“傻了?” 他回过神,下意识点头,又快速摇头,仰头问:“陆检察官,您怎么会来这里,还穿着......” 闻言,陆炡环抱手臂,话里又气又笑:“廖雪鸣,你还好意思问,你住的是猪窝么?” 中午从魏执岩的住处出来,想起廖雪鸣也住在职工宿舍,顺路去瞧一瞧。 而他家也极好找,远远望去满是红黄相间的太阳花,从院子里长到外面小路。 大门没锁,然而陆炡进去后简直无从下脚。 杂草几乎把砖路掩埋,左一盆花右一盆花,废弃的半截水缸浮着层绿苔,水里的孑孓上下游动。 勉强往里走,脚下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脚,下意识地扶住旁边一棵细矮的枣树。 再从粗糙的树皮上抬起手,发现沾满了昆虫的排泄物。 等进到住人的屋里,开门那刻陆炡觉得自己像是从原始森林,进到了赛博朋克文明下的垃圾城。 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块算得上规整的地方。 本来想请上门保洁,压根儿没人接单。 然而此处一秒都不能都忍受,陆炡只好自己脱了制服外套。 廖雪鸣羞窘地挠挠脸,“对不起,我生活习惯不太好。” 他习惯不好,自己是清楚的。从小跟着老廖住在土房,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到殡仪馆后和小王一起住,一点一点教着自己收拾。可等他成家搬出去后,只要工作一忙起来,便过得昼夜颠倒,回到家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做。 廖雪鸣伸手攥住检察官的衣角,轻轻晃动,小声说:“让您辛苦给我打扫了,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做家务的” 见对方不说话,他声音黏糊了些:“别生气了好不好?” 额头被轻轻弹了下,陆炡告诉他:“不准撒娇。” 随后单膝着地蹲下身,帮廖雪鸣换了鞋,问:“今天工作很忙?” “还好,就是有点难度。”说到这里,廖雪鸣来了精神,给他讲着馆里引进新技术的事情。 说到给遗体修补鼻子时,他表情里带了点小骄傲,“多亏了在学校里学的内容,新的材料我一次就做成功了,只不过不可以拍照片,不然真想给您看看。” 陆炡挑眉,“这么厉害?” 被夸奖得有些不好意思,廖雪鸣腼腆地笑笑。 检察官的视线不自觉带了温柔,落在他潮湿的发尾,“洗过澡了?” “嗯,在馆里洗的。”廖雪鸣朝他伸手比了个“3”,“我打了三遍消毒杀菌的沐浴露。” 陆炡愣了下,侧过脸轻笑出声。 太萌了。 怎么能这么萌? 廖雪鸣有点疑惑,“您笑什么?” 陆炡没回答,收敛了唇角,站起身,“洗手去吃饭。” “喔,好。” 廖雪鸣趿着拖鞋走了两步,还不忘回来抱起地上的半袋洗衣粉。 被陆炡止住,“把那垃圾给我扔回去。” “不是垃圾。”他小声反驳,表情认真:“很好用的,而且这些还能用好久。” 这次检察官难得让了一步,“那就放好,别乱丢。” 廖雪鸣连忙答应,生怕再反悔小跑去了卫生间。 等看到浴室摆着的东西时,他呆呆地眨了眨眼。 墙壁瓷砖刷得干净锃亮,被挂上几个架子,分门别类的放着洗漱用品。 而堵了一半又时不时渗水的花洒,也换了个崭新不锈钢的。 洗衣机底下的盆子里,放着几瓶大小不一的洗液。 廖雪鸣蹲下身子,拧开其中一瓶闻了闻。 是陆炡身上的味道。 “田螺先生”不仅浣衣扫庭,还守舍炊烹,做好了三菜一汤。 吃完饭,廖雪鸣积极洗了碗筷,擦干净灶台,力保恢复到检察官清理完的模样。 等收拾完回到卧室,看到陆炡眼镜没来得及摘下,就倚着床头睡着了。 敞着的半扇窗吹进凉风,不断撩动床单耷下的一角。 廖雪鸣轻手轻脚过去关了窗,回来倒坐在木椅,下巴拄在椅背上,垂眼静静注视着床上的人。 其实今天见到陆炡第一眼,就能感觉到他很疲惫,薄薄的眼睑被眼眶压出浅浅的折痕。 此时睡得也并不安稳,微拧眉头,呼吸不平。 廖雪鸣伸出双手,想替陆炡摘去眼镜,希望能睡得舒服些。 而眼镜腿刚刚抬离耳朵,手腕蓦地被攥住,金属镜架落在柔软的被子上。 愣神间,廖雪鸣听到他唇间念着:“myyp——” 检察官睁眼的一瞬间眼神是冷戾,等触到眼前人又渐渐柔和。 他收回手坐起身,闭眼按了按鼻根,声音略哑:“几点了?” 廖雪鸣看向墙上的万年历,“十点四十一。” 见陆炡伸手去摸眼镜,他犹豫了下,问:“是要走吗?” 闻言,陆炡撩起眼皮瞧他,两人距离近到足够看清他写在脸上的心思。 第39章 想戴回的眼镜并没戴,被折叠好放在桌边,慵懒开口:“再呆一会儿。” 某只坏猫明显嘴角有了笑意,可还假模假样地问:“一会儿再开车回去,会不会有点晚了?路上这样黑......” 陆炡顺着他,“那我开得慢点。” 这会儿彻底高兴起来,身后尾巴似乎高高直起,从椅子上下来:“您渴不渴,我去给您倒杯水?” “冰箱里有大麦茶。” 廖雪鸣点点头,很快端了杯冰镇茶回来。 陆炡喝了两口,干热的嗓子缓和不少,放下杯子时看到廖雪鸣一直盯着他看,似乎有话要说。 问他做何事,他说:“刚才您睡着的时候,说了‘穆尔’......这是什么意思?” 安静几秒,陆炡看着他说:“猫。” “猫?”廖雪鸣觉得很新奇,“这是什么哪里的语言?” “蒙古语,确切的说是西里尔字母拼写的蒙古语。” 廖雪鸣似懂非懂地学着检察官的口音,念了句:“myyp” 他似乎对西里尔语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陆炡又多教给了他几句。 出乎意料地是,只跟着念过一次,廖雪鸣的发音就可以达到九成准确......就像血液里流淌着的母语基因一般。 不,也许并不该出乎意料。 陆炡微微眯眼,细细扫过他颈间的刺青符号,又落回廖雪鸣的眼睛。 脑中忽地回想起法医嘲讽的神态,以及那句——你是会选择保全,还是弑君。 他喉结攒动,又说了一句话。 说得突然,音节又长,廖雪鸣没能发音成功,问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次陆炡安静良久,才低声说:“喜欢你。” 似乎忘掉了在做翻译,廖雪鸣脸上短暂空白,随后缓慢地点着头,声音小却坚定:“我也喜欢你。” 第35章 一起睡吧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翻译的意思,廖雪鸣有点慌乱:“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炡眼神不悦,“不喜欢?” “哎呀,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一急,椅子也跟着往后仰去,倾倒的一瞬间被检察官扶稳,似笑非笑:“不是就不是,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怕您会认为我不喜欢您。”廖雪鸣诚实地回答,“我是很喜欢陆检察官的。” 话说得虽然直白,却无谄媚讨好,黑色瞳仁铺满认真。 握着椅背的手青筋隆起,陆炡眼底渐深,唇角笑意却淡,他忽然说:“外语课程今天教到这里。” 随后动作懒散地将手肘撑在桌边,手支着下颌瞧着对方,问:“要不要再教你点别的?” “......可以的,您要教什么?” 陆炡没说,目光缓缓向下落在他身上透着光的白衣服,眼微乜:“你这穿的什么?” “这个吗?是很多年前买的短袖。”他低头拽了拽身上宽大松垮的t恤衫,洗得变形的领口朝一边歪去,露着渗着青色颜料的冷白肌肤,“太破了穿不出门,只好当睡衣了。” 忽然想起差点惨遭毒手的洗衣粉,廖雪鸣直起腰警惕道:“这个不可以丢喔,不穿这个我睡不着的。” 衣服后边被臀部压住,因为这个动作布料被抻得愈发透明,窄细的腰若隐若现。 陆炡没再理会衣服的事,而是向他伸手,“坐过来。” 廖雪鸣犹豫了下,还是听话地回握检察官的手,迈下椅子来到床边,还没等坐下。握着他的手忽然用力,回过神来时已被对方反扣在身/底。 廖雪鸣下意识支起身,而腰被圈住,手腕被扼住,动弹不得。 小半张脸陷在棉麻的床单中,被挤压得变形,他口齿不清地说:“陆检察官,您这是做什么?” 而听在陆炡耳朵里,成了以退为进后撒娇的意思,笑问:“怎么,害怕了?” 背对着他的毛糙蓬松的脑袋晃了晃,“我当然害怕,要是教我打架,我可打不过您。” 三言两语,微妙旖旎的气氛陡然消散得无影无踪。 陆炡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想想有时候自己也是贱,总是屡教不改。廖雪鸣那个木头脑袋,什么德行他还不清楚吗? 被迫跳过调情环节,陆炡俯下身,在他耳边问:“你平时靠什么解决生/理/需/求?” 温热地气体散在耳廓,明显有点痒,而又无法用手去挠。廖雪鸣只好在床单上蹭了蹭,随后老实回答:“用手。” “手?”明显有意避重就轻,陆炡冷嗤一声:“别告诉我你是闭着眼干撸?” 空气凝固片刻,廖雪鸣显然是回过味儿来了。 皮肤肉眼可见地涨红,听见他闷声道:“陆检察官,您说话有点粗俗了。您学历那么高,又是检察官,不可以这样的。” 陆炡气得发笑,颔首:“行,长出息了,念了两天书开始反过来教育人了?” “......” 方才还像条鲤子鱼在这乱扑腾,这会儿忽然老实得一动不动。 莫非是睡过去了? 这倒也像廖雪鸣能做出来的事。 于是陆炡跟摊煎饼似地将人翻了个面,看到他脸时,一愣。 廖雪鸣非但没有睡着,那双杏仁眼睁得还不小。 只是臊眉耷眼,不敢直视他。有一刹那对上他的眼睛,又忐忑不安地很快移开。 盯着这张粉得发红的脸,陆炡忽然想到被他销毁的那部毛片,想到他口口声声说跟着里面学的。 事实上廖雪鸣并没想那么多,仅仅是心虚而已。 因为最近仅有的两次,一次是现实中主动想着陆炡的脸,另一次是在梦里依然是他。 但他不敢说,又不会撒谎,索性放弃说话。 此时陆炡的唇角扯出个古怪的弧度,“我真是好奇,那片子到底是怎么拍的,把你勾成这样?” 他伸手捏住廖雪鸣的下颌,使其看着自己。 停顿几秒,细密的吻落在额头,轻声说:“这样?” 落在眉尾,“这样?” 又落在眼角的细小疤痕,“还是这样,嗯?” 鼻尖、脸颊、下颌、耳后,甚至是侧颈,唯独避开了嘴唇。 手悄无声息地游进衣里,细细揉掠过每一根肋骨,指腹在脊椎的凹陷处来回摩挲。 而嘴上又一直在问:是不是这样,是不是那样,又或者是怎样...... 承受不住的廖雪鸣身上浮起一层细汗,手背抵住对方的胸口,小声委屈地说:“我不记得了。” 陆炡抬起头,鼻尖有意无意蹭过他的,嗓音低哑:“真不记得了?” 廖雪鸣重重点头,不仅是身体,眼底也是潮湿的,“我不骗您。” 本以为检察官就此可以停住,谁知腰间的手突然用力。 将他向后拽了几寸的距离,床单皱起,腿间抵在膝盖。 陆炡说:“那就教你点新的。” 吻终于落在唇上。 两人的空间挤压得几乎没有缝隙,廖雪鸣的手还在其间,隔着肌肉感受到剧烈心跳,不仅是自己的,还有陆炡的。 于是他收回手,学着在车里那夜,主动搂上陆炡的脖子。 唇齿间、鼻息间,清晰感知到对方的味道。 阳光的味道,刺槐林的味道,甚至还有一点打扫后留下的灰尘和汗水的味道。 此时似乎与梦境重叠,梦里陆炡也是这样拥抱、亲吻、抚摸。 潮湿溽热间,耳垂被齿尖轻轻扯了下,他听见陆炡说:“以后只能想着我。” 闻言,廖雪鸣心虚地将陆炡搂得更紧,脸埋在他的颈窝处蹭了蹭。 殊不知他早已这样做了。 ...... 沉重喘息间,短袖被拉扯得摇摇欲坠,灰色睡裤几乎要褪到膝盖。 廖雪鸣突然睁开眼,翻了个滚从他怀里逃离,坐起了身。 陆炡显然还未从高涨的状态中脱离,眼底发红,声音也哑:“怎么了?” 手又去捞他,而廖雪鸣很是着急:“我想起来我今天网课还没看呢,快十二点了!” “......”陆炡短暂合眼,按捺着心里沤起的燥火,“明天再看。” 而廖雪鸣已经提上了裤子,一脸正气:“不行,做事要持之以恒,不能半途而废。” 妥协的一声轻笑,陆炡向后捋了下凌乱的头发,“书没白念,有长进了,还知道用成语。” 他朝书桌抬了抬下颌,“用功去吧。” 廖雪鸣应声,爬起来要走。又停住,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过去捧着陆炡的脸亲了下。 陆炡又笑,面上似乎很受用,嘴上却说:“怎么,夸你两句得意忘形,就开始性骚扰我了?” 廖雪鸣一懵,紧紧抿起唇。 心想他怎么总是这样!明明刚才里里外外亲了都没事,现在又有事了! 纠结间,陆炡朝右边侧了侧脸,“这边再亲一下,我就考虑不追究你的责任。” 于是廖雪鸣带有报复性意味地狠狠嘬了一口,给他留下一圈口水。 第40章 坐到桌前,廖雪鸣按开台灯,启动电脑。电脑是马主任的女儿不用的,送给了他来看网课。 这周的课程是临终关怀与哀伤抚慰,也是他入行以来最不擅长的方面。 以前因态度被逝者家属投诉过多次,甚至还起过争执、赔过工资。即使现在依旧不太会说话,但把课程上所讲的记下来、背下来,也是有用的。 课程约莫四十分钟,赶在零点前廖雪鸣成功打了今日学习的签到卡。 盯着那颗闪亮亮的五角星,他十分有成就感地合上笔记,关了电脑。 一回头,却看到陆炡倚着床头,正在看着手里的纸张。 廖雪鸣连跪带爬地去抢,对方却举高手,让他摸不到,慢悠悠地读出声:“追求陆炡的计划......” 是他压在枕头下的,本来想今天睡觉之前再改一下,却被当事人给发现了。 自知抢不过,廖雪鸣扒着他的袖子,“我都还没有写好。” “毕竟是为了追我,我提前给你看看,提提意见,不是更好?” 好像很有道理,廖雪鸣松开手,乖乖地说:“那您看吧。” 陆炡顺势将人搂到怀里,“仔细着点听。” 稿纸上横平竖直、一笔一划地写着: 追求陆炡的计划。 追求一个人需要真诚、耐心和尊重,同时也要注重双方的感受和边界。 展现真诚的自我,自信展现自己的优点,努力改正缺点。 提升自我价值,情绪独立,不能过度依赖对方。 ...... 即使对方答应,也不能着急推进关系。 不要随便触碰对方,急于身体接触等,保持适当的距离。 ...... 长长的一张稿纸,购物小票般逐行罗列。 不知道在浏览器搜了多久,换了多少网页抄下来的。 虽然透着一股浓浓的人机味,但也不缺真心实意。 廖雪鸣紧张地问:“您觉得怎么样?” 头被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轻轻拍了拍,陆炡说:“听好了。” 廖雪鸣竖起耳朵。 “不用在我面前展现优点,也不需要改掉缺点,你无论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不管什么事情,大的也好,小的也罢,都可以依赖我。出了事情需要帮助,你第一个能想到的人以后必须是我。” “……” “而且必须要养成习惯和我亲密接触,明白了?” 廖雪鸣茫然地应声。 “另外,再加一条。”他声音低了些,“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相信我,不要因为旁人的只言片语怀疑我,离开我。” 廖雪鸣似乎在努力理解他的话,尔后低头内敛地笑了笑。 陆炡问他笑什么。 他挠挠脸,:“只是觉得不像是我在追求陆检察官……而是您在追求我呢?” 后面紧接的一句“但这怎么可能呢”还未说出口,检察官的眼神却渐渐温柔,低头吻在唇角,“还不算太笨。” 这个不笨,到底是指哪一方面,廖雪鸣又不大明白了。 他思忖一会儿,指着纸上的计划,问:“就是说这些我都做到了,陆检察官就可以答应我的追求了吗?” 陆炡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说:“在那之前,我们之间有件事必须先解决。” 廖雪鸣疑惑,“什么事情?” 而陆炡还是没说,又吻了吻他,声音很轻:“等明天。” 已过午夜,陆炡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一起睡?” 他欣然接受,“好。” 廖雪鸣侧躺着被陆炡紧紧搂在怀里,单人床勉强着下两个成年男性。 而他却不觉得狭小拥挤,反倒舒适惬意,渐渐困意袭来, 再醒来时已经深夜,廖雪鸣片刻失神,察觉到身边的陆炡已经不在了。 他在昏暗中轻轻喊了声:“陆检察官。” 四处静悄悄,无人回应,窗外浓黑的夜沉沉壅蔽。 安静须臾,自认识陆炡以来,廖雪鸣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陆炡?” 依旧没有人应答,他彻底没了睡意,也确定陆炡真的已经走了。 这一瞬间心变得空落落,嗓子发痒发痛。 想喝杯水缓一缓,廖雪鸣伸手按开桌上台灯,照亮卧室一隅,也照亮椅子上的一摞衣物。 袜子,衬衫,工作制服......以及椅背搭着的一件灰色卫衣外套。 懵懵的他伸手去摸,小心而笨拙,怕翻坏叠好的衣服。 如灯光充盈房间,空着的心又被填满。 他情不自禁地咧开唇,扑进陆炡躺过的地方,试图回忆那份温存。 原来活人身上是这样暖和,透过薄薄的皮肤,感受到血液的流动,脉搏的跳动。睁眼时可以四目相对,呼唤名字时能如愿得到应答。 在这温暖之中,廖雪鸣不仅想着陆炡,也想着老廖,想着魏执岩,想着陶静、马主任、小王......想着身边对他好的每一个人。 同时深感内疚地对维纳斯道歉,对路易十六道歉,对他的朋友们道歉——可能要把你们和他们列为同等重要的人了。 接着廖雪鸣又对师父,魏哥,静姐,王哥等等人道歉,因为陆炡可能要在自己心里更特殊一点了。 ...... 就原谅他吧! 廖雪鸣在猜测陆炡口中的“事情”会是什么好事、想着明天与他的见面中渐渐合了眼。 可是第二天,他却见到了冷漠得判若两人的陆炡。 也并没有好事发生。 第36章 幸福和不幸的人 第二天上午,陆炡带领一行警员进入殡仪馆大厅时,廖雪鸣正在帮忙整理祭奠柜台。 马主任闻讯而来,满脸焦急地挡在他们面前询问缘故。 陆炡朝他出示证件以及搜查令,说:“永安殡葬法医魏执岩涉嫌刑事案件,借以调查。” 闻言,主任面如死灰,只能遵循指令。 当检察官踩着铺着黄色地毯的过道,途径廖雪鸣跟前时。 廖雪鸣下意识捧着怀里的纸钱上前,却被一个警员伸手拦住。 力度不算小,他向后踉跄了一步,手上一松,纸钱纷纷扬扬落下。 而陆炡只是用余光一瞥,不做半秒停留径直走向后院。 廖雪鸣愣愣地看着高大背影消失在门口,恍惚间觉得前夜的亲密温存不再,他们只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黄黑色警戒线根根缠绕停尸房,挡住线外惊慌惶惶的主任,挡住凑热闹的人,以及被陶静握着手的廖雪鸣。 陆炡伫立在停尸柜前,俯身拉开108号屉柜。 沉默数秒,戴着白色无菌手套的手向警员示意。 刑事照相员的快门声此起彼伏,闪光灯亮得廖雪鸣几乎睁不开眼。 在强烈光线的交错中,他看到躺在108号屉柜十余年的“路易十六”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具完全陌生、状态更新的尸体。 廖雪鸣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声音消匿静音,呆滞空洞地盯着尸体脖子处那个黑漆漆的窟窿。 也许是怕他情绪失控,陶静紧紧抱住廖雪鸣。而她自己也难以说出安慰的话,不停地流着眼泪。 从冒牌的“路易十六”被抬出、拍摄记录、装入封尸袋、被运走,陆炡自始至终没看廖雪鸣一眼。 在这个比往年都要闷热的初秋,廖雪鸣终于又失去了他的最后一位朋友,路易十六。 随着法医涉嫌杀人分尸的消息不胫而走,永安殡葬陷入前所未有的舆论困境。 传言这里是东南亚在黄土高原的据点,换尸体、偷/器/官,连火化间都是消灭证据的地方,在这里火化不知道给的是谁的骨灰......等等,不管消息是真是假,没人敢再委托永安殡葬,甚至墓园也受到牵连,一部分人找上级单位投诉,决意要把墓碑迁出,并且赔偿逝者家属。 所有人都清闲起来,而像小王这种外聘职工,加上刚成立家庭急需用钱。来不及歇息四处接活,出去给人跑长途货车。 即使罹受重大变故,殡仪馆的日常运作一以贯之。 早会照常开,马主任虽憔悴疲惫,仍旧讲一些积极奋上的话,告诫大家:“最困难之时,就是创造奇迹的起点——” 怕别人不信,补充道:“这不是我说的,是伟大的罗曼罗兰的真理!” 等视线扫过魏执岩曾经坐着的空位,他忽然抖动嘴唇,红了眼眶。低头对大家道歉,说这一切责任都在他。 殡仪馆成立之初,职位人员短缺。他从人才系统偶然得到魏执岩的履历信息,知道他毕业于法大,曾经是市检署的法医。 在明知魏执岩因违反规定被开除的情况下,主任依旧主动找到他,说殡仪馆的未来需要他一份力。 但他没想到,这二十年来,魏执岩一直没过去这个坎儿。 陶静声音发哑地问他:“主任,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魏哥会杀......” 马主任深深地叹了口气,想说,却还是没说,告诉在场的人:“你们早晚会知道,我现在说这话不合规矩,但是咱们,也不要恨他。” 第41章 作为平时和魏执岩关系最近的廖雪鸣,始终低头沉默,碳素笔在纸上描描画画。 陶静不安地看去:是一把锯子。 她红着眼屏住呼吸,伸手覆住廖雪鸣的右手,不让他再画。 其实案件发生后,大家最担心的莫过于廖雪鸣,而他却表现出异样的平静。 不哭不闹,沉默寡言,并无任何情绪外露。 没有需要入殓的遗体,他便窝在遗体美容室,用填补的新材料练手。 照常去学院上课,回来看网课。 叫他吃饭便吃,吃得少了给他多盛半碗,也不会剩下一个米粒。 所有人都以为廖雪鸣是成熟了,坚强了,而陶静知道他只有伤心到极点才会如此,现在的状态和当年老廖去世后一模一样。 事发后的这几天里,廖雪鸣也经常去太平间。 看守尸体发现地的警员不允许他进入,便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看向里面,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 看得警员都深感怪异,对来找他的陶静说:“他是不是有心理问题?” 让她劝廖雪鸣不要再来这里,影响工作他们也得担责。 法医利用职务杀人分尸、藏匿尸体,并且将头颅包裹寄往家属家中......此案在社会引起轩然大波,恶劣程度令人发指,超过半数的人要求对其死刑。 俗话说,全则必缺,极则必反。 在事件第六日的下午,沉沉幕布终于被划破个口子,光芒渐渐倾泄而进。 一位博主自称曾经是国际记者,辞职将近二十年。目前生活在澳洲,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她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一篇长文,自述当年在外蒙做实习记者时的经历。 称这篇文章的主人公是自己的同期兼挚友,一位父亲是华国人、母亲是外蒙人的年轻女孩。 文章大致内容如下: 女孩的父亲任职于华蒙最大的跨国公司,是一位高级工程师。与她的母亲相遇是因为公司团建,旅游地点选在苏赫巴托尔省边缘的一个村庄。 正逢某个宗教节日,母亲是作为被献祭的“恶魔”,要在面部,脖颈,以及手脚烙上封印的“符咒”。 看到这里,大家可能深感诧异,现在竟还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 但其实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的今天。这样的事在世界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角落,依旧在上演。 譬如亚撒哈拉沙漠和中非的大部分地区,普遍存在的ge礼,又或者索马里童婚现象引世界震怒等等...... 弊端,陋习,压迫仍然存在,我们无须质疑其真实性。 写到这里有些偏题,重新回到我的故事里。 后续是我朋友的父亲,出手救下这位女性,留她在家里做保姆。 后来他们相爱了。 婚后生下一个男孩,三年后,又生下一个女孩,也就是我的朋友。 父母为她取下一个好听的名字:恩和其其格。 恩和在蒙古语中意为平和安康,寄托着父母对她的爱与祈愿。 我猜,是父母的宠爱,哥哥的保护,恩和才得以成长得如此善良正直,努力上进。 可是恩和的人生,却没能像名字一样安安稳稳。 十八岁时考入国立大学,远远赶超同期学生,刚毕业便有机会进入华国大使馆实习。 恩和很聪明,学习也是拼命的。有时我学累了,懈怠了,坏心眼地想让她和我一起参加联谊。 她拒绝了,告诉我:我的哥哥很优秀,我不想被他落下,也想去找他。 曾经听恩和提起过,哥哥因为成绩优异作为交换生去了发展更好的华国。因为背景和专业的特殊性,她已经四年没能见过哥哥。 恩和顺利地通过实习期,留在大使馆工作。而我知道以自己的成绩,在中心城市不会有太好的发展,便回到家乡寻到一份电视台的稳定工作。 我依旧和恩和保持联系,邮寄书信,后来用电脑邮件,发手机短信。从天气,食物,工作中的烦心事,以及感情中的磕磕绊绊......原本一切平静如常。 直到有一天深夜,恩和给她发来一条短信,称:我要去做一件事,大概会有生命危险,但我不后悔。 我问她去哪里,要做什么事。 恩和只告诉我:我想让和我妈妈一样的人,都能解脱出来。 我说,保护好自己。 恩和没有回复。 半年后,我等来了恩和被杀害的消息。 我被警方传唤,调查,笔录。带着我去现场辨尸,确定受害者是否为恩和。 即使她五官被割得血肉模糊,我依旧一眼认出这是恩和。 恩和被杀害得十分残忍,百分残忍,千分残忍,万分残忍......我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程度词。 现在的共识不提倡将镜头聚焦于女性受害者,可我该怎么去形容恩和受到的苦难呢? 她的遗体被抬到担架上时,腿,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将盖着的蓝色布料高高支起。 听法医描述,她的腿骨已经被按折,又扎入肉里。 逮捕凶手,过程比想象中的顺利。 杀害恩和的罪犯,是大使馆的男性随员,与她有过一段工作上的合作。 到这里,我要补充一点关于恩和父亲的信息。 父亲年轻时因政策补助被调到外蒙,工作、成家、养育......在这里将近十五年。 后来因心脏问题劳累猝死在办公室,母亲继续抚养兄妹长大。 恩和死后,她的母亲在巨大的悲痛中挺着一口气,等待检方和警方的结果。 两个月后,终于第一次开庭。毫不意外地,刘被判处死刑,又提起上诉。 等待二审前,我终于第一次见到恩和的哥哥,苏和。 与恩和的描述别无二致,长相确实像妈妈多一点。 他沉郁寡言,表现出异常的冷静内敛。 实不相瞒,那时我是有一点讨厌他的。我感觉他并没有同恩和一样重视这份血缘关系,也许在华国的生活更适合他。 直至那件事的发生,让我意识到苏和像他名字的含义一样:如银斧头般坚韧锋利。 ——苏和私自解剖了恩和的遗体,被警方拘留扣押。 同时我们也等来了另一个噩耗,宣判之时恩和母亲在我身边晕厥倒地。 ——犯罪者刘,因有精神问题,被宣判无罪。 是的,无罪。 并且遣返回国,接受治疗。 而被害者的母亲,拖着病弱的身躯都未被医治过。 我和恩和的母亲,选择上诉。 终审宣判,未改。 恩和的母亲再次晕倒,被送去急救后,无力回天,与世长辞。 判决下达后的第七日,也就是母亲的头七那天。 苏和被拘留所放了出来,他瘦了很多,胡子也长,脸是灰色的。 即便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苏和也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对我说谢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打不通的电话,不回的消息。让我生出愤怒的力量:恩和只剩我自己了,我要替她讨回公道。 我拿起笔,写了一篇又一篇的报道,屡屡被报社拒绝。 有一个刚刚成立的小报社,接受了我的投稿。可还未刊登印发,因税务合规问题被查封取缔;我仍没有放弃,用个人账号在社交平台发布案件的详情,宣判的疑点,但皆被封禁。 就这般的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得知苏和已回到华国的那天,我彻底战败了。 像逃兵般烧毁了记者证,把我的、恩和的理想和信仰付之一炬。 兜兜转转,走走停停,最终落脚在现在生活的地方。与我爱的人结婚,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过着平静幸福的生活。 可我总是梦到恩和的笑脸,下一幕是被害时的模样。 我总是从噩梦中醒来。 但今天,我也许真的从噩梦中醒来了。 犯罪者刘,受到了惩罚。即使脱轨于法律匝道,可他的的确确受了迟到二十年的“死刑”。 而如今一个问题犹如利剑悬在我的头顶。 苏和的做法,我到底该如何看待? 文章写到这里时,两个孩子在院里玩累了,躺在我身边睡着了。 哥哥紧紧攥着妹妹手。 我想,假若有一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妹妹身上。 我不会让哥哥做出这样的决定,我身为母亲会先行一步,尽管这不是一件好事。 ——法律之内,应有天理人情在。 我常常对这句出自戏剧《安提戈涅》的台词,陷入深深地思考。 而这也是我对苏和最后的祈愿。 正如《安提戈涅》的作者索福克勒斯,在其中所说: 人的生活不管是哪一种 我都不能赞美它或诅咒它是固定不变的 因为运气时常抬举又时常压制那些 幸福和不幸的人 第42章 最后的最后,愿恩和来世,真的能度过平和安康的一生,我这样祈祷。 ...... 长文发布后,舆论在国内外迅速发酵。 从惊悚的杀人案,对嫌犯的恐慌与谴责,变成了关注以及二十年前案件细节的推测。 而检方与警方也成了被讨伐的对象。 【作者有话说】 最后几句话一开始复制出了点问题,已经修改好了! 另外故事情节纯属杜撰,无原型,不合逻辑,不影射,不现实。 第37章 “看着我” 忙得焦头烂额的林景阳一上午跑了三趟法院送审资料,回来又因检察长看见媒体捕风捉影的报道,不敢动怒于陆炡,倒把他骂了大半个钟头。 终于逮着个闲空,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办公室喝口水。 进来时看到陆炡也在,正坐在桌前注视着电脑显示器,镜片映着淡淡蓝光。 以为案件又有什么新发现,他疾步过去看到屏幕时一愣。 居然是在放映英文话剧,甚至连字幕都没有。 “陆检,你这是看的什么?” 陆炡淡淡地说:“《安提戈涅》。” “......您看吧。” 林景阳咂了下嘴,坐回桌前猛灌了一大杯水。 心想真不愧是陆检,心理素质也太无敌了。外面都快把检署、尤其是他骂成筛子了。仍然稳如泰山,压根儿不在乎。 想着陆炡刚才看的话剧,林景阳好奇地掏出手机搜了名字,找到了带有汉语字幕的版本。 他向来对这些"阳春白雪"不感冒,连电影也只找“注意看,这个男人叫小帅”的三分钟解说。 硬着头皮看了二十来分钟,林景阳眼睛渐渐睁大,坐直了身体,“我草,怎么和这回的案子这么像?” 《安提戈涅》这部由索福克勒斯创作的经典古希腊神话悲剧,其中安提戈涅这一女性角色被黑格尔称为“有史以来最高贵的人物形象”。 讲述主人公安提戈涅,在一个法律绝对统治、凌驾于信仰家庭和文化的国度里,不顾新王的法令,毅然决然出城埋葬哥哥而被逮捕囚禁的故事。 “耶稣尚能相信复活与无限的补偿,而安提戈涅却自愿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法律之内,应有天理人情在?” 林景阳抬头看向陆炡,轻声重复着戏句台词。 曾经下塘村幼女溺亡案中,法庭审理时陆炡对受害人母亲的反应表现,被纸媒拍下大做文章,用的便是这句话来批判。 而如今却又如回旋镖般,命中此“无头尸案”。陆炡首当其冲,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林景阳叹了口气,关掉手机,自言自语:“命运可真是戏弄人啊......” 此时陆炡关了电脑,拿过桌上的公文包,走过来把车钥匙扔给林景阳。 他双手接过,起身问:“咱们要出去吗?” 陆炡颔首,“去警署,审魏执岩。” 魏执岩被扣押在拘留所,登记会见十分钟后,两名警员带着他出来,坐在玻璃隔断后的椅子上,手铐磕在大理石桌上发出冰冷声响。 已经等候的陆炡翘着二郎腿,转着手中的签字笔,挑眉问:“魏法医,昨晚睡得怎么样?” 魏执岩冷嗤一声,“我记得该认的我都认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吧?” 的确,从魏执岩被刑拘审讯当天,已经供出所有犯罪事实。 从二十年前选择到棘水县居住的意图,此后从进入市精神病院做义工,为行凶计划铺路。 无论是犯罪动机,杀人手法以及犯案时间地点,甚至连火化“路易十六”后,将刘的尸体置换冷存的时间节点,精确到几日几点几分,所有细节交代得详尽清楚 堪称在恶劣案件中,检方和警方工作最为轻松顺利的一次,却又处处透着诡异。 隔着玻璃屏幕,陆炡朝他举起手机,“虽然是西里尔语,但我想应该不用给你翻译。” 镜片后狭长的丹凤眼紧紧盯着他,“这篇文章的作者,你应该认识。” 平淡目光在手机屏幕短暂停留,魏执岩移开眼,“抱歉,我没有印象了。” “我没时间跟你耗,对于你妹妹的遇害,我有两个疑点。”陆炡不再拐弯抹角,表明来意:“其一,卷宗记录一审时刘志彬的作案动机是见色起意,由于被害者的强烈反抗而失控将其杀害,二审因行凶期间处于精神失常翻供。可惜案件久远,许多信息失效无从考证。” “.....但据周围熟知他的人作证,刘在大使馆工作时色厉内荏,并不是什么真正胆大的人,与恩和其其格的工作交集并不多,除此之前也无出轨或招piao记录。所以你妹妹的案子,真的只是单纯的女干杀案?” “其二,这篇文章中称恩和其其格曾经与好友说‘要去做一件事’,而在大使馆的工作记录里,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采访。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她短短半年就丢了性命?” 他短暂停顿,最后一句话字咬的很轻,带着引诱的意味:“死得如此凄惨无助。” 空气死一样的沉寂,被手铐圈住的双手攥得青筋暴起,又渐渐松开,而魏执岩依旧回答:“不知道。” 签字笔杵在桌面碎出几条裂纹,陆炡起身将其扔进角落垃圾桶,磨着牙根冷笑一声,“很好。” 他起身,椅子腿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庭审预计在月底,政府给你分配的国选律师这两天会来和你会面。” 魏执岩表现得丝毫不在乎律师的问题,抬眼看向检察官,说:“检方出庭的证人,选廖雪鸣。” 这话回得突然,陆炡微顿,扯唇哂笑:“你真是比我想象得更加狠心。” 魏执岩却口吻嘲讽地反问检察官:“这个恶人,你不是早已决定要当了么?” 陆炡面上没了笑,颔首,“所以说我讨厌和聪明的人讲话。” 纸杯里的速溶咖啡还没喝完,见陆炡已经从审讯室出来。 林景阳赶紧一口闷扔进垃圾桶,快步走到跟前疑惑道:“咋这么快就审完了,说了什么......” 过陆炡的笔记一看:空白。 不过也是意料之中,魏执岩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庭审需要的资料基本也全了,还能再说出点什么呢? 林景阳不明白陆炡继续审问的意义,不过这话他也没问出口,因为清楚陆炡同样不会多说。 但有一件事,踌躇不决的林景阳还是在车上问了,“陆检,我昨天看见小陈写的相关证人登记表......咱们真要让廖老师当检方证人?” 坐在后排的陆炡翻阅手里的文件,头也不抬地问:“怎么了?” “没啥,就是感觉廖老师挺单纯的,说白了心气上还是个孩子。”他握着方向盘,轻叹口气,“是不是对他有点残忍了?” 陆炡却说:“蒙住眼睛,捂住耳朵,什么都不看不听,才对他更加残忍。” 最近夜里廖雪鸣总是做梦。 梦见维纳斯穿着漂亮的碎花蓝裙,在刺槐林下扬起双臂跳舞;找回头颅的路易十六,抱怨路边大爷剃的头太难看,严重影响他的外形。 而廖雪鸣躺在树下荫凉,背着专业课考试的内容。每读错一个字,便有人敲下他的脑门,帮他纠正,说:“学了这么久,怎么还是个文盲?” 他也不恼,头在对方身上蹭了蹭,嗅见好闻的木质香,又继续背课。 ...... 然后廖雪鸣醒了,望见发黄的天花板。 他眨了眨眼,撑着床面在“吱嘎”声中坐起,回忆方才那个美好虚幻的梦。 意识到以后不会有维纳斯,也不会再有路易十六,而陆炡..... 廖雪鸣看向墙上挂着的万年历,嘴唇翕动无声地数了数日子,喃喃自语:“......原来才一周啊。” 又说:“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 但他没想到,自己很快就见到了陆炡。 傍晚陶静来后山宿舍时,他正蹲在院子用锄头除草。虽然已经初秋,砖缝里的野草还是窜得很快。 “院子里的弄得这么利索啊?”她环视一圈,抻脖子望望屋里,瞥到床上被子都是叠好的,惊奇地问:“怎么开始喜欢上打扫卫生了?” 廖雪鸣戴着顶草帽,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小声说:“因为不能住得像猪窝一样。” 陶静没听清,“什么?” 而话说出去后,廖雪鸣短暂愣神,尔后摇摇头没再说。 “鸣儿,我来其实是有事找你......陆检来了,可能想要见你。” 手上力度忽重,红砖被刨掉一个角,因惯性“噼啪”地滚出三五米远。 廖雪鸣摘下帽子,仰头难以置信地问:“......陆检察官?” 陶静应声,面露不忍,揉了揉他的头:“没事的,你要是不想去。我就说你生病了,不方便出来。” 他摇头,站起身:“我要去。” 洗澡是来不及了,廖雪鸣拿湿毛巾使劲擦擦脸和脖子。洗干净粘在手上的泥土,一如既往地挤了三遍泡沫。 第43章 换了身干净衣服出门,而陶静还在等他,说要一起走。 快到殡仪馆时,她停下脚步,犹豫着问:“你和陆检最近有联系吗?” 廖雪鸣摇头。 “这也正常,毕竟因为案子不方便找你,检署那边儿得回避。”陶静声音轻了些,“鸣儿,你实话告诉我,你会讨厌他吗?” 廖雪鸣眼露困惑,轻蹙眉头:“我为什么要讨厌陆检察官?” “......因为魏哥的事情,还有路易十六。” 闻言,他低头沉思须臾,尔后问陶静:“路易十六是被魏哥偷偷送去火化间的,他也真的杀人了,对不对?” 陶静的眼眶有些红,沉重地“嗯”了一声。 山间落下玫瑰色的晚霞,映在廖雪鸣的脸颊。 他垂下眼睫,缓缓道:“这些都是陆检察官的工作,是他应该做的,我不应该讨厌他。” 不是不讨厌,是不应该讨厌。 陶静呼出口气,终于问出:“那你还喜欢他么?” 廖雪鸣抿紧唇,应声:“喜欢。” 陶静抱住了他,拍拍后背什么都不再说。 到了殡仪馆,廖雪鸣却没能立即见到陆炡。 他被安排在办公走廊的长椅等候,自己前面还有三四个馆里的同事,原来也是来见陆炡的。 坐在旁边的同事小声告诉他,这次是为了排查魏执岩的同伙。让他提前想好自己的不在场声明,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这时他才明白,这不是见面,而是询问。 廖雪鸣是最后一个被警员带进去的,在外面等候将近一个小时,他终于得以见到陆炡。 检察官坐在长桌中央,黑发利落,制服笔挺,检徽光芒依旧。 熟悉的脸庞,陌生的目光。镜片后的那双眼不再包含笑意,透着刀锋版的锐利和冷漠。 廖雪鸣有片刻的失神,动作迟缓地不知作何反应。 旁边开口说话的刑警队长拽回他的思绪,随指令坐在屋中央摆置的铁架椅。 椅面冰冷坚硬,廖雪鸣紧握双手放在腿间,低眼看着白色地板砖。 按照刑警的要求,一一报出自己的姓名,年龄,职务等等。 接下来要开始进行讯问,对方让他不要紧张,仔细回忆且如实回答,不得撰改隐瞒。 刚要问第一个问题,沉默许久的检察官却抬了下手,“他,我亲自询问。” 作为与犯罪嫌疑人关系密切,且在发现尸体现场工作的遗体美容师,的确是本案关键证人。 刑警队长表示理解,将手中的审问表格递给陆炡。 而检察官未接,视线始终在椅子上的人,听见他低声说:“廖雪鸣,抬起头来,看着我。” 第38章 “你怕我?” 对于廖雪鸣而言,陆炡的话向来管用。 还未多加思考,他就已经挺直背,抬眼与检察官对视。 右边窗照进橘色光线,尘埃在其间浮浮沉沉。 像是将眼前场景笼上层纱,廖雪鸣看不太清。 仅隔两三米远,冷淡严肃的声音像是从很远传来。 “八月十五日,下午六点至晚间十点,这个时间段你当时在做什么?” 不自觉用力抠着手指,廖雪鸣说:“在餐厅吃饭。” 顿了顿,补充是槐林煤气厂事件过后,由检方组织的工作聚餐。 陆炡紧接着问:“有谁可以作证。” 廖雪鸣一时忘记眨眼,看着大部分时间与他在一起的检察官,又垂下眼睫,“......馆里的同事,都可以。” “你记忆中嫌疑人是什么时间离开包厢的?” 他思忖片刻,说:“大概是开始上菜后的半小时,七点左右。” 记录员敲打键盘的声音像碎石投掷,给廖雪鸣一种紧张感。 衬得陆炡的话更为压迫:“整个用餐期间,你有没有外出?” 听此,廖雪鸣下意识翕动唇,却没立即回答。 见此刑警皱起眉头,低声重复检察官的问题:“请问你是否外出?” 视线触向陆炡,确认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后。廖雪鸣只好点了下头,轻声回答:“有的,有开车出去帮人买烟。” 刑警问:“帮谁?” 他声音小了些:“......帮陆检察官。” 闻言,刑警下意识困惑地看向陆炡。 而他承认得坦然,抬起下颌,“不错,确实是帮我买的,并且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都和我在一起,本人可以作证。” “?” 刑警露出一副“为啥你不早说,还要在这浪费时间询问”的眼神。 想着检察官也许是为了程序正当,可好像又从他脸上看出点“得意”的神态? 刑警觉得自己一定是误会了,轻咳两声,“询问请继续。” “聚餐结束后,嫌疑人与你一同坐出租车回去,这期间他对你有没有说过什么?” “有的。” “说了什么内容?” “......”廖雪鸣抿了抿唇,如实说:“说不要让我和陆检察官继续来往,因为他是卑鄙小人。” 刑警表情凝固了,打字的背景音也停了,其余人表情古怪地面面相觑。 陆炡眼睛微乜,声调明显降低:“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了解陆检察官,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很好。” 陆炡从鼻腔里轻哼一声,侧头看向记录员,指节轻敲两下桌面:“愣着干什么,记下来。” 记录员:“......” 视线又落回廖雪鸣,陆炡眉间微敛,“你有没有发现对方的异样?” 手上动作一顿,指腹触碰到指甲倒刺的霎那间,廖雪鸣忽然想起了什么,唇色褪了几分,说:“魏哥当时的手很红,有脱皮现象......像是沾上福尔马林液过敏了,曾经有过相似的情况。” 此话让现场的人表情蓦地认真,仔细记录话里的要点。 廖雪鸣微微挪动身体,以来舒缓胸腔的憋闷感。 可陆炡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喘息困难:“你和嫌疑人的日常相处中,听他提起过被害吗?” “......我看到过他的个人信息表,是魏哥从精神病院做完义工回来后,放在办公桌上的。”廖雪鸣呼了口长气,继续说:“他当时跟我说,是照顾过的病人。” 气氛沉寂片刻,陆炡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关于嫌疑人在永安殡葬太平间藏匿被害遗体之事,你是否知情?” 话虽轻,却像湿透的棉花压在胸口,廖雪鸣几乎喘不上气。 他启开唇,说不出话。脖子像经久失修的转轴,僵硬地转了转。 而检察官的话更加严厉,“请回答是,或者不是。” 廖雪鸣艰涩地发出声音,“不是。” ...... 证人询问结束,他被警员带出办公室。 见廖雪鸣出来,陶静紧着过来问:“说什么了鸣儿,怎么脸色这么白,还流了这么多汗?” 他虚弱地摇了下头,“我去洗把脸。” 洗手间回荡着干呕声,廖雪鸣单手撑着冰冷的瓷砖台面,脊背持续耸动,然而什么都没能吐出,生理性眼泪不断从眼底翻涌。 他抬头看向沾着水渍的镜子,在这一刻,终于对魏执岩杀人分尸有了实感。 像是从做了整整一周的空虚的梦中惊醒,一脚踩穿云絮自高空坠下,摔得五脏六腑都破碎掉。 也是经过陆炡的步步询问,廖雪鸣才发觉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魏执岩前段时间的行踪无定,从精神病院无法赶回让自己代为出庭,为储存分尸头颅被甲醛溶液烧灼的手,108号柜边缘出现的不明血迹.....等等,等等。 以及维纳斯被火化后,魏执岩对自己的斥责:“活人一个个都在离开,更何况死人!” ——残酷的现实支撑起幸福的梦。 从前不懂魏执岩告诉自己这句话的意图,此刻似乎终于理解了一点。 ......原来这就是现实吗? 廖雪鸣拧开水龙头,冰凉咸涩的自来水灌入口腔,激得牙缝渗出血丝。而从嗓子眼呕出的恶心感,却怎么也清洗不掉。 自远渐近传来两个男人的说话声,他听出是方才办公室内的警员。 其中一人问:“你说这回的案子会怎么判?万一网上说的都是真的呢,他妹妹也太可怜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都很难办。”另一个人叹了口气,感慨道:“如果没分尸还好,还有转圜的余地......可不仅把头割下来,还寄给家属。这属于‘情节特别恶劣’,已经突破了法定刑下限了,脱不了死刑——” 推门时见到有人在,警员停止了交谈。 自两人进厕所隔间,出来,到水池子洗手。廖雪鸣一动不动,始终垂着的头看不见表情。 警员互相使眼神“真是个怪人”,正往外走,看到进来的人连忙打招呼:“陆检。” 陆炡“嗯”了一声,侧开身体给他们让路,目光始终盯着洗手台前的单薄身影。 第44章 厕所门被轻轻带上,检察官走到人身边停下,低眼睨向他攥紧发抖的手。 陆炡扼住廖雪鸣的手腕,抬起,逼迫他仰头直视自己。 眼睛相视的刹那间,陆炡唇角向下,微眯眼,沉声问:“廖雪鸣,你怕我?” 不错的,此时廖雪鸣的脸纸一样的苍白,眼眶却异样的红。漆黑的瞳仁映着检察官的倒影,眼底是难掩的痛苦和惊恐。 他条件反射性地收回手,却被攥得更紧。 几番用力都无法挣脱,廖雪鸣的呼吸愈发急促,到短时间内大口地过度换气。 而接下来几乎是被陆炡拖着拽进了厕所隔间,顺手插上门销。 脚上无力地绊在瓷砖台阶,他的身体向后仰去,在要碰到集水箱的棱角时,一只手垫在后背。 下一秒眼前的光线被遮住,熟悉而潮湿的吻再次覆在唇间。 与其说是吻,不如是撕,咬,扯,甚至啃食。 这次陆炡并没有摘掉眼镜,金属镜架撞在彼此鼻梁,与牙齿的磕碰发出交错或重叠的声响。 吵闹,焦躁,恐慌,廖雪鸣又想起刚才询问时,记录员敲下魏执岩罪行证词的键盘声。 男厕的气味并不好闻,尽管保洁阿姨每日清扫。禁闭的窗户,无法覆盖的中央空调,抵不住体液发酵的异味。 恍惚间他觉得陆炡像曾经看过的一期动物世界里的雄狮,一头在狮群中没有地位的雄狮。 为了填饱肚子生存下去,只得去贫瘠干枯的稀树草原捕猎。 历经数天终于在水源边发现一头死去腐烂的羚羊,急不可耐地撕咬腐肉充饥,尽管味道并不美好。 陆炡的吻,竟也是不美好的。 廖雪鸣的双手攥扯着他胸前的衣服,像那只腐烂羚羊,顺从没有用,抵抗更没有用,连死去都没用。 即使用尽力气,身前的人如一堵沉重的墙纹丝不动。 亦如无法改变的残酷现实。 挣扎间似乎拽下了什么东西,继而尖锐刺痛从掌心袭遍全身。 廖雪鸣下意识咬紧牙,血腥味混着唾液从口腔蔓延。 陆炡停了动作,伸回替他垫着背部的手。 青色血管隆起的手背,被生锈的水箱硌出一块凹坑,扩散青紫色淤血。 检察官丝毫不在意,而是拾过廖雪鸣的手,拇指轻轻拨开并拢的手指。 被拽下的检徽躺在手心,别针尖儿将皮肤刺破,渗出的血珠正巧晕在徽章红色水晶的部分。 红色覆上一层红,却变得浑浊晦暗。 沉默须臾,陆炡将检徽拾走,尔后低头吻在掌心伤口。 吻得轻柔,吻得像从前一样。 廖雪鸣的手抖动了下,随后绝望惧怕甚至有点愤怒的眼神,渐渐变成委屈和哀求。 他张开唇,眼泪却先掉下来,哽咽问他:“陆检察官,你会让魏哥判......判死刑的,对不对?” 陆炡没说话,镜片后的眼睛依然冷冽决绝。 廖雪鸣哭得大声起来,双手攥住他的右手,哀怜无助地乞求:“求求您,求您能不能......能不能不让魏哥死?” 检察官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他,声音极其温柔,却告诉他:“法律不会对任何人温柔。” 第39章 白铎 陶静按照马主任的吩咐,去山脚超市买了冰镇沙棘汁,以来慰问检署和警署的干部。 回馆里时看到廖雪鸣正靠着厅里的石柱子,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她走过去喊他,“鸣儿,喝不喝汽水?” 等对方抬头,陶静惊讶的叫了声,“你这嘴唇怎么破了,都肿了?” 廖雪鸣缓慢摇头,“......不小心咬到了。” 看他意志消沉的模样,她能想出这孩子在询问室受到的打击。 安慰的话在这时太过苍白,陶静揉了揉他的肩膀,轻声说:“没事,都会过去的。” 此时马主任火急火燎地倒腾着腿过来,朝他们挥手,“都别在这傻站着了,陆检他们这就走了,快去送送。” 尽管主任面上疲惫不堪,仍然笑呵呵地接过陶静手中的饮料,递给旁边的警员,“陆检,警察同志,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再来,我们这边一定配合。” 刑警队长礼貌地回笑,“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休息了。” “没事没事,说哪里的话。”他亲自拿了瓶沙棘汁,给他,犹豫着问:“他还服从纪律不?犯法挨罚,这是必须得认的......就是平日里缺不缺东西,我们能不能往里面送送?别少了生活用品什么的,他腿不好,吃的也得——” 刑警客套地打断他,“这方面暂时不需要,不用担心。” “......” 马主任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对方的脸色已经不耐烦。而一旁的陆炡并无任何情绪,单手插兜正作沉默。 隔着五六米远,廖雪鸣神色怔忪地望着高大阔落的身影。 若不是嘴唇传来的灼热刺痛感,他甚至怀疑在洗手间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幻想。 至少在拨开厕所门销前,陆炡依旧抱着他,牵着他的手。 等门一开,检察官又远去,只留自己一身溽热。 恍神间,陆炡竟朝他这边过来,迈上台阶。 廖雪鸣绷直后背,紧接着冰凉的沙棘汁瓶贴在自己唇角。陆炡拾起他的手,让他拿好。 尔后用只两个人听到的声音,“再等等。” 黑白色警车消失在蜿蜒山路,去往夕阳照不见的尽头。 廖雪鸣收回视线,呆呆地拿下贴着脸的汽水瓶。小半张脸被冰得麻木,唇间热痛已经感受不到。 掌心的纹路被黄色液体放大、扭曲,他回想着陆炡在耳边的那句——再等等。 等什么呢? 直至翌日醒来,廖雪鸣也没能想明白。 他短暂地忘记了这件事,忘记了离他远去的朋友们,忘记了魏执岩。 因为清闲很长时间的廖雪鸣,终于又迎来了工作。 清早刚进墓园大门,远远望见一位后背佝偻的老人,手里拉着木推车,站在石路中央四处张望。 打扫卫生的阿姨正劝他出去,告诉他不然保安待会儿就来赶他了。 廖雪鸣走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 阿姨“唉”了一声,扫帚柄指指车斗里面,小声说:“人死啦,想到这找块地埋了,这哪是我们能做主的......” 遗体盖着发黄陈旧的白布,缝了几块突兀的补丁。 一块衾单都买不起,更别说入殓火化和墓园安置的费用。 廖雪鸣抿了抿唇,对满脸沟壑,眼珠浑浊的老人轻声说,“您跟我来吧。” 廖雪鸣垂头窝着背,怯和地等待马主任的反应。 双方安静片刻,只听主任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招手:“去去去,后院里那堆不要的墓碑,挑块能用的。记得别把人往墓园里埋,后山林子里有的是地方——” 闻言,他腼腆地笑了下,不禁向他鞠躬:“谢谢您,主任。” “行了行了,你说也不是你的事情,你在这感恩个什么劲儿......”主任看他片刻,声音柔和了些:“以后没事多笑笑,多好?别整天苦大仇深的,跟吃不饱饭一样。” 廖雪鸣愣了愣,轻轻地应声。 将逝者从车斗抬到殓床的过程中,廖雪鸣推测这位六七十岁的婆婆患的是“渐冻症”。 萎缩的肌肉裹着骨头,口唇青紫,大抵死于呼吸衰竭。 老人抖动着嘴唇,说他老伴是今早上不再喘气的。 久违地戴上手套,打开入殓用的工具箱。 廖雪鸣朝旁边坐姿局促的老人鞠躬,而对方起身把腰弯得更低。 逝者生前呼吸困难,是极其痛苦的,因此嘴巴张得很大。 他用镊子取了大团脱脂棉球,自嘴角卷着垫到喉咙里,嘴便自然而然地合上了。再用棉球垫在两颊,使干瘪的脸进而饱满。 ...... 廖雪鸣自费从柜台拿了件褐色寿衣,意为入土平安。 给逝者换衣时,随着旧衣抖动,各色符结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他俯身捡起一个,上面写着:消业障。 老人讲,这些都是去药师佛菩萨那里求来的。 给逝者清洁身体,换好寿衣后。廖雪鸣把这些符都捡起,又一一放回寿衣。 入殓结束后,廖雪鸣一如既往地向家属再次鞠躬。 当老人看到老伴的遗容时,忽地眼含泪水朝他跪地,拉长音调喊着:“菩萨——” 免费给墓碑和火化,已经是馆里的最大限度。只得用拉着婆婆两年多的木车斗当做棺材,将骨灰罐放进去埋在了后山林。 老人自己用凿子刻了名字,将碑伫在坟前,烧了两沓黄表纸。 碑上并没有写谁谁之妻,也没有冠上夫姓。 只有她自己的名字。 ...... 送走老人后,廖雪鸣携着一身新鲜泥土和纸钱灰烬回了殡仪馆。 正好饭点,迎面遇上去食堂吃饭的同事。 第45章 “小廖你这干什么去了,弄这一身土?” 廖雪鸣只告诉他是给人帮忙干活去了。 “看你这够累的......对了,馆里刚才有人来找你,你不在,他就在你办公室等着了。” 办公室门没关,自己桌前站着位陌生男士,正背对他翻阅桌架上的殡葬专业课本。 此时对方也听到脚步声,放下书回过身。 四目相视的瞬间,廖雪鸣难以置信地渐渐睁圆眼睛,怔怔地用双手揉了揉。 男人个头很高,大概只比陆炡矮一点。 一身简洁干练的收腰西装,深色布料衬得皮肤白皙。 而让廖雪鸣震惊的是他的脸:稍稍上扬的眼尾,较深的双眼皮褶皱,略厚的下唇,以及唇角那颗小痣。 简直和他已经被销赃的“食粮”中的男主角足足七八分像!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过直接,男人走到廖雪鸣跟前,停下,轻挑眉:“怎么了?” 距离变近廖雪鸣忽地紧张,不自觉后退了一小步,小声问:“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对方拉着长声“喔”了一声,“你就是雪饼?” “......雪饼?” 他笑起来时浮起眼下卧蚕,说:“永安殡葬的入殓师,廖雪饼。” “......” 怪不得从前自己叫错陆炡的名字,他会那样生气。 廖雪鸣抿了下唇,纠正:“我叫廖雪鸣。” 还用上了成语,“一鸣惊人的鸣。” “啊,抱歉,是我记错了。”他静静地看了会儿廖雪鸣的脸,笑得眼睛更弯了些:“长得比想象中可爱呢。” 男人直起身,从西装内兜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你好,我叫白铎,是一名国选律师。” “你说法院指定的律师是谁,白铎?!”小陈拍桌而起,黑眼圈眼看着淡了几分,激动道:“真的是白律师!” 林景阳被她吓了一跳,抱紧怀里的文件,“是就是,你嚷嚷什么?”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白铎在圈子里很有名气的。” 小陈滔滔不绝地讲着,说白铎曾经是法大的校草,当年的毕业照都在网上火了一阵。不仅脸长得帅,还是专业第一。 “大家都以为他会进京城的律所,或者自己开事务所,结果他居然选择当了一名国选律师,为!了!理!想!” 国选律师,即公派律师。 由法院为特定刑事案件的被告人指定的辩护律师,旨在保障无力聘请私聘律师的被告人的辩护权。 相比起私人事务所,律师费用远低于市场价,并且超额工作也并无补偿。 林景阳“啧”了一声,“你这个叛徒,身为公诉方居然对辩方这么崇拜。” “心胸狭隘。”小陈掏出手机,怼到他脸前:“你看你看,白律师光这一个平台就有四十多万粉丝,是不是帅得跟明星一样?” 林景阳瞅着手机上的照片,“这拍得跟小白脸似的,这得加了多少层滤镜?” “你就是嫉妒!” “咱就不说别人,长得就比陆检差远了。”林景阳夺过手机,走到陆炡桌前,“陆检你看看,这帅吗?” 陆炡正喝着咖啡处理工作,本是不想搭理这茬。 结果听见小陈说,“和陆检都不是一个类型的好吧,而且人家白律师多年轻,才二十八......” 握着杯子的手一顿,陆炡微敛唇角。 什么叫,而且,年轻? 陆炡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林景阳举着的手机。 眼底稍怔,又眯起,冷声问:“还有别的照片吗?” “啊,有,这张是不清晰。”林景阳手划拉两下,换了个更为高清的大头照。 小陈在旁边补充,“你看这是生图呢,连毛孔都能看清。” “什么生图,我看活图也就那样。” “酸鸡跳脚。” “......” 陆炡没心情听这俩人犟嘴,黑脸盯着手机上的照片,不自觉咬紧嚼肌。 照片中这个男的。 实在太像某人看了二百来遍的毛片里的男优,连他妈中分头都一样。 屏熄之时,陆炡放下咖啡杯,问林景阳殡仪馆的出庭申请书弄得怎么样了。 忽然说到工作,林景阳把手机还给小陈,瞬间表情正经:“整理好了,就差检察官签字盖章了。” 随后听见检察官说,“先给我。” 林景阳稍感困惑,这个申请书一般是开庭前五日用。 也可能陆炡是考虑到廖雪鸣与嫌疑人的关系匪浅,而且没有相关文件公诉人不好去殡仪馆露面,所以为了庭审顺利还是得早做准备。 他连忙打印好给陆炡,问还有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结果检察官连看都没看,放进公文包,穿上风衣往外走。 林景阳懵问:“陆检你这是干什么去?” 只听陆炡低沉道:“殡仪馆。” 【作者有话说】 关于文中的国选律师,以及检察官制度,法庭等,多参考日韩体制,纯属为剧情服务,切勿深究! 第40章 白雪公主 廖雪鸣双手接过名片,看着上面的黑字,“......国选律师?” 白铎颔首,简单通俗地介绍其职责,告诉他:“前天上午我正式接手这个案子,也已经会面了委托人魏执岩。” 暌违已久再次听到魏执岩的消息,廖雪鸣愣了愣,语气急切地询问他的近况。 “别担心,魏法医的状态看起来还不错。”白铎面上略显无奈,“只是眼前情况,的确不容乐观。” 想起昨日在洗手间外两位警员的对话,廖雪鸣哑声问:“魏哥他,真的会被判死刑么?” 律师莞尔,“所以我的意义,便是努力避免此类判决。” 更多诉讼细节需谈,正好也到午饭点。 白铎提议请他吃顿饭,安静地聊一聊。 “应该我请您。”廖雪鸣看了眼墙上的钟表,“只是我还有一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去山脚下的餐馆可以吗?” 白铎欣然接受。 廖雪鸣到盥洗室用几分钟冲了个澡,换身干净制服,对镜系着衬衫扣子。 忽觉脖子里空荡荡,刺青一览无余——没有系领巾。 因为帮老人在林间掘坑时被泥土弄脏,馆里没有备用的。想来也不会有人太在意他,便把扣子系到领口勉强遮一遮。 回到办公室,白铎正靠在桌边与其他同事聊天。 虽刚认识,气氛却融洽。律师与人聊天时唇角总是噙着浅笑,一双好看的眼认真看向对方。 说话语调平而缓,不疾不徐,温和耐心。 廖雪鸣很羡慕像他这般擅与人相处,会说话的人,是自己想学也学不来的。 看见他来,白铎微微偏头向其他人告别,尔后走过来。 廖雪鸣感觉到他的视线在自己颈间短暂停留两秒,但最终只落在他潮湿的发尾,提议道:“今天外面有风,头发吹干再出门吧。” 廖雪鸣摇头,“我没事的,谈事情要紧。” 而白铎却推着他的肩膀往里走:“时间足够,不用着急。” 窗户旁边一个女同事朝廖雪鸣招手,“小廖你来我这儿,有吹风机。听白律师的话,别感冒了。” 姐姐嫌他胡乱吹头发,要亲自帮他弄。 热风声嗡嗡响在耳边,同事给他拨着后脑勺的头发,告诉吹头发的方法:“左边的往右吹,右边的往左吹,后面......” 廖雪鸣一点也没听进去,看着门口的白铎。 墙边一盆散尾葵,其中一株因叶片繁盛坠弯了茎,马主任用一次性筷子简单绑了两下。 这会儿绳子松了,半根筷子戳进泥土,又耷着。 白铎俯身,伸手将茎扶起。并不嫌泥土弄脏手指,重新支好木筷,顺手捋了捋交叠的细长叶片。 真是个细心又温柔的人呢,他想。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些不可描述的影片画面,廖雪鸣惭愧窘迫地低头,摸了摸鼻尖。 确定白铎吃得惯牛羊肉,两人去了距离最近的草原餐馆,为方便谈话选了小包间。 工作日餐厅生意也极好,等菜期间,白铎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关于魏法医,情况不算好,但也不算太糟。” 律师阐述魏执岩主动坦白犯罪事实与细节,依法可减轻量刑;但分尸行为在《刑法》232条中,属于“手段特别残忍”,是死刑考量的重要因素。 “简单来说。”白铎温和的神情添上几分肃然,手指轻敲桌面,“魏执岩会在这里终止审判,还是移交最高法核实死刑。在他,在我,也在你。” 闻言,廖雪鸣片刻失语,面部僵硬:“在我?” 白铎颔首,“犯罪事实已经成立,无法改变。首先魏法医究竟是长期计划杀人,还是临时被激怒冲动为之,在量刑方面有很大区别。其次,过去几年法庭已经实行陪审制度,因民意和社会舆论重审、改判的案子不在少数,到时我会申请司法鉴定刘志彬伪造精神病证明。而雪鸣你......” 第46章 话间稍顿,他盯着廖雪鸣:“需要拒绝作为检方证人出庭。" 闻言,对方眼露困惑茫然。 见此反应,看来还并未收到正式文件。 “检方昨天到殡仪馆只是询问,并不是讯问。所以你也好,其他人也好,都有权拒绝出庭。”白铎语调放缓,轻声说:“雪鸣,如果你真的替你的魏哥着想、相信他,我想你是不会对他作出不利证词的。” 他握住廖雪鸣的手,眼神诚挚地注视:“我们难道不都是为了正义得到伸张吗?” “我......” 这双眼睛太温柔,廖雪鸣被盯得大脑宕机,根本无法处理这些信息。 逃避可耻,但有用。 他抽回手,站起身磕磕巴巴地说:“白、白律师,我去后面看看,菜怎么上得这么慢。” 眼睑缓慢地合了下,白铎靠回椅背,眼尾弯起好看的弧度,“好。” 等包间门被关上,他唇角没了笑。 伸手向后捋下头发,露出皱起的眉,轻啧一声,“真麻烦。” 此时桌上响起震动声——是廖雪鸣的手机。 白铎低眼瞥到来电显示,进而微微眯起。 ——陆检察官。 思忖须臾,修长的手指捞过手机,按了接听键,语气轻快:“你好。” 对面安静几秒,传来冷肃的男声:“你是谁?" 白铎从鼻腔里轻哼一声,拉长尾音:“我是谁呢。” 检察官的声音更低,“廖雪鸣在哪儿?” 又是含糊不清,带着挑衅地回答:“在哪里呢。” 说完,白铎便挂断电话。手指拨着将手机滑回原位,舌头顶了下腮,自言自语:“看来事情比想象中要难办啊。” 凉津津的水流穿过指间,廖雪鸣缓慢地洗手,脑中萦绕着白铎的话。 ......为了正义吗? 可魏执岩,的确杀了人。 但那个人不该死吗?他也杀了魏哥的妹妹,却没有得到惩罚。 为什么法律会袒护犯错的人? 所以魏哥,必须受到最严重的惩罚吗? 耳边倏地响起检察官的那句——“法律不会对任何人温柔。” 廖雪鸣抿起唇,胸口蓦地憋闷。 他又想起老廖生前经常对他讲的话:“尸体会说话,而人的一张嘴,总要颠倒黑白,所以你得像尸体一样诚实。” 可选择袒护魏哥,就只能不诚实。 ...... 廖雪鸣心乱如麻,使劲用手拍了拍脸,拍得脸颊发红,也没能让他想明白。 不好在厕所久留,洗干净手出来后,廖雪鸣打算去问一问上菜的情况。 正巧碰上迎面过来的餐厅老板,见到自己,他像往常一样笑着抬了抬手。 廖雪鸣正打算回应,可下一秒却见对方忽然变了脸色,冲过来揪住他的衣领。 只见餐厅老板瞪得眼珠发红,死死盯着他的脖子,愤怒地吼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还没等廖雪鸣开口说话,便被一股蛮力推倒在地,跌进挂着帘子的楼梯隔间。 胳膊肘猛地戳在地板砖几乎失去知觉,他用另一只手勉强撑起上半身。 此时耳边传来诡异的铃铛响声,余光里看到一根顶端雕刻着马头的棍子,挂满大小不一的银色铃铛,正被高高举起,又朝他落下—— 廖雪鸣条件反射性地用胳膊护住头,而棍子却砸在脊椎与脖颈连接的部位,疼痛沿着脊骨袭满全身。 他趴在冷硬的地砖,疼得发不出声,只能勉强睁着一只眼。 风掀动帘子,光线忽明忽暗,一隅壁画闯入视野。 ——分不清是人,还是鬼,亦或者怪物的形象。像现实中的他趴在地上,棍子砸在后背。 而脖子里,也有和他一样的文身。 头撕裂般的疼,眼前不断闪过画面。 白色帐篷,稀疏草地,熊熊篝火。 鼓锤,铃铛,面具。 穿着黑皮毛袍子的人,戴着弯角帽子遮盖眼睛,跳着奇怪的舞蹈,吟唱冗长的歌声。 雕刻马头的棍子纷纷砸下,滴着青色颜料的长针刺进皮肤,混着粗盐粒的水泼向伤口—— 廖雪鸣蜷缩起颤抖的身体,满头冷汗,紧闭双眼流下眼泪。 这是什么? 这是谁的记忆? 耳边声音忽近忽远,突然“欻拉”一声帘子被拉开,阳光照了进来。 廖雪鸣用手背挡住眼,又费力地缓缓睁开。 餐厅老板已经被人制止,他看见白铎拧眉扔了棍子,摔掉的铃铛四下滚去。 廖雪鸣抹了下眼睛,手背一片濡湿。他被律师扶着勉强站起身,后颈疼得像是被折断。 白铎轻拽了下衬衫领子——脖子到脊椎高高肿起一片,红紫色血痕与刺青重叠,往外渗着血丝与组织液。 店员也看到了廖雪鸣的伤,吓得脸都白了,看看老板,又看向廖雪鸣,“这、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话你到警署去问吧。” 白铎拿出手机欲报警,却被廖雪鸣拦住。他脸色惨白,眼睫泪水未干,摇摇头,“我没事,您不要报警。” 而律师显然不想不了了之,廖雪鸣长呼一口气,艰涩开口:“可能是我脖子里的东西太吓人,认为我不是好人,是我不好没遮住......他们做生意不容易,我不再来吃饭就是了,我不想......” 话间语无伦次地找补,而老板依旧怒不可遏,眼神像刀子剜着他。 廖雪鸣头晕目眩,体力接近极限,最后近乎恳求:“白律师,我想回去......我们走吧,好不好?” 白铎咬了下后槽牙,脱下西装外套盖住廖雪鸣,拥着人往外走。隔着布料,清晰感受到他恐惧颤栗的身体。 出门前白铎脚步微顿,睨了眼门店墙上的蒙古语,以及老板衣服上的宗教图腾。 白铎开车带廖雪鸣去了附近门诊,医生诊断后说没有伤到骨头,局部淤血水肿。冷敷后开了一支乳胶剂,嘱咐按时涂抹。 确定廖雪鸣不愿追究责任,白铎无奈妥协,将他送回殡仪馆。并留了电话,说后续如果改变想法随时可以找他。 再三感谢后,廖雪鸣拖着铅铸似的身体回到宿舍,给马主任发短信请了半天假。 手机放在一边,他蜷卧在床,身体紧贴水泥墙边,用薄被从头到脚裹住。 睁眼时,只能感受到后背到颈部传来灼热刺骨的疼;而闭上眼,便是草原餐厅墙上的画、画里被踩在脚下的怪物。 昏聩不清间,四周忽地响起羊叫,由远及近,一声接一声,凄凉而悲惨,像小孩在哭。 真以为院子里跑进来了羊,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四肢如压了千斤重的铁块。 ...... 不知过了多久,廖雪鸣终于能掀开酸痛的眼皮。 比起视觉,更先嗅到熟悉的槐木香。模糊间看到一个人坐在床边,额前的发被他轻轻拨着。 即使看不清相貌,廖雪鸣却清楚地知道是陆炡。 几乎是本能地依靠过去,头贴在检察官的腿上。真实的触感和体温,又逐渐意识到这并不是梦。 廖雪鸣彻底清醒,睁圆眼睛与检察官对视。 只见陆炡眼里含笑,打量着他被米色被子裹得只剩张脸的装束,伸手轻轻捏着他的鼻尖,语调慵懒:“廖雪鸣,你这是准备扮演白雪公主,睡在小矮人的床上?” 第41章 失恋了? 廖雪鸣坐起身,看着身边的男人:“......您怎么来了?” “我去殡仪馆找你,人不在,电话不接。”陆炡用手挑开扎着他眼睑的碎发,“合着门也不锁,躲在这里睡大觉?” “啊。”廖雪鸣趴到床头,摸来桌上的手机,按了按,“对不起,没有电了,我没有接到电话。” 陆炡盯着他的侧脸,忽然问:“今天和谁出去吃饭了?” 动作显然滞缓一瞬,廖雪鸣慢慢裹紧身上的被子。 如果告诉陆炡今天和白铎见面。 意味着要坦白律师请求他拒绝为检方作证的事。 被餐馆老板无故袭击的事情也会难以隐瞒。 陆炡声音低了些,“转身,说话。” 廖雪鸣慢吞吞地朝向他,对上检察官的目光,又颇为心虚地低下头,“我......” 终究学不会撒谎,眨眨眼皮,皱皱鼻子,抿抿嘴唇,一句话八百个小动作:“没有和谁呀,我是自己去的。” 如此反应,陆炡眯起眼,心头怒火中烧。 他冷着唇角,手掐住廖雪鸣的脸颊,逼迫对方抬头。 沉默而压迫地对视十余秒,背肌隆起,俯身去吻他。 然而并未得逞。 胸前被一双手抵住,廖雪鸣后背贴墙,与他隔开一条手臂的距离。 薄被顺势滑落肩头,露出被静电摩擦得四周翘起的“海胆头”。一双杏仁眼倔强地注视着他,闷闷的声音也带了点坚决的意思,“陆检察官,您又要像上次那样吻我吗?” 第47章 说罢,舌尖无意识地舔过结痂的下唇。 陆炡垂眼,视线短暂的落在他的唇瓣,又上移,坦然“嗯”声,“不可以?” 只见他皱起眉,一脸正气:“当然不可以!” 陆炡轻哼,“为什么?” 听此,廖雪鸣作出一副“你是检察官,你居然还问为什么”的表情。 他告诉检察官,前两周去学院上课,被通知学分不够,需要选修一门两分的课。 廖雪鸣选修了法律,具体来说是《民法典》。 “陆检察官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突然亲我,而且亲得很痛。我拒绝了,您也没有松开我,这是违法的。”他眉眼认真,语气严肃:“而且就算是我们以后结了婚,您也不能那样吻我,这都是有法律保护的。” 想不到加大硕士毕业的检察官,有一天也会被群众普法。 看他义正言辞的模样,又一口一个“结婚”。分不清是欲擒故纵,还是蓄意勾引。 陆炡勾起唇角,好整以暇地看他:“你是在撒娇吗?” “什么撒娇,什么跟什么......”廖雪鸣生气了,像小猫炸毛,“您不经过允许,就亲我,是在性骚扰,这不是以前您教我的吗?” 陆炡一愣。 回想起曾经某个雨夜,在车上同他讲过的性骚扰判定条例。 此时也才意识到,廖雪鸣是认真的。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脸上似乎沧桑了几分。 有种村里孩子念了大学回来,肚子里有了点墨水,意识觉醒,开始对质疑父母不合理的行为。 陆炡喉结攒动,“对不起。” 听到检察官的道歉,廖雪鸣忽觉于心不忍,挠挠脸,“没关系,我原谅您了。” “谢谢。”陆炡很有礼貌,问:“为了弥补上次的错误,我再好好吻你一次,嗯?” “......” 听此提议,廖雪鸣似乎认真思考一会儿,拒绝:“我现在不是很想和您接吻。” 检察官一声轻叹,表情遗憾。他拾过廖雪鸣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腕上,又拢着他的手指攥住,作“手铐”形状。 “那你逮捕我吧,廖警官。” 廖雪鸣还未来得及明白其中的意思,“囚犯”已经低头吻了过来,手腕一转,紧紧攥住自己的手。 吻落在侧颈,又吻在脸颊,含住唇。 起初廖雪鸣是想拒绝的,但挣不开陆炡的束缚。 可又真如陆炡所说,是弥补。 温柔,克制,呼吸也是小心的。 蜻蜓点水般地吻着结痂,有点痒。引得心里发酸、发疼。 心脏像是被摇晃后的碳酸饮料,沙沙作响溢出气泡。 把这段时间的委屈、怀疑、困苦......把所有的情绪,都溢了出来。 原来不流眼泪,也会悲伤。 廖雪鸣情不自禁地抱住他,闭上眼睛回应他。 陆炡便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脑勺,吻得更深。 又难以抑制地向下抚摸,碰到肿胀发热的脖子时,廖雪鸣痛苦地闷哼一声。 陆炡停了动作,按着人的肩膀扳过去。瞥见伤,声音跌至冰点,“谁弄的?” 廖雪鸣没说话。 他伸手拽开衣领,伤痕一直从后颈蔓延到脊椎,与刺青符号重合。 陆炡唇角向下,瞬即明白缘由,直截了当:“草原餐馆?” 安静须臾,廖雪鸣恹恹松开被子,转过身耷着脑袋如实坦白。 把中午见了魏执岩的辩护律师,与他去了餐厅吃饭的事都讲给陆炡。 提到老板时,他含糊着说:“大概他不喜欢有奇怪文身的人,就轻轻推了我一下。” “伤成这样,你跟我说是轻轻推。”陆炡冷笑,点着头:“对着我倒是张牙舞爪,你学的法律知识呢,给我讲讲故意伤害怎么定罪?” 炸起的毛瞬间压了下去,廖雪鸣小声地说:“......我也有错的。” “你有什么错?” 他吸吸鼻子,尴尬道:“我、我不讨人喜欢,大家都讨厌我,所以可能就......” “廖雪鸣。”陆炡叹口气,捏捏他的脸蛋:“你说别人都不喜欢你?” 廖雪鸣毫不犹豫地点头。 在他看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我该说你是真傻,还是没有良心。你身边的人,殡仪馆的同事,有一个算一个,有谁对你不好?” 廖雪鸣摇头:“都待我很好。” 手指敲了下木讷的脑袋瓜,陆炡问:“如果不喜欢你,还会对你好?” 廖雪鸣又摇头,“不是的。” 他抿直唇,呼了一口气,语气低落:“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大家是看我自己在这里生活,心疼我,才照顾我,对我好的。” 检察官却告诉他:“喜欢一个人才会心疼。” 廖雪鸣表情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他仰头看着检察官,呆呆地问:“那陆检察官呢,您也心疼我吗?” 这话让陆炡又低下头笑,笑得很无奈。 他拥住对方,唇贴在他耳侧,轻声说:“心疼得要死了。” 听到这话,廖雪鸣渐渐红了眼睛,酸了鼻子,头在检察官的肩膀上蹭了蹭,委屈着说:“......为什么要打我呢,我好痛的。” 乳剂药膏均匀涂抹在血肿处,即使陆炡动作轻到不能再轻。 廖雪鸣还是忍不住“嘶”气,也忍不住对心疼他的检察官继续坦白:“那位律师,今天和我聊了很多。” 陆炡应着,“聊什么了?” “他说不希望我作为检方的证人出庭,会对魏哥不好。” 对此身后的人并无太多反应,淡淡地说:“律师惯用的手段罢了。” 犹豫片刻,廖雪鸣问:“陆检察官呢,希望我替你们出庭作证吗?” “不是替我,是替你自己。”涂好药膏,陆炡拧紧盖子,又拿过桌上的书本,对着患处轻轻扇着,“我以前说过,选择权一直在你手上。无论哪种道路,都没有错。” 扇着风的手停下了,药膏也已经吸收得差不多,廖雪鸣再度开口,“魏哥被杀害的妹妹,恩和。白律师说那个人并没有精神病,造假病历逃过了死刑,是真的吗?” “不是。”陆炡不做犹豫,回答:“二十年前的病历是真的,疑罪从无,没有新证据得以推翻刘志彬患有精神疾病的事实,也没有人有权力处死他。” 检察官告诉他:“法律垄断暴力使用权,公民将惩罚权让渡给公权力机构以换取安全保障,私刑会破坏此种社会契约。而自然状态下的私力复仇,会导致‘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 听之,廖雪鸣沉默很久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回过身抬眼看向检察官,做出了一个决定:“陆检察官,从明天开始,我想我们暂时不要再见面了。” 身侧的手下意识攥紧,又松开,陆炡颔首:“好。” 长暝山脚草原餐馆门扉紧闭,外面贴上了一张“暂停歇业”的a4纸。 结伴来吃饭的人大失所望,“怎么关门了,我们开车半个小时专门过来的。” 邻店渔具老板,正坐在门前马扎上擦拭钓竿,告诉他们:“这个外蒙子中午又打人啦,虽然人家好心没报警,还是遭人投诉了。我早就说过这种‘神棍子’做什么买卖,回家烧烧香就能天上掉钱——” 陆炡收回视线,伸手按上车窗隔绝人声。 他靠在椅背,抬眼望着黑夜中笼罩在雾气里的长暝山,半山腰的位置能看到一角翘起的屋檐。 山里有座墓园,墓园里有家殡仪馆,殡仪馆里住着只坏猫,说他们不要再见面。 念叨完后的陆炡扯了下唇角,心想自己是被某个人传染了吗,幼稚成这样。 正挂了车档准备回去,导航突然响起,是一通facetime——阿珏。 陆炡拿下手机接了视频电话,看到屏幕上的闻珏时,发自内心宽慰地笑:“这是在家,出院了?” “嗯,先在加州住一段时间,下个月回新加坡。” 近几个月闻珏因频繁手术、住院,来不及理发。头发长到下颌处,被他抿在耳后。眼眶瘦得凹陷,鼻子上还插着氧气管。 虽然看起来虚弱,但确实比上次通话时状态好转不少。 陆炡问:“以后是不是不用继续动手术了?” “医生说未来五年大概率没有什么事了,手术很成功,减轻了失禁的情况。” 说着闻珏凑近屏幕,盯着陆炡看。 他被看得不自在,“干什么?” 闻珏摇头,又坐回去,挑眉问:“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怎么,失恋了?” “......” 此时背景里传来一声嘲讽的笑,一只手伸过来放在床桌上一碟蓝莓,“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可惊讶的。” 闻珏笑着侧头,“嘉青,别这么说,他也会难过的。” 陆炡气得咬紧牙笑,“你俩演双簧呢?” 又一声嗤笑,宁嘉青:“急了。” 第48章 【作者有话说】 自然状态下的私力复仇,会导致“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霍布斯 第42章 好人与坏人 “嘉青,好了。”闻珏让人暂时出去后,又看向陆炡:“这次打电话还是上次你拜托我的事。” 几经辗转,朋友又拜托了一位在俄研究民俗宗教文化的华裔学者,终于算是把脖子里的刺青符号大致翻译,给闻珏发来了邮件。 “一会我发到你邮箱,你自己看吧......总之,和先前推测的大差不差。” “嗯,你注意休息。” 结束视频通话之前,闻珏又打趣道:“想追人就好好追,真诚点,袒露点,别总是那么不可爱,别太闷骚。” “你搞清楚,我是被追的那个。” 说罢,陆炡黑着脸挂了电话。 愈发觉得老话说得有道理,当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俩人,全让那小子给带坏了。 几分钟后,邮箱新提醒。成功下载附件,图文逐渐加载 滑动屏幕的手越来越僵硬,停在最后一段总结文字时,陆炡红了眼底。 ——新体制下由于无神论政策,使包括萨满教在内的宗教遭到系统性打击。 因此萨满活动转入地下,多在苏赫巴托尔、东南戈壁以及戈壁阿尔泰的农村和偏远牧区秘密存在,但公开仪式近乎绝迹。 教徒将此当成恶魔阿苏拉丝对天神的报复,于是他们通过萨满巫师与三界通灵,找出族人中转世的恶魔,对其囚禁封印,阻止作恶。 在九十年代民主化后,自由政策使萨满教重新合法化,萨满的身份再度被重视。并且允许公开活动,能够成立组织与协会。 而信徒将其归功萨满巫师对阿苏拉丝的封禁,所以依旧沿用此种祭祀仪式。 笔者认为照片中脖子和脊椎处被刺上萨满咒语的青年,应是被巫师萨满认定的恶魔后代。 因萨满存在的村庄大部分比较落后,生产力水平极低,刺青对于新生儿来说堪比酷刑。 用荆棘或骨针蘸取碳灰刺入血肉,或者用染色的羊筋穿针,在皮肤下牵引线条,类似于刺绣的方法。 然而新生儿本就营养不良,医学条件落后,很少能捱过这一环节。 百分之七十的孩童因失血过多,或后期炎症感染死亡。面对这一结果,萨满信徒认为是天神力量战胜了恶魔。 活下来的孩子则会被囚禁,遭受无尽鞭笞,跌入另一个地狱。 在生产力、科技落后以及法律缺失的地区、村庄和部落,不被期待降生的孩子不尽其数,无故死去是稀松平常的事。 ...... 答完最后一道课后选择题,已经晚上十一点半,廖雪鸣合了电脑。 他伸了个久久的懒腰后,拿着洗漱杯蹲在院子水龙头下刷牙,上下左右,刷满三分钟才漱口。 山风簌簌间,听到栅栏门的“吱嘎”声。 廖雪鸣拧了水龙头,抬头看见进来的人一怔。 正是两个小时前说过不要再见面的陆炡,还没等他讲话,人已经大步走过来俯身将他抱入怀中。 “陆检......” “没到零点,明天还没到来,我也没有违反承诺。”说着,陆炡把廖雪鸣抱得更紧,紧到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震着廖雪鸣的胸骨,导出更清晰的力量。 闻着熟悉安心的味道,手里的牙刷无声掉落,廖雪鸣回抱住陆炡。什么都没说,在对方怀里蹭了蹭。 尔后感受到陆炡的手轻轻抚摸过自己的脖子,低声又说了那句:“再等等。” 这晚陆炡没有再说别的话,也如约在零点离开了宿舍。 而廖雪鸣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检察官多次说过的,“等等”、“再等等”。 到底是什么意思,等待什么呢?他仍然想不明白。 想到凌晨才来了睡意,没过多久被殡仪馆打来的一通电话叫醒。 凌晨送来两具因车祸需要特整的遗体,等着廖雪鸣经手。 处理完已经上午十点钟,廖雪鸣换了衣服,浑身消完毒回到办公室。 看到桌前被同事围住的男人有些意外,轻声叫他:“白律师?” 白铎没穿制服,一身简单休闲装,脸上的笑容更具亲和力。 “小廖老师,辛苦了。”他侧头示意桌上摆着的点心盒,“快过来吃吧。” 橙色纸盒印着卡通蛋糕的logo,记得陶静提过是市中心新开的甜品连锁店,近期排队供不应求。 想到马主任经常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廖雪鸣抿了抿唇,刚想拒绝。却被白铎推着坐到椅子上,递来一个比脸还大的米饼,“工作一上午肯定累了,先垫垫。” “我不......” 而陶静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劝道:“没关系,吃吧,白律师专门买给大家的。” “......” 廖雪鸣只好双手抓着米饼,低头咬了一小角。口感酥脆,米香浓厚。他嚼嚼,不争气地又啃了一口。 在心里叹口气,谴责自己以后可不能这么馋了。 正想着,忽然听到:“小廖老师,看这边。” 廖雪鸣抬头,快门的“咔嚓”一声,被白铎用手机拍了张照片。 “只是觉得很可爱,就忍不住拍下来了。”白铎给他看照片,说要是介意的话就删掉。 “......没关系的,不用删。” 旁边女同事忍不住打趣:“当然可爱啦,小廖可是我们馆里的吉祥物,大家都喜欢着呢。” “......” 在他们的笑声中,廖雪鸣把头低得更低。忽然想到昨晚陆炡说的话,耳朵渐渐变红,啃米饼的速度不自觉加快。 听同事和白铎聊天,了解到他家是京城的,也一直在京城念书,毕业后留在当地工作。 这次公派到棘水县担任魏执岩的辩护律师,是他主动向法院申请的,此段时间在棘水县生活的费用皆是自理。 等听闻国选律师的工资比殡仪馆职工高不了多少时,大家纷纷感慨:“白律师你这是何必呢,这么好的学历干这种苦事?” 白铎表情释然,轻松道:“为了理想啊。” 气氛沉默几秒,他话间严肃了些:“我只是想让这个社会回归应有的公平性。我和大家想的一样,好人的下场不该是这样,坏人作恶本就该得到惩罚。” 听到这话,办公室的同事们很是感动,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唯独廖雪鸣垂眼沉默。 椅子的轮子滑动向前,白铎靠近他问:“怎么了,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廖雪鸣看着眼前这双时刻含着笑意的眼睛,犹豫了下,问他:“白律师,什么叫做好人,什么又是坏人?” 白铎表情微微一僵,又很快维持住温和模样,“还真是个难回答的问题。” 不过这个疑惑最终并未得到解答,便被进来的马主任给打断了。 他从市里开完会就赶回来了,说着不想让白律师久等。 两人客套寒暄后,马主任想留白铎吃顿饭尽东道主之谊,被律师以有工作为由拒绝了,只好改日再请。 馆里出来几个代表把人送到门口,往回走时陶静感叹道:“本来前几天我这心里不上不下的,一想起魏哥来就直哭。一想到是白律师这样的人帮着辩护,我安心多了。” 旁边人也附和,“他真是个好人,这样的人在这个社会,真是不多了......” 马主任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扭头对他们说:“一个个的长点心眼吧,指望着别人当救世主,不如自己先把事想明白了。” “主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叹了口气,摆摆手:“话点到为止,多的我不再说。总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也有自己要图的东西。” “林哥,再给我传一下上午的文件。”小陈从摞着一尺高的文件夹里抬头,拍了拍对桌:“我这边下载失败了,记得用保密传送。” “收到。”林景阳传过去后,瞥到她熊猫似的眼圈,“要不你把你手头上工作分我点,躺沙发上睡一觉?” 小陈摇摇头,目光呆滞地盯着电脑屏幕,敲键盘:“算了吧,铁饭碗也得让你弄丢了。” 林景阳气得“嘶”了一声,“好心当成驴肝肺呢怎么。” 手机叮咚一声特别关注的提醒,小陈忽然眼睛放光,神圣地握着手机:“男神又给我送精神食粮来了,阿门!” 看她低着头捣鼓手机,林景阳迟疑地问:“你男神,不会是那个律师,叫白——” “我滴姥,这、这不是小廖老师么!”小陈惊讶得嘴成了“o”型,给林景阳看。 “还真是廖老师,这是在......殡仪馆的办公室?” 林景阳心里一沉,肯定是辩方去笼络证人了。检方最烦这种他们因工作权限不能随便进出,而趁机搅混水的律师! 他义愤填膺地拿到办公室里间给陆炡看,谁知检察官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冷漠应声,继续工作,并无一点兴趣。 第49章 林景阳不禁感叹,“陆检您是真大度,我得学习!” 等门缝对齐,鼠标被重重一摔,误删一行文书。 陆炡拿起扣在桌面的手机,屏幕上是某社交软件的主页。 见第一条博文: 白铎唻咪发嗦啦西:雪饼和雪饼^^[图片] 照片里的廖雪鸣双手捧着块大米饼,跟天狗啃月亮似的咬了一块,一边腮帮子鼓着,表情懵懂地看着镜头。 大概是横屏开了广角,背景空空荡荡,而廖雪鸣小小一只。 陆炡下颌紧绷,将照片放大再放大,然后保存到本地相册。 返回时顺手点了右上角,选择举报。 弹出页面后,他不悦地眯起眼。 什么狗屁设计,怎么只能选择一条举报理由? ...... 举报成功后,退回主页面,而搜索框的内容还在。 第一条则是搜索出来的白铎的平台id:白铎唻咪发嗦啦西。 陆炡冷嗤一声。 智障。 随手滑了滑屏幕,瞥到相关推荐贴时,他指尖一顿。 匿名用户momo:有谁不知道法大的校草,现在特别火的那位是钙么? 一楼回复:bd?掰多? 二楼回复:早就知道了,和我小师弟谈过。分手的时候要死要活的,我小师弟现在还没缓过来...... 三楼回复:猜你想看[图片1][图片2][图片3] 陆炡依次点开,皆是在酒吧的照片,昏暗光线中两个男人举止暧昧,其中一张侧脸明显能认出是白铎。 划过无意义的水评,弹出最新一条回复。 三十二楼回复:哇靠,那他最新发的照片,不会是新交的小男友吧,长得还挺俊,吃得真好! 【作者有话说】 火正哥要怒了 第43章 小心被人骗走 殡仪馆大厅的门被推开时,陶静正在柜台前整理骨灰盒,顺嘴说:“您好。” 等抬头看到笑吟吟的男人,轻蹙眉:“你怎么来了?” 两盒糕点被放在玻璃台,林景阳的手肘杵在桌面,“听这语气,是不欢迎我啊?” “人贵在自知。”陶静瞥了眼糕点,是前两天和白铎送来的一家店的,故意板脸:“无功不受禄,你有什么事?” “庭审前我作为检方过来取证,想着空手来不太好,陆检让我捎两盒糕点......你防备心不至于这么重吧?” 陶静很是坦然,“为了魏哥,也为了白律师的工作,自然应该少和检方来往。” 听到“白律师”三个字,林景阳心里不爽,只不过没从面上表现出来。 那天陆炡看了白铎发的照片后,冷淡的反应他还寻思是不在乎这些小动作。 而今天一早买了几盒糕点带到办公室,分出两盒让林景阳跑趟殡仪馆。 虽没明说,也知道是让他来探探情况。 一边赞叹陆检的心思缜密,一边遗憾人心早已被收拢。 不过作为被告方,谁又愿亲近检方呢?若换做是林景阳,恐怕连笑脸都不会给,更别谈心平气和地谈话了。 “放心吧,我不会多问什么,你们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他摸了摸后脑勺,又尴尬地笑笑:“毕竟我心里也不想魏法医......” 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 陶静垂下眼,从柜台里起身,“坐那边椅子上吧,我去沏杯茶水。” “别麻烦了,我不渴,没那么多讲究。” 陶静还是给他拿了瓶矿泉水,“主任不在,去民政部开月会了,鸣儿这会也忙着了。” 随着案件热度的渐渐平息,如潮汐过后垒上一层厚实的海沙,殡仪馆的工作也逐步回归正常。 “没事,那我就和你聊两句。” 陶静拉开小桌对面的椅子坐下,“要是问关于魏哥的,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哎呀,放心。”林景阳无奈地轻吁口气,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他看向院落里的刺槐,虽天气还暖,已感受到秋天来临。叶子边缘发黄萎蜷,风一吹就落了。 随着叶片被卷入砖缝,林景阳收回视线,轻声问:“现在你们是不是都挺恨检署的人?” “是啊,恨死了。”陶静毫不犹豫地说。 林景阳捂住胸口,做了个伤心的表情,“咱好歹也是干服务业的,别那么直接好不好。” “开玩笑的。”而她眼里并无笑意,低头说:“我知道,这是你们的工作,每个人只不过是按照规则行事罢了。” 林景阳一愣,偏头看向她。 “刚来殡仪馆工作那会儿,我父母不同意。给我介绍了个比我大十多岁的男的,说家里有房有厂子,让我不用工作了回去结婚。后来那男的找来馆里,赖着不走,魏哥为了护着我差点没和他打起来......也是那个时候我下定决心和家里断了联系,让自己成为自己的父母。” “林助理,社会有法律,法律规定人不能杀人,这些我怎么会不明白?”陶静抬头,声音有些哽咽:“可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只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好,只盼着魏哥能好。” 双方沉默须臾,面前递来一张纸巾,听见林景阳说:“谢谢你。” 陶静没听懂,问他谢什么。 林景阳笑容释怀,又带着被迫妥协的伤感,“谢谢你点醒了我。”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幻想自己能当个英雄,穿开裆裤的年纪就拿着我爸做的木枪在胡同来回窜,见着随地扔烟头的都得上去理论。小时候还行,大了可没人惯着你了,初中高中都住校,我没少挨揍,有时候疼得受不了了,晚上捂被子里一边哭一边念马丁路德金的演讲集......后来学习成绩一般,混了个检察官助理的职位,一年又一年还是这个样。真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 林景阳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我现在睡觉还老是做梦,梦见自己在法庭上替老百姓声张。我也想过怎么才能祛了这身矫情劲儿,成为陆检那样的人,可我发现我做不到。” 他长叹口气,轻声重复陶静的话:“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忽然后背被重重打了一巴掌,林景阳疼得呲起牙,对上一脸严肃的陶静。 “你以为每个人都像陆检那样跟小说男主似的自带光环吗?普通人咬着牙过好普通的日子,无论被生活怎么磋磨还得保持善良的本性,点个外卖能用券比较半天,看到有人求助也十块五块的捐款尽一份力,就算刷个短视频也想着小博主不容易点个赞鼓励。你那么小就知道对付乱扔烟头的人,我快三十了走在街上忍着二手烟也不敢大声说话。普通人怎么了,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干嘛自怨自艾?” 说到激情之处,她红着脸,鼻子上褐色的小雀斑都深了几分,又抬手抽了林景阳一巴掌:“如果你不能飞,那就跑;如果跑不动,那就走;实在走不了,那就爬。无论做什么,你都要勇往直前!” 林景阳都呆住了,微微张着嘴看她举手势喊着马丁路德金在亚特兰大的演讲词。 一时上头的陶静回过神,也有点尴尬,气也有点喘:“你怎么不说话呀?” “没。”林景阳情不自禁地扬起唇角,又忍不住看她,举起矿泉水瓶碰了下她的,“那就为‘普通人的伟大’干杯。” 廖雪鸣忙完工作已经晚上八点,收拾利索准备回办公室拿电动车钥匙下山吃点东西。 进门时屋里灯亮着,陶静还在电脑前写东西。 “静姐,你今晚加班?” “没,写点稿子。来回就那几套词说烦了,想些新的。”她起身,把一盒糕点放在廖雪鸣桌上,“累了吧,吃点东西垫垫。” 一看又是橙色包装,廖雪鸣没碰。 瞧出了什么,陶静莞尔,“是陆检送的。” “陆检察官?”廖雪鸣惊讶,“他来了?” “他让林助理捎过来的。”陶静亲自拆开纸盒,拿出块大米饼递给他,“本来带了两盒,这盒是专门给你的,快吃吧。” 廖雪鸣点头,接过来掰了一小块填进嘴里,吃了,又掰了一小块,然后放回盒里,叠好包装。 “怎么不吃啦?” 他腼腆地说:“省着慢慢吃。” 陶静心都要化了,忍不住抱了抱廖雪鸣,又在心里骂了句老男人。 她试探性地问:“你和陆检,最近还联系吗?” 廖雪鸣摇头,“我和陆检说好了,庭审之前不会再见面了。” 闻言,陶静叹口气,揉了揉他的头发。 晚上回去,廖雪鸣趴在床上。对着手机的输入框打字,又删除,来来回回墨迹快四十分钟。 “谢谢”俩字还是没能发出去。 陆炡给他买了好吃的,他该感谢;可自己又说不要见面,那发短信还作不作数呢? 正苦恼着,突然见“陆检察官”变成了“正在输入中......”。 廖雪鸣眨眨眼,梗起脖子。 随后一条新信息:【陆检察官:不用谢】 第50章 又一条:【陆检察官:别乱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小心被人骗走】 呆呆地盯着这两条消息,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嘴角快要咧到耳根了。 他坐起身,使劲拍了拍脸。 然后下定决心般坐到书桌前,打开台灯,开始看书。 日子就这么艰难地捱过一天又一天,临近庭审又过得焦灼急迫起来。 在开庭的前一周,马主任请了白铎吃饭,叫上了馆里的所有职工。 这段时间白铎的人品和表现,收获了大家的一致好评。 甚至保洁阿姨都心水这个小伙子,向廖雪鸣打听他有没有对象,家里有个外甥女刚参加工作。 饭桌上不让喝酒,大伙便以茶代酒敬律师,有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让他辛苦务必保魏执岩一命。 白铎郑重颔首,“有件事,少不了大家的帮助。”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空白的纸,放在桌上,告诉各位:“魏执岩需要一份请愿书。” 举例在曾经一起相似案件中,被告村子的七百多人联名请求法院免于刑罚,最终死刑改判死缓。 “当然,这不能作为直接证据,却可以一定程度上影响法官和陪审团,以及社会公众的看法。” 白铎又透露他正在积极接触刘志彬的配偶和家属,希望对方能出具谅解书。 听到这些,大家的表情变得严肃认真,也明白言论对于量刑具有重要意义。 马主任亲自提笔写了请愿书,随后职工一一签下名字。 到廖雪鸣时,他却迟迟没有动笔,只是盯着上面的字看。 如此,有几个人不免小声议论起来。说些他前段时间和检署的人走得近,是不是打算替检方出庭的话。 陶静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凑过去小声问:“鸣儿,怎么了,你怎么不签字呀?” “......”廖雪鸣缓慢地点了下头,轻轻地说:“签的。” 又轻轻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一丁点儿插曲,过去便都忘了,又开始吃喝闲聊,感谢白铎的付出。 连保洁阿姨也感动得亲自夹了块油豆腐,放到白铎的餐盘里,红着眼说:“小魏是个好人,若不是逼急了,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想起以前冬天冷的时候,我腰不行。清早一来,就见他拿着扫帚替我扫落叶了,明明他腿也不好......” 说到后面她眼泪掉下来,捂着嘴摆摆手不讲了。 白铎说了些安慰她的话,偏头时注意到廖雪鸣的杯子空了。便倾身靠近,问:“喝沙棘汁,还是可乐,我帮你倒。” 廖雪鸣谢着拒绝了,自己提过饮料瓶倒满。 于是白铎又帮他夹稍远的菜,问他吃不吃海鲜,吃不吃白肉。 廖雪鸣视线落在他盘边的那块油豆腐,从热乎乎地被阿姨夹进盘里,到凉了凝固油渍,没有被动一下。 他又看向那张始终温和,又好看的脸。 以前怎么会觉得白铎像曾经的“精神食粮”的男主呢? 明明一点也不像,也并不觉得有多帅气。 果然还是像陆检察官那样长相的人,颜值才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耐看。 见自己不说话,白铎又问:“都不想吃?” 廖雪鸣看着他那双含笑却空洞的眼睛,轻声问:“白律师,您不累吗?” 闻言,白铎表情一僵,依旧保持微笑:“小廖老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他摇了下头,如实说:“想笑的时候,不想笑的时候,都要笑,会很累的。” 安静片刻,不知是否错觉,听到白铎一声鄙夷的轻嗤声。 他伸手松了松衬衫领口,微眯眼盯着廖雪鸣,伸手拈起他领巾上的一根碎发,说:“小廖老师,之前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回答你。” 廖雪鸣稍稍晃神,想起是:什么叫好人,什么是坏人。 指尖的发轻轻掸落在地,白铎低声说:“民意想让他当好人,他就是好人。想让他成为坏人,那他就是坏人。我只不过充当一个‘英雄’的角色,帮助他们完成自我感动的壮举而已。” 第44章 我不再害怕 聚餐结束,陶静骑电动车载廖雪鸣回馆里。 等信号灯时,她捏紧刹车,回头看向后座上情绪低沉的人。 “鸣儿,其实你不太认同白律师的做法,对吗?” 廖雪鸣摇了下头,风拨开他额间的发,露出浅浅的眉毛,小声道:“我不知道。” 陶静抿紧唇,沉默几秒,“你是想替检方出庭作证么?” 廖雪鸣没回答,抬起头问:“静姐,你认为刘志彬该死吗?” “当然。”她话间没有犹豫,染上愤怒:“对魏哥妹妹做了那样的事,却拿精神病当挡箭牌逃过死刑。” “可是现在没有证据......证明他没有病不是吗?”廖雪鸣皱着眉,缓缓说:“陆检察官告诉过我,疑罪从无。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没有人有权力去结束另一个人的生命。” “你在说什么啊?”陶静满脸震惊,这些年来头一次冲他着急:“你要知道,不是人人都有权有势能造假病历逃过刑罚,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靠法庭伸张正义的。” 说罢,陶静随即有些后悔,语气平静下来:“对不起,是我有点急了。” 廖雪鸣垂下眼:“是我该说对不起。” “行了,咱们都有问题。”陶静叹口气:“因为魏哥的事,这段时间大家都处于高压状态,一个个的表面上没事,其实心里都憋坏了。” 昨天她在厕所偶然听到两个职工的悄悄话。 埋怨魏执岩给大家带来了困扰,本来在殡仪馆工作就被人看不起,这下在亲戚面前更抬不起头来了,说跟杀人犯当同事...... 当时陶静很生气,想出去理论。 可又一想,她们又有什么错呢?有错的是魏执岩。 “时间一长说什么都有,总算也要开庭了。”陶静疲惫的长叹口气,拧了电门,“不说这个了,走吧。” 到宿舍前面山路的交叉口,陶静停了电动车,把车筐里打包的饭菜递给廖雪鸣:“明天休息在家,你把这菜热了吃了,别不吃饭,也别老吃泡面。” 廖雪鸣应声,接过打包盒。 忽然后方村庄窜起一道亮光——有人在放炮竹。 都知道廖雪鸣害怕像雷声、鞭炮等声音大的东西,陶静下意识想帮他捂耳朵。 但已经来不及了,双响炮在空中炸开,一声比一声响。 在震动鼓膜的火药爆炸声中,她呆呆地看着眼前人,一时说不出话。 廖雪鸣没有闪躲,甚至眨眼频率不曾改变,仰头注视炸在天空的光芒。黑发融在墨色夜空,脊背挺直得像一棵青郁的杉柏。 她一直觉得,廖雪鸣的眼神虽沉郁,却清澈,而现在又多了几分坚毅和平静的力量。 炮仗声结束,廖雪鸣回头对上陶静错愕的表情,问她怎么了。 “......你怎么不怕鞭炮声了?” 廖雪鸣像回忆起什么,眼神暗了些,“槐林煤气厂爆炸时,比这响得多。” 他告诉陶静:“我不会再害怕了。” 陶静微微启着嘴唇,眼神复杂地注视他,忽地问:“鸣儿,你是不是长个儿了?” “前段时间体检,还是一米七四,二十三岁还会继续长吗?” “是啊,你都二十三了。刚见你的时候才十八九,瘦得跟十四五岁的小孩似的。”陶静勉强笑了笑,感慨:“真是长大了。” 闻言,廖雪鸣伸手隔着领巾抚了抚脖子。 被草原餐馆老板打出的伤已经消肿,在淤血自然吸收中青色渐渐变为黄色。只是按下去时,还会有点疼。 他收回手,点了点头,像说给自己:“也该长大了。” 三天后,廖雪鸣接到了检察署公诉一科的电话。 不是因为魏执岩的案子,而是之前他作为法医证人出庭的“杀婴案”,明天将在法院二审。 小陈说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来法院旁听。 翌日下午,廖雪鸣做好手头的工作,给马主任打过招呼后,到法院时庭审已经进行到末尾,他轻手轻脚坐到旁听席的最后一排。 在第二轮辩论中。 检方针对被告杀害婴儿的事实,认为其在主观上构成直接故意杀人,而婴儿属于无反抗能力的弱势群体,以往司法实践中会对此类行为重罚。 违法dai孕,因性别原因杀害女婴,动机卑劣,且用“枕头”捂死的隐蔽性、持续性加害的残忍手段。 检方依旧主张一审的量刑,对被告执行死刑。 辩护律师则向法庭提交了被告长期遭受家庭暴力,以及法定配偶经济控制的证据,加上被告认罪认罚态度良好,主张作为从宽情节。 对此检方提出异议,被告主动杀害婴儿,并未遭受雇主或者其配偶指使或逼迫,辩方观点不得合理化杀人行为。 ...... 法官敲下法槌,宣判环节庭上全体起立。 第51章 廖雪鸣透过挤到前面拍摄的记者、媒体人间缝隙,看到被告哭得喘不上气。 而女检察官嘴角冷直,平静地目视前方。 最终宣判维持一审死刑判决,中院将逐级报请最高法核准。 庭审结束,小陈做好收尾工作从法院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踩着坡跟皮鞋迈下台阶,望到长椅上坐着的青年脚步一顿。 廖雪鸣正望着天上半露不露的月亮,单薄的身影被路灯拉出长长一截。 小陈挎了下公文包,快步走过去,笑着打招呼:“小廖老师,你还没走啊?” 听到声音,廖雪鸣侧头,站起身,“我在等陈检察官,想和您说句话。” “什么‘检察官’,什么‘您’的,也就陆检稀罕这一套。”小陈摆摆手,“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我小陈,或者叫姐,都行。” 想了想,廖雪鸣喊她:“姐姐。” 又说:“我请你喝饮料吧。” “好耶!”小陈举高手臂,“我要喝冰可乐,破费啦。” 廖雪鸣到自动贩售机前买了两罐可乐,回来时一愣。 女检察官脱了半高跟的鞋,盘腿坐在长椅上,脚踩在公文包。一边揉着小腿,一边低头玩手机。 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内容,开朗大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与几小时前在法庭上理性沉稳的模样判若两人。 见他回来,小陈接过饮料,往旁边挪了挪,“坐吧。” 廖雪鸣坐下,抠着易拉罐的环,弹一下,又一下。有话说,却迟迟不开口。 小陈拿过他手里的可乐,利落干脆地打开,给他:“有什么想问我的,就问吧。” 看着她笑起来圆圆的脸,廖雪鸣轻声问:“陈检......姐姐,你会很开心吗?” “开心?”小陈思忖几秒,明白了他的问题,“在法官宣判的那一刻,我所有的情绪就留在那里了,开心,或者难过?” 她摇摇头,坦然道:“我已经不记得了。” 廖雪鸣眼神困惑,表示听不懂这话。 于是小陈指了指他手里的可乐,说:“工作。” 又指向自己的,“生活。” “我会把这两者分开,不将感情带到工作中,也不用白纸黑字的法律条文来解释生活。不然我会很辛苦的。”她喝了口可乐,被气泡刺激得皱起鼻子,揉揉,“你是不知道,这段时间我顶着多大的压力。” 她说在社交媒体的舆论中,相当一部分人认为被告并不是最主要的加害者,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同为受害者,不该承受最严重的刑责。 小陈偏头看他,“其实一审的时候,我能看出来,你大概也是这样认为的。” 廖雪鸣抿起唇,诚实地颔首。 小陈笑,“但是法律是不可以这样的。” 她坐直身体,语气和神情严肃了些,“如果将感性的内容放进理性的评价体系,对于司法审判带来的后果是灾难性的。因为我们不仅是对当前案件进行公正的诉讼审理,更是为了印证从前,警示未来。” 廖雪鸣神色懵然,“从前,未来?” 小陈应声,问他:“你知道往前数二十年间里,社会的弃婴达到多少吗?” 她伸出手,比了个惊人的数字,又补充:“女孩的比例在九成以上,而我恰恰是这十万分之一。” 小陈讲她两三个月大时被丢在供销社门口,被姥姥捡回家收养。 襁褓中有一封信,道出生母不易和被逼无奈,字迹被泪水洇花。 说到这里小陈“哈哈”笑出声,“可我姥姥又不认识字。” 被捡回去以后,小老太太很疼她。用自己卖苹果的钱,和孩子给她的养老钱将她养大,没少吃喝,不缺穿用。 小陈自豪地讲:“虽然这样说有点虚荣,我可是我们班里第一个穿名牌运动鞋的人。” 后来姥姥又非得让她亲儿子给小陈上户口,好让她去城里上学,接受更好的教育。 “我从懂事就知道,不是每个人出生时都被寄予着希望和爱意的,可我只想往前走。”她眼神坚定,话间有力:“我有一个梦想,就是任何人都不该被舍弃,也决不允许再有人这样做。我知道这很难,但在这条路上我不会回头。” 小陈直视眼前人,像是给他这段时间的苦恼和困惑作出解答:“不仅是我,陆检也是一样的。而且他会比我做得更坚定,更极致。为了自由,我们做了法律的奴隶。而真正的自由不是随心所欲,是自我主宰。” “我知道的,你来找我,是因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要遵循自己的本心就好了。”两只手使劲揉了揉廖雪鸣的脸蛋,揉得变形,她柔声道:“也许这很难,我也是痛苦了很多年才寻到方向。小廖老师,你也一样,跨过去就好了,更广阔的未来还在等着你,加油。” 和女检察官告别后,回长暝山的公交已经没有了。 廖雪鸣没有扫共享单车,也没打车。而是闷头走回了长暝山,十公里的路程,走了三个小时,竟觉不出累。 若不是被主任叫住,廖雪鸣还没意识到已经快到了家。 “你这小子是怎么了,别告诉我你掉水沟子里了?” 马主任处理完殡仪馆的事,开车从墓园的山路下来。灯老远一照,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再近了一看,还真是廖雪鸣。 廖雪鸣身上浸透了,白衬衫贴在后背上,头发湿得一簇一簇的,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 想到他下午请假,主任瞪大眼睛:“别说你为了省二十块路费,从法院走回来的?这月工资早就发了,你过得这么抠门干什——” 话还没讲完,廖雪鸣突然抓住主任的胳膊。 马主任咋舌,训道:“别拿你那黏糊爪子碰我,我闺女刚给我买的衣服,好几百块呢!” 话上虽嫌弃,手却未挣开。 廖雪鸣急切地问他:“主任,您知道白律师住在哪里吗?” 他拧眉,“白律师,你问这个干什么?” 廖雪鸣晃了晃手,白袖子上又多出两个黑爪子印,“......您快告诉我吧。” “哎呀松手,那边,他住在那边的宾馆。”马主任指了指山下一所连锁酒店,“你到底想——” 廖雪鸣松开手,转身往山下跑去。 “你这孩子跑什么,我开车送你去啊!”马主任回去上车想追他,再一看没影了,念叨着:“还能跑这么快?平时蔫啦吧唧的,没看出有这一身牛劲。” ...... “专门坐了四个小时的高铁,俩小时的硬座来赴约,哥哥你就这个态度呀?” 大床上模样俊朗的青年边说,边套上卫衣和牛仔裤,扭头看向坐在窗边沙发抽烟的男人,手边烟灰缸满满当当。 他嘲讽一笑,“白大律师这回庭审是顶了多大的压力,叫我过来泄/欲还不够,抽这么凶?” 白铎咬着烟睃他一眼,“好好的一张脸,长了张破嘴。” “是,要不是我这张脸,你也不至于跟我打这么长时间炮。”青年笑眯眯地凑过去,想亲他。 厌恶地别过脸,白铎从钱包夹出一张卡给他。 “谢谢宝贝,那我走啦。”对方满意地接过卡,结结实实吻了一口,“不过接下来考试周比较忙,没时间过来了,只能盼着你早点回京城。” 临走时,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感叹:“我真该把你这张面孔拍下来发到网上,让你粉丝们看看。” 白铎从鼻腔滤了烟,沉声道:“你到底滚不滚?” 不再逗他,青年背上单肩包推门,看见门前站着的人时,怔了怔,尔后咧开唇:“哇噢——” 廖雪鸣也是一懵,看了看面前的人,又看了看门牌号,确定自己没有走错。 没等他开口,陌生男人笑问:“你找白铎?” 他撇撇嘴,凑过来轻声说:“替你排过雷了,他心情不好,会很痛的,最好是求求他。” 廖雪鸣面上茫然,“......什么?” 下一秒,他被一脚踹出了门口,又气又笑地说着什么“拔x无情啊”、“性y狂躁症啊”骂咧着走了。 廖雪鸣也没听懂什么意思,等回过头见到律师,更是惊讶。 白铎穿着深色真丝睡衣,扣子敞了大半露着胸肌。好像是过敏了,浮着一块又一块的红紫色痕迹,看着有点吓人。 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前,微微遮着眼睛,嘴里叼着烟。裤腿垂在脚踝,赤脚踩在地板上。 这幅样子,比刚才的陌生人还陌生。 要不是唇角那颗小痣,和说话声音一样,廖雪鸣都以为认错了。 “刚才那是我朋友。”白铎的视线自下而上的打量,最后落在他脸上,挑眉问:“怎么找到这儿的?” “对不起,打扰您了。”廖雪鸣解释是问了马主任要的地址,给白铎打了电话,但是没人接,便自称朋友问了前台房间号。 白铎取下烟,微微眯起眼,“原来刚才那通讨厌的电话是你啊,打扰我的好事。” 第52章 他又赶紧道歉,“耽误您休息了吧。” 对方长长地“啊”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问:“所以呢,小廖老师想怎么补偿?” 廖雪鸣还没反应过来,猝不及防地被握住手腕拽到房间里,身后的门“叮咚”一声合上了电子锁。 【作者有话说】 为了自由,我们做了法律的奴隶——西塞罗 注:关于文中庭审的部分,二审是不应该在中级法院的,为了剧情的流畅做出更改。 第45章 公报私仇? 猝不及防被拽入房间,脚步没跟上,廖雪鸣被地毯绊了脚,身子往一边栽去。 而白铎忽然松了手,看着人摔在大床上。 纵使床垫柔软,鼻梁骨仍被压得疼。廖雪鸣揉着发红的鼻子,嘴上习惯性地抱歉。 只听一声轻笑,影子覆下,半起的身子被桎梏于两臂之间。 廖雪鸣手肘撑着床面,懵然看向近在眉睫的律师。 白铎嘴里还咬着烟,随唇抖下烟灰。廖雪鸣下意识眯了眼,听见对方戏谑的声音:“其实看你第一眼,我知道我们是同类。” “......同类?” 他抬手取了唇间的烟,单手撑着床面凑到廖雪鸣耳边,轻声念了几个字。 只见廖雪鸣逐渐睁大眼睛,“白律师,您也是同性恋?” 他惊讶:“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同性恋。” “......”白铎静默一瞬,扯了下唇角,“小廖老师,我呢,其实最讨厌装纯的伎俩。” 他视线向上,落在那双给人凄冷感,却意外坦诚的杏仁眼。此时因吃惊,窄窄的双眼皮都宽了些许。 白铎眼底深了几分,低声说:“但配上你这张小脸,也确实好用。” 话音落,他扔了指间烟,抬脚碾灭,再度倾下身。 待鼻息间的温热气体消散在唇际,廖雪鸣觉出不对,双手抵在男人胸前,话中带了警惕:“您要做什么?” 这话似乎让白铎甚感好笑,扬起眉,反问他:“那你专门打听我的住处,到这里来找我,是想做什么?” “我有事情要和您说。”廖雪鸣梗起脖子,神色认真:“很重要的事情。” 白铎微微眯眼,似乎猜到了什么,却轻浮地接话:“有跟我打泡重要?” “打什么?”廖雪鸣没太听懂,迟疑地说:“我讨厌烟花爆竹的声音,也从来不放的。” 而律师眼露鄙夷,已然失了耐心:“装纯偶尔用一次还能调情,用多了,可就倒胃口了。” 素日温和模样不再,取而代之的痞气怪戾,“在这种地方,我只跟人z爱,不谈感情。小廖老师想做个几次,嗯?” 廖雪鸣被这冒犯的言语说得皱起眉,残留的烟味愈发刺鼻。 他很讨厌这股味道,下意识侧头躲避,碰巧看到床边垃圾桶里被使用过的计生用品。 又联想到先前离开的男人,以及意义不明的话。 即使再傻,也该明白过来了。廖雪鸣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尽所有力气推开他。 白铎没反应过来向后踉跄几步,腿撞在电视柜。震得柜角的打火机掉在地上,又滚了几遭。 他第一次话里带了明显的愠意,“你到底搞什么?” 廖雪鸣抿了抿唇,“对不起,我来,确实是要告诉您一件事。” “让我好好想想。”白铎讥讽,“是不是想告诉我你要替检署出庭作证,或者让我划掉你在请愿书上的签字?” 廖雪鸣摇了下头,灯光下瞳仁很亮,坚定而有力量:“我只是不同意您的看法。” 白铎一愣,渐渐站直身体。 “好人与坏人。”他顿了顿,“我认为好人和坏人,不是由别人决定的,也不是由更多的人决定的。” “......好人也许会做坏事,而坏人也做过好事。就像白律师您,刚才对我的行为是不尊重的,不对的。而那日在草原餐馆,您肯出手护着我,这是好事。您能扶起折了腰的绿植,也是好事......而魏哥也一样。他做过数不清的好事,但杀人分尸,是不对的。” 廖雪鸣平静而沉着,告诉白铎:“所以没有好人与坏人,只有走在通往‘好人’方向路上的人,和转身去往‘坏人’方向的人。可以一直向前,也可以随时掉头。但只要是想努力朝前走,应该给他这个机会,也得必须承受做错事的惩罚,这些并不矛盾。” 话说得有点长,一口气说完,廖雪鸣红着脸,微微喘着气。 而白铎始终沉默地盯着他,让人瞧不出情绪。 良久,他双臂交叠在胸前,才开口,“说完了?” 廖雪鸣缓慢地点了点头。 随后白铎低眼看向一旁,歪头示意,“能帮我把打火机拾起来么?我腿有点痛。” 想到刚才他人撞在桌上,廖雪鸣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蹲下身子去捡。 打火机掉在床下,靠里。于是他趴下身,伸进一条胳膊才捞出来。 廖雪鸣站起身,吹吹银色打火机上的灰尘后,才递给他。 白铎放下手中的手机,接过来,微笑着说:“谢谢。” 他抬手看了眼腕表,口吻礼貌:“小廖老师,时间不早了。我可能需要休息了,还有别的事情吗?” 廖雪鸣连忙摇头,机械地回复:“打扰您休息了。” 眼前这个人情绪变得太快,他一度以为刚才发生的事情是幻觉。 等廖雪鸣走后,白铎将打火机“哐当”扔进垃圾桶。他向后捋了把头发,舌尖顶着腮。 回想起刚才廖雪鸣自以为是的长篇大论,他冷嗤一声,又带点气急败坏的意味:“真把自己当救世主了?” 短短几分钟,一会儿冷哼,一会儿嘲笑,跟京剧变脸似的反复无常。 白铎拿过桌边的手机,点开通讯录预留的一串号码,消息框中选择最近一张相片。 指甲磕在手机屏幕发出响声,报复泄恨似的发送出去。 魏执岩的案子将在后日开庭,虽已深夜,检察署公诉一科灯火通明,正加班整理庭审文件。 杯子里的黑咖升起缕缕白烟,陆炡正逐页检查出庭预案。他抬手扶了下镜架,桌边手机振动两声,亮起屏幕。 陌生号码,无文字,一张图片。 镜片后的眼睛微乜,检察官点开图片,加载成功。 只看得见一个背对着镜头的上半身,而相片背景显然是酒店装潢。 颈间青色文身,蓬松发尾,熟悉的肩膀轮廓,即使光线模糊,也瞬间认出是廖雪鸣。 拇指指甲泛白,签字笔被从中间按折,半截弹到玻璃墙上发出声响。 正要进来汇报工作的林景阳一愣,推开门,看到陆炡正盯着手机看,右手淌着血,染脏白袖口。 廖雪鸣刚洗完澡,擦着头发坐在电脑前准备把剩下的一小节《人体结构与解剖》课程看完。 此时铃声响起,拿了手机一看,是陆炡。 他把毛巾搭在脖子上,犹豫片刻,还是接了电话。 等屏幕上前后出现两人的脸时,才反应过来这是视频电话。 暌违已久见到检察官,廖雪鸣一时恍惚,呆呆地没说话。 倒是陆炡的眼睛上下扫过,先开口:“打错了,本来想挂断,正好你接了。” “啊,喔。”廖雪鸣小声应着,伸手抓了抓潮湿的短发,有点生疏尴尬,一时不知接什么话。 他听见陆炡问,“在家,刚洗完澡?” 廖雪鸣将摄像头翻转,照到桌上的电脑屏幕:“正准备看课。” 陆炡慵懒的笑从听筒传来,“今晚一直在学习?” “没有的,刚打开电脑。” “嗯,转过来吧,让我看看你的脸。” 廖雪鸣听话地换回前置摄像,把手机放在支架上。 陆炡看了他一会儿,随意问:“听小陈说你今天下午去法院了,没和她一起回来?” 廖雪鸣摇头,“我还有事,就自己回去了。” 空气倏然沉寂,他以为是手机卡了,正打算去点屏幕。 又看见陆炡的嘴唇动了,声音低沉许多:“什么事?” “......”廖雪鸣想了下,含糊着没说。 “那让我猜猜。”陆炡话间稍顿,“你是去见那位国选律师了?” 廖雪鸣倍感震惊,怎么他一下子就猜中了。于是佩服点头,由衷夸赞:“陆检察官,您猜的真准,我是去找白律师说了件事情。” 至于说的什么,廖雪鸣仍闭口不谈。 不只是否光线问题,短短半分钟,陆炡脸色阴沉许多,冷不丁叫他大名:“廖雪鸣。” 廖雪鸣条件反射性地挺了后背,心想他是不是又驼背了。 却听见检察官问:“你还记得自己是在追求我的阶段吗?” 话题转得太过突然,廖雪鸣脑筋还没转过来,张了张嘴,没发出音。 陆炡再次追问:“记得,还是不记得?” “......记得。”廖雪鸣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第53章 闻言,检察官冷峻的脸色缓和许多,留下句:“明天降温,出门记得添衣。”然后挂了电话。 黑掉的屏幕,映着廖雪鸣茫然的脸。 他晕乎乎地挠了挠脸,又想着怎么感觉陆炡身后的环境有点熟悉? 被两个魁梧警员拦着的酒店经理擦着脑门上的冷汗,见检察官终于从走廊尽头打完电话走回来,强扯起一抹谄媚的笑:“检察官同志,警察同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陆炡没理他,示意警员敲门。 不久,门锁咔哒一声打开。 透过半开的门,白铎与陆炡四目相对。他咧开唇,松手任用笨重的门大敞四开。 视线轻飘飘地扫过身穿制服的警员,落在中间男人身上。 “看来我那条信息是错发给检察官了,失误失误,请见谅。”白铎面露懊恼,轻叹,“一条短信而已,陆检何必兴师动众。” “说什么呢?”警员皱起眉,态度冷硬,拿出搜查证:“接群众实名举报,高山区宜家酒店涉嫌组织卖yin及聚众yin乱活动,现依法进行搜查。” 白铎脸色微僵,依旧维持着微笑,看向陆炡:“既然是搜查,检察官怎么在这里。莫非是,利用职权公报私仇?” “刑警队长有要事在身,请我来监督文明执法。”陆炡同样体面有礼,一副不偏不倚地公正模样,哂笑:“我也算响应政策,协助落实扫黄打非。” 【作者有话说】 叠甲:“公报私仇”仅小说戏剧性描写,现实中不可取啊! 第46章 开庭 电话对面传来警员为难的声音:“我们在车站拦到人了,是个男大学生,没找到什么证据......” 这边的警员挂了电话,轻咳一声,瞥过搜查无果的房间现场,凑到陆炡跟前小声汇报。 知悉情况的检察官依旧面不改色,“热心群众的传达和实际工作难免有出入,这也是搜查工作的意义,我想同为法律工作者的白律师应该理解。” 白铎皮笑肉不笑,声音渗着冷:“自然。” 如此大度,刚才态度不算好的警员都表现出几分和蔼,把弄乱的现场规整好后,到走廊外等候陆炡。 白铎的手机还在检察官手里,方才已被检查,未有可疑记录。 戴着无菌手套的手将手机递给面前人,陆炡微抬下颌,“给。” 白铎伸手去接,眼睛始终盯着对方。快要碰到时,腕部倏地转了个弧度——手机直直掉进茶几桌上盛酒的冰桶中,溅起一圈水花。 陆炡嘴上说着抱歉,面上却毫无歉意,睨了白铎一眼转身离开。 面对敞着的门,白铎额角青筋凸起,把手机捞出来。 防水功能较好,机器运行没受半点影响。只是相册被删了个干干净净,留下几张系统壁纸。 “妈的。”白铎骂了句脏话,“老男人,小心眼子。” 随着清脆悦耳的响声,骨牌被推开。 大伙纷纷看向坐在庄家位置上的陆湛屏,身前散着的四张大牌九:天牌十二,红六点,白六点。 他们纷纷摇头,称赞:“不愧是检察总长的运势,比不过啊。” 陆湛屏叼着雪茄,笑得和善谦虚,身旁候着的牌童替他将筹码赌注收好。 手机响起一串振动提醒,牌摞都跟着抖了抖。 一旁人打趣,“这是谁啊,给总长发消息都不得停的。” 陆湛屏瞥了眼屏幕,没理,轻叹口气:“白司令家的小孩,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总是抱怨个没完,还不听指挥。” “白司令?莫非是十六区的——” 旁边人用手肘使劲怼了下说话的人,示意他别多嘴。 陆湛屏轻轻转了下翡翠扳指,开始新一轮砌牌。 轮流坐庄后,手上的新牌明显不尽人意,他微微蹙起了眉。 这下别人也不敢赢了,不约而同的将手中的好牌舍出去,闲聊着近来大大小小的事缓和气氛。 有人问:“总长,我记得您侄子负责的案子,不少人关注着,是不是快开庭了?” 陆湛屏淡淡地应声,视线始终在牌上,似笑非笑地说:“有点难办。” 不知是说牌面,还是另有所指。 11月8日,上午9点整,魏执岩一案在棘水法院一审开庭。 人员到齐入庭后,审判长宣布开庭。 几乎坐满的旁听席,人们皆伸长脖子,注视跛脚的被告人魏执岩被两名法警带入法庭。 这些人中不乏凑热闹的、关注案件的普通群众,还有为了第一手新闻挤在前面的媒体人......唯独坐在中间殡仪馆的人面色凝重。 小王专门跟车队请了一天假来旁听,他跟陶静看见魏执岩那刻,眼睛唰的一下红了。 而马主任已经落了泪,抬手抹了抹眼皮,对他们说:“瘦了。” 陶静哽咽,“能不瘦么,在这里面没毛病也关出毛病了。” 主任长呼一口气平复情绪,看到她旁边被包占着的空位,“......这孩子,还是没来啊。” 陶静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 “也好。”马主任自言自语,又重复了一遍:“这样也好。” 此时庭上审判长核对被告人的信息,并告知其权利后,正式进入法庭调查。 作为公诉人的陆炡,起身宣读《刑事起诉书》,对魏执岩犯罪细节进行陈述。 面对检察官的指控,魏执岩脊背笔直地伫立在被告台前。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未替自己辩解半分。 陆炡起身到魏执岩身前,面对被告以及陪审团和旁听席,问:“被告人,你是否自恩和其其格被害案件庭审结束回国后,从市检署离职。” 魏执岩与他对视:“是。” “次年你来到棘水县定居生活,并在六年前正式以法医的身份挂靠永安殡葬。在此期间,多次以义工身份前往市精神医院,被害人刘志彬正是你负责的病人。” 陆炡停顿须臾,追问:“杀害被害人并进行分尸,是否为你计划性的直接故意杀人?” 未等魏执岩回答,辩护席的白铎起身:“异议。” 他面向审判长:“检方在证据不足,逻辑链混乱的情况下讯问委托人,我方有权拒绝回答。” 审判长请公诉方陈述证据细节。 一旁的检察官助理林景阳向审判团提供材料后,陆炡简要说明:“据市精神医院记档,被告连续两年参与义工活动。今年八月初,被告未划分在负责被害人病房的小组,他主动提出与其他人换班,十天后,刘志彬被杀害分尸,身体在永安殡葬的停尸柜中找到。” 而辩方依然提出反对,“委托人去市精神医院参与志愿活动,由当地政府传达。过去任职间一直是听从上级安排,恰巧近两年政府将地点定在医院,此前,委托人并未接触过被害。” 白铎继续补充:“据殡仪馆负责人事的主任供述,委托人是他亲自从当地人才系统拟邀。综上所述,任职于永安殡葬,被派往市精神医院做义工活动等,存在偶然性。我方认为,检方提出的‘计划性的直接故意杀人’并不成立。” 审判长讯问被告辩方所说是否属实,魏执岩点头:“是。” 称确实是殡仪馆主任主动联系,因为当时需要一份工作维持生计,答应到永安殡葬挂靠入职。 …… 关于被告人是否构成“计划性的直接故意杀人”关键争议,审判团认为需进一步通过双方举证质证予以认定。 第一位被传唤的证人,是法医于海洋。 他站到证人席,侧头看向魏执岩,眼神有些恍惚。 即使腿部有疾,魏执岩依旧挺直如松柏,而自己的肩膀却渐渐塌下去。 在审判长连续叫了两次证人后,于海洋回过神。 证言中,说明了被害人死因,被切割头部所用器械是锯骨机,与二十年前法大为专业学生发放的型号一致。 “此前检方已传唤其他持有相同器械的人员,均有不在场证明。”陆炡适时说。 检方对法医进行质询,“被告人曾与你是市检署的同事,请问他是什么时候离职的?” 于海洋说了一个具体的年份,他又看向魏执岩,而对方始终面朝前,不看他一眼。 短暂停顿后,他说:“他妹妹的案子结束回国后,他因违反规定被开除,带走了所有解剖工具......署里联系不到他,我们再没有见过面。” 对此陆炡给出意见:“我认为当年被告有意带走解剖工具,为日后行凶计划提供作案工具。” 公诉方依旧主张魏执岩是计划杀人。 此时白铎走到于海洋身边,唇角带着得体的笑,进行交叉质询:“于法医,据我走访了解,在法大读书时,你和我的委托人住在一个宿舍,还是上下铺。当时的同学回忆,你们一起上课,吃饭,去足球场......是很好的朋友。” 于海洋脸色苍白,动了动唇:“是。” “既然是交情不浅的朋友,又怎会站在对立面进行作证呢?” 第54章 审判长打断,“请辩方律师围绕案件进行,勿带主观感情色彩。” 白铎略表歉意,“那我换种说法。” 下一秒,他敛了唇角,“你和其他同事为了保住自己的铁饭碗,向上级表忠心。将我的委托人关在杂物间,群殴施暴。而于海洋你,魏执岩最好的朋友,亲手用铁棍砸断了他的腿,致使终身残疾,再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异议。”陆炡说,“辩方质询事件与本案无关。” 而旁听席已是一片哗然,殡仪馆的同事们震惊得说不出话,纷纷看向主任,显然他也是第一次知道魏执岩的此般遭遇。 对于检方提出反对,而审判长认为此事关系到被告的行为动机,但请辩方注意质询方式。 “好的,审判长。”白铎笑了下,再次看向于海洋,声音冷,眼神更冷:“请问上述情况,是否属实?” 于海洋攥紧拳,闭了眼,“是。” “很可惜,诉讼时效已过。”白铎低声说,“不然我会以故意伤害罪,起诉你们这些罪犯。” …… 庭审继续,按照流程公诉方提交刘志彬的病历资料。 “据二十年前卷宗,刘志彬因行凶时处于精神失常状态,不予承担刑事责任。据生前主治医生证言,被害患有重度精神疾病。” 陆炡说明,“杀害被害人,进行分尸,并用头颅来‘恐吓’家属。公诉方认为被告以私力报复,挑战司法公正,犯罪手段特别残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审判长认同地点头,看向辩方。 白铎语气礼貌:“陆检,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他低头翻阅手中的文件,“您的母亲陈茵,曾因涉嫌经济犯罪被拘留。一审时,因患精神分裂症免于刑罚......我面见了现在仍在服刑的你母亲的部门会计,她提供证词,认为陈茵并无精神疾病。” 白铎直视陆炡,笑问:“所以检察官同志,对于伪造病历逃脱刑罚的行为,您是否因私人原因有意维护呢?” 下面杂七杂八的声音已经止不住了,审判长当即严厉敲下法槌,“辩护人已涉嫌无依据指控,记警告一次!” 而白铎认错的态度良好,给检察官道歉后回了辩护席。 第一排的男记者边记笔记,边摇头:“人家就是违规,又能怎么办呢?” 旁边同事没听懂,问什么意思。 男记者用笔杆指了指前面的陪审团,“看见那帮人了吗,要跟公诉人似的,越说法条,越分析,他们越不听。反倒是那些辛辣的,煽情的,伤人的......最朴素原始的情感,才能引起他们的共鸣。这个‘他们’,不仅仅是这小撮人,而是更庞大网络群体。” 他叹了口气,“不管结果如何,依据法律行事又有什么错?但检方就是要遭殃了。” …… 庭审进程过半,公诉方综合案件事实、证据以及相关法条,对魏执岩的量刑发表意见:依法判处被告人死刑。 陆炡冷肃的声音回荡在法庭,小王气得脸通红,手使劲锤了下腿:“真他娘的狠!” 马主任身子在抖,却呵斥他:“少说不合规矩的话!” 而陶静已经陷入绝望,眼神麻木地看着旁边座椅,心想廖雪鸣幸好没来,也幸好没听见这一切。 对于量刑,白铎请辩方证人出席。 是刘志彬的妻子。 她称刘志彬在外蒙大使馆任职时,夫妻感情已经破裂。因离婚牵扯利益,遂一直异国分居。 妻子说丈夫有精神病史这件事,她从不知晓,也未见其发作过。 而在二十年前,丈夫给她发过一条短信,说大使馆有位女实习生经常给他惹麻烦、让他的工作很难做。 “他说,真想弄死她。又说,长这么好看死了怪可惜的。” 与此同时,始终沉默寡言的魏执岩手腕镣铐作响,被法警及时制止并警告。 然而时间久远,妻子说手机早已损坏丢失,短信也无法找到。 尔后白铎向法庭出示了永安殡葬员工的请愿书,以及刘志彬家属的谅解书。其中按手印的有妻子,有儿女,甚至还有年迈的父母。 ...... 综合双方辩论,审判长说明被害是否伪造精神疾病史,并未有新的直接证据支持,所以此条不予采纳。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问陆炡:“公诉方这边的证人,是否还有未到场的?” 听此,陆炡的视线扫过旁听席位,落在陶静身边空着的位置。 他移回眼,要开口说证人缺席时。 ——厚重古朴的红棕色大门被推开,泄进银箔般的阳光。 紧接着探进一个毛糙的脑袋,窄窄的肩膀。 众人纷纷回头注视,见一个穿着不太合身的西装的青年进来。 他紧张地朝审判长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怯和地解释来时因路面塌陷封路而迟到,交管部门给他开具了相关证明。 审判长问他是什么人。 青年用手抻了抻衣角,声音坚定,眼神笃定:“我是永安殡葬的遗体美容师廖雪鸣,请求作为检方证人出庭。” 【作者有话说】 深夜键盘前的一位老母亲流下泪水。 叠甲叠甲叠甲:庭审过程是参考日韩法庭基础上进行胡编乱编瞎编,大家仅看个乐子千万别细究!别当真!!! 第47章 爱一个人 对于廖雪鸣的姗姗来迟,引得一部分人神色各异。 席间最先说话的是小王,表情惊愕:“我、我刚才没听错吧?小廖是谁的证人,检方?!” 音量颇大,引得前排回头看他,陶静拽着他胳膊制止:“你小点声,别一惊一乍的。” 小王闭了嘴。 比起廖雪鸣替检方出庭作证,更让他诧异的是其他人的平淡态度。 尤其是马主任,神色复杂地叹气,念叨着:“这小子,就知道他会来。” 仿佛廖雪鸣会做出这一步,他们一早就知道。 廖雪鸣将延误证明交给审判团核实后,被允许补充作证,按照要求站在证人席。 他深呼一口气,目不斜视地仰看前方。 深棕色的木墙壁,庄严而亮堂。空气中弥漫着冷冽的气味,像刚印出试卷的新鲜墨水味,等待写下人生的答案。 廖雪鸣很紧张,谁都不敢看,只敢让裱在墙中央的银色天秤与宝剑映进视野。 脑中有钟表指针走动的声音,忽然在某一个时刻熟悉的木质香气闯入鼻腔。 检察官走近他身边,停下,眼前被迫印上他的身形轮廓。 廖雪鸣不自觉拢起手指,按照要求自我介绍。随后依次回答陆炡的问题,与那日在殡仪馆询问内容相差无几。 办公室桌上的被害人资料,被福尔马林烧伤蜕皮的手,置换的108号停尸柜......一一回答,虽流畅,掌心一片濡湿。 廖雪鸣依旧不敢看任何人,最不敢看的是右方被告席。 他知道魏执岩站在那里,也许一直在注视自己。 廖雪鸣也有一瞬间恍惚,去想魏执岩脸上会是什么表情?震惊,失望,还是愤怒......他不敢再想。 证言结束,陆炡脚步绕了半圈从廖雪鸣身边离开。 旁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动作,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陆炡伸了手帮他掸平掀起的衣角。 廖雪鸣缓慢地合了下眼睑,堵到嗓子眼的心渐渐落下。 接下来是白铎的交叉质询。 当走到证人身边时,不仅是周围工作人员,连旁听席的第一排记者都能感觉到律师的气场变化。 游刃有余的笑容不再,白铎眉眼间笼上一层阴翳。 他问廖雪鸣:“证人,你和魏执岩平日关系如何,来访是否密切?” 廖雪鸣答关系很好,过去大多时间都在一起。 “在此之前,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于他妹妹的被害事件。” 廖雪鸣垂下眼,应声。 双手忽然撑在席台的边缘,白铎逼近廖雪鸣,紧盯对方:“你在签署请愿书之后,为何要替检方作证?” 不等人回答,他近一步逼问:“近半年你与检署的人来往密切,尤其是陆炡。亲自去千里之外的京城,为他母亲入殓。是什么迫使你做出今天的决定,或者说,检察官给了你什么好处,置如家人一般的人不顾?” “异议。”陆炡敛眉,厉声道:“辩方询问我方证人涉嫌诱供,以及无依据指控。” 审判长让白铎控制好情绪,否则将二次警告。也向证人说明,可以不予回答。 而廖雪鸣却未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稍稍疑惑:“为什么不可以?” 这个反问白铎显然也没能预料,表情一时错愕。 平静的目光直视他,廖雪鸣缓缓说:“三个月前,我替魏哥出庭作证。回来后他告诉我,如果有一天他也站在被告席,而我是证人时,希望我能够不屈服,不隐瞒,实事求是地说出一切。” 他移开视线,掠过每个人的眼睛,仰视审判团:“如今我站在这里,是为了完成我对魏哥的承诺。” 第55章 “我认为说出事实,和爱一个人,并不冲突。” 话音落,场上雅雀无声。审判长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只听两三声摄像机快门声。 忽然有笑声打破了安静,这笑不含讽刺,不带嘲弄,单纯而发自内心的笑。 是宽慰释然的笑,笑声伴着镣铐的清脆碰撞声。 笑的人,是被告魏执岩。 在众人对他惊诧且诡异的注视中,廖雪鸣也终于敢去看魏执岩。 四目相对之时,他眼底噙满泪水。 包裹在深色号服里的身体消瘦太多,肩线松松垮垮。 魏执岩脸色憔悴,笑起来时眼下皱纹多了许多,悉数舒展开。眼底蕴着一缕明亮,用沙哑的声音,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夸赞自己:“鸣儿,做得好。” 廖雪鸣潸然泪下。 此时法槌声响起,审判长清了清嗓子,“被告请不要做无关发言,遵守法庭纪律......辩方律师,还有要询问的吗?” 白铎喉结攒动,“没有。” 他坐回辩护席,没再说话。 ...... 午间十二点,法庭宣判,响起审判长威严沉稳的声音。 被告人魏执岩,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并肢解被害人遗体,其行为已分别构成《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规定的故意杀人罪,以及第三百零二条规定的侮辱尸体罪。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被告人作案手段特别残忍,情节极其恶劣,严重破坏社会秩序和挑战司法权威,依法应予严惩。 然本案事出有因。经查,被害人曾对被告人亲生妹妹实施女干杀罪行,系引发本案直接诱因。在司法实践中,此情形可认定为“被害人有重大过错”;法治社会绝不鼓励任何形式的“私力复仇”,此情节仅作为量刑酌定因素,不影响其行为之定罪。虽现有被害人配偶及家属证言,否认其罹患精神疾病,但无直接证据证明病历确系伪造。 被告人犯罪动机与谋财害命、激情杀人等确有不同,且被害人配偶及父母出具谅解书等情节,量刑时已予充分考量。 ...... 审判长敲下法槌:“......判处被告人魏执岩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本判决依法报请最高法复核。” 听到宣判结果,四肢如同卸下铅块,廖雪鸣快要忘记如何站立。而陶静已经瘫软,被他及时扶住。 她抓着廖雪鸣的衣服,急切问:“魏哥不用死了,是不是不会死了?” 旁边的小王也扶住她,不停地用手抹脸,“缓刑两年,只要表现好就会改判无期,以后也有概率减刑......只要魏哥还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 马主任却始终不语,远远望着魏执岩。 年轻尚能等待,而对于年过半百的他,不知能否迎来魏执岩迈出狱门的那天。看一眼,少一眼。 陶静抱着廖雪鸣放声大哭,温热泪珠砸在颈间,洇花了青色文身。 他轻轻拍着陶静的后背,抬眼看向前方,正巧能看见公诉席。 为首站立的检察官,正继续听从后续事项。 这个审判结果,无疑是辩方的“胜利”,检方的“惨败”。 陆炡神色仍澹然冷肃,而在他微微低头伸手扶镜架时,唇角牵一个弧度。 一个不明显,很不明显,极其不明显的弧度,可廖雪鸣还是捕捉到了。 他抿直唇,也流了泪,闭上眼睛紧紧回抱陶静。 其实从修复塌陷的路面,到车辆堵塞得以通行仅仅耗费一个小时。 但廖雪鸣下了公交车,没再上,蹲在路边很久很久。 头顶的阳光烘烤得后背发热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是交管的工作人员。 大概见自己一身正装,热心询问是否遇到困难,需不需要开具延误证明。 阳光刺眼,廖雪鸣半眯着眼,看不清工作人员的模样,愣愣地问:“要吗?” 像是在同陌生人讨一条路。 对方愣了一下,随后笑着回答:“要的吧。” 然后廖雪鸣持着一张薄薄的纸,被驱使着推开法庭大门。 其实没有一刻,他没有一刻不在怀疑自己的决定。 如果没有他的证言,魏执岩的刑罚是不是会更轻?对法律不知一二的他毫无责任地想,不敢面对周围人的眼泪。 可当看到陆炡的笑时,廖雪鸣彻底不再后悔。 他明白了,人的爱恨悲喜分散命运,引向不同道路。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其穿引,穿了过去,引向未来。 这条线的名字叫做法律秩序,而陆炡这样的人,便是线的牵引者。 他们不追求自身立场的绝对胜利,而是从容地接受经由法律程序引出的任何结果。 ——“人之所以诟病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是因为他们活不成这样,所以要否定或者毁灭。” 维纳斯的遗体被火化后,陆炡用这句话安慰廖雪鸣。 这又何尝不是在诉说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判决参考以往案件自己编写的,勿要细究! 第48章 等小朋友长大 第48章 48.等小朋友长大 闭庭后,正是饭点,殡仪馆的职工商量着一块聚个餐。 算不上庆祝,但总归不是最坏的结果,心里的石头也算着了地,想一块踏踏实实吃顿饱饭。 马主任不吃,自个先走了,让他们谁别找他。 廖雪鸣沉默地跟着陶静和小王,正低头往外走时,身后有人叫:“廖先生。” 他转过身,看见一位像法院工作人员的女性。 她说:“请问您有时间吗?公诉方的检察官说有事情找廖先生,让我带您过去。” 廖雪鸣犹豫着回头,看看陶静,又看看小王。 小王表情有点复杂,过来伸手替他整理整理西装,叹口气:“赶明儿王哥带你去订做件好的,不穿这破烂玩意儿,太丢面。” “行了,别装大款了,跑一天长途不够买两罐奶粉的。”陶静把他推到一边去,摸了摸廖雪鸣的头,柔声:“快去吧,等忙完了我把餐厅地址发给你。” 廖雪鸣跟着人走了,拐弯的时候又回头看他们,挥了挥手。 小王鼻子一酸,低头抠了抠眼。 陶静问他怎么了。 “没,我心里难受。”他看着没了人影的走廊,感慨道:“看见小廖就想到我闺女了,她要是长大了跟这么似的被老男人骗走,我得拿刀砍人。” “......”陶静看了眼门口值班的法警,捶了他一拳:“闭嘴吧你,少给自己加戏。” 廖雪鸣独自上了二楼,走到右侧走廊尽头,没见到人。 正疑惑地四下瞧着,忽然旁边办公室的门开了,一只手倏地将他拽了进去。 窗户皆被帘子挡住,削弱大半光线,屋内弥漫着久未使用的阴凉感和灰尘味。 廖雪鸣被搂进温热的怀抱中,硬挺的制服布料蹭过脸颊,摩擦得有一丁点儿疼。 抖了抖睫毛,他安静地抬起手臂,搂住对方的腰。 彼此相拥的瞬间,周遭也静了。 手抚上他的后脑勺,轻缓地揉了揉,听见陆炡问:“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听此,廖雪鸣有些失神。 好久不见......吗? 满打满算不过一个多月,而期间有发过短信,通过电话,并不是全然断了联系。 但他竟也觉得像是很久很久没见过面,说过话,连拥抱的感觉都变得陌生。 缺了以前的幸福和踏实感,更多的是怕失去,是想着下一次拥抱再要等多久的恍惚和焦虑。 于是廖雪鸣将人抱得更紧,额头贴着胸膛不留一丝缝隙,语调闷闷地应声,“很想念陆检察官。” 似乎觉得不够,又重复:“很想很想。” 说完,便被抬腿横抱起,放在旁边盖着防尘布的沙发上。 沙发扶手是木质的,棱角硌着后脖颈。廖雪鸣只得仰头,终于得以近距离看清检察官的脸。 晦暗光线给优越成熟的颌面骨骼覆上阴影,如雕塑家谨密设计的轮廓线条毫厘不爽。 陆炡单手摘了眼镜,随手搁置一旁,俯身作势吻他。 又梅开二度地被手抵住胸膛。 没了近视镜,昏暗环境下视力更弱。不用看,也能想到那副倔强固执的小表情。 陆炡微抬眉骨,拉长语调:“得先经过你的允许,才能吻你?” 谁知身下人摇摇头,伸手指了指墙角,小声:“有监控。” 检察官微怔,然后轻笑。他直起背,低头解开扣子,脱了外套。 挣脱领夹的深红色领带在眼前晃啊晃,蹭着廖雪鸣的鼻尖。 眼睛自下而上瞄到饱满的胸肌轮廓,凸起滚动的喉结,清晰的下颌线......他头有点晕,紧张地请求:“摄像头的红灯亮着呢,您别脱了......” 刚说完,见陆炡戴回眼镜,起身拎着制服外套走到墙角。 机关单位办公楼普遍层低矮,检察官接近一米九的身高,伸直手臂轻而易举地将外套挂在监控上,遮得严严实。 第56章 他转过身,动作微微牵动塞进西裤里的衬衫衣摆,单手插兜,好整以暇地瞧着沙发上的人,“怎么,你好像很失望?” “......” 廖雪鸣心虚似地垂眼摸摸鼻尖。 恰巧瞥见自己凌乱褶皱的衣服,露着一截腰部线条。而再看检察官,得体的着装窥不见一条折痕。 廖雪鸣抿直唇,伸手拽平,刚整理好后,又被重新压上来的陆炡弄乱。 他闭上眼睛,迎接陆炡的亲吻。 思绪得以短暂放空,廖雪鸣将自己的身体完全交付于他。 而吻仅仅贴在唇角那刻,随着触感眼角忽地发酸发沉。不受控制地淌出一行又一行的泪水,哭声在齿尖被碾磨得破碎。 短短的两个月间,他身上的骨头和血肉被砸碎,又一片片拾起来拼好。 伤口重新长出肉芽,愈合过程中的迷茫、困苦和疼痛......在此刻具象化成看得见摸得着,带着薄弱温度,渗着咸涩的眼泪。 陆炡转去吻廖雪鸣的眼睛,品味他所有的情绪,轻声问:“今天法庭大门被推开,当我看到你站在那里时,知道我在想什么?” 廖雪鸣抑制住抽泣声,哑声问是什么。 陆炡告诉他:“我在想,我等到了。” 廖雪鸣缓慢地合了下眼睑,回忆起陆炡过去多次提到的“等等”,“再等等”。 他似乎理解了一点,“是等来我替检方作证?” 而检察官却摇头,手指拨了两下他额前被泪水沾湿的碎发,露出清晰的眉眼。 随后吻落在眉心,听见陆炡说:“等我的小朋友长大。” 最新一期的法制晨报,头版刊登了“法医杀人分尸案”的相关报道。 审判当天,记者现场采访了被告人魏执岩的辩护人,也是知名国选律师的白铎。 问他如何看这次审判结果,是否承认像社会所说的那样:是一次“胜利”。 对此白铎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如果群众觉得是,那就是吧。哪一天他们要是觉得不是了,我也不好说什么。 记者又问:“对于被告人妹妹的遇害,您是否觉得司法公正有所偏颇?” 白铎依旧未正面回答,说:“很遗憾,案件年代久远,又有跨国等客观因素,现阶段并未有确凿证据。” 顿了顿,他又说:“但我一直认为一个国家或者地区的司法系统,总是落后于时代的物质人文精神的发展。法律用‘迟到的正义’堵上漏洞,在缝缝补补中为现阶段的人提供相对公平。而这种掩耳盗铃式的平衡,是今天我的委托人悲剧的根源,也是酿成千千万万个相似案件的根本所在。” 采访最后,记者用对被告人魏执岩的对话收尾。 他问魏执岩:“经历过你妹妹和你的事情后,你还会相信法律吗?” 魏执岩说:“我信仰法律。” 报纸“欻”地一声被从林景阳手中拿走,小陈放回自己的办公桌,从笔筒拿了尺子和刻刀,趴着在捣鼓什么。 林景阳探头一看,见她正把印有白铎照片的部分小心裁下来。 他扯了扯嘴角,“至于么?” 小陈皱眉,“别说话,裁坏了让你赔。” “赔就赔,我下一楼给你拿两打不完了。”林景阳长叹口气,“不过这案子呢,也算过去了,这两天打到署里的投诉电话都少了,终于能过段清净日子了。” 对于他的絮絮叨叨小陈很不爽,上下打量他,“道理我都懂,虽然现在是午休时间,但为什么你把工作服换下来了?” 穿着常服的林景阳嘿嘿一乐,“我中午有个约得出去一趟嘛。” 见他头发都拿定型抓了两下,小陈不屑道:“大龄剩男又去相亲了。” “错!”林景阳一脸骄傲,“还没和你说,我有女、朋、友了。” 小陈震惊地张了嘴,“谁啊?”这么倒霉。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刚谈还了解着呢,等稳定了再带你认识认......”林景阳咂嘴,“陈儿你这啥表情,我就不能谈对象啊——” 此时办公室门被推开,陆炡走进来,随口问:“谁谈对象了?” 小陈连忙添油加醋地把林景阳的话转述给他。 陆炡反应很淡,“嗯”了一声,到茶吧机前倒了杯水。 此时小陈忽然觉得不对劲,站起身看到陆炡换了副黑色板材的框架眼镜,穿着驼色圆领卫衣和灰色休闲裤,还配了双连她都多年没穿过的板鞋, 一副俨然老牛扮嫩的装束。 小陈犹豫了下,说:“......陆检,你中午也要出门?” 陆炡咽下水,颔首,“去见个人。” 她龇牙,痛苦地问:“不会也是去见对象......的吧?” 而检察官否认了,“去见追我的人。” 随后微皱眉间,似乎有些困扰:“对方比我小十多岁,缠得厉害。” “......” 小陈不语,走到窗前把四扇窗都敞开,纱窗也掀上去。 一阵秋风吹进来,凉得林景阳搓了搓胳膊,“你热啊?” 她摇头,“散散老人味。” 作为公诉一科仅有的两位年过三十的单身汉,在各自声称为感情事业赴约,前后离开办公室的半小时后。 陆炡与林景阳在永安殡葬的大厅再次相遇,同时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第49章 钱都给您花 林景阳表情尴尬地挠挠后脑勺,“我......” 正不知道如何开口,边穿着风衣外套边过来的陶静,对林景阳说:“我忙完了。” 等看到检察官也在,她脚步稍顿,问:“陆检怎么来了?” 陆炡的目光在两人间短暂停留,不带任何探究意味,“廖雪鸣呢?” “噢,鸣儿去车站送人了,刚走二十分钟。” “送人?” 陶静挎了下包,动作大方地挽住林景阳的手臂,说:“去送白律师了,陆检在这等一会儿吧,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随后仰头看向林景阳,“我们走吧。” 林景阳一愣,方才的不自在消失得无影无踪,笑着应声,朝陆炡招了招手:“陆检,那我们先走了。” 等坐上车,拧了钥匙门,林景阳忽然触电般挺直后背,“不对,不对不对!” 扣上安全带的陶静:“怎么了?” 他把陆炡在办公室的话复述给她,念叨着:“......还比陆检小十多岁,我怎么不记得你们单位有这个年龄段的小姑娘?” 陶静在心里吐槽了句“真不要脸”,勉强笑着含糊道:“他跟你说你就信,说不定是逗你玩的。” “你说的有道理,听他那意思,是有事来找廖老师的。”林景阳没再多想,哼着歌:“不管了,咱先去吃饭,我提前定好桌了。” 路上两人闲聊,突然想起什么,林景阳“啧”了一声,“有件事忘了和你说。” 林景阳说了开庭前的一晚,警署去了白铎住的酒店,当时陆炡也在,但没查到什么。 “后来我向警署的朋友打听了一下,里面好像还有廖老师的事情......总之是小廖老师有事去找他,结果被那个姓白的给拍了照片,还发给陆检挑衅来着。” 林景阳有点生气,“你说工作归工作,私下里搞这些小动作有啥意思,也不怪陆检生气。” 前前后后陶静也听懂了,心想陆炡生气的理由,估计也没他分析的那么复杂,无非就是男人无聊的善妒心和自尊心。 等倏地想到刚才对陆炡说廖雪鸣是去车站送白铎,陶静懊恼扶额,连忙拿了手机给廖雪鸣发短信,让他送了人就赶紧回来。 接到白铎电话时,廖雪鸣刚忙完工作。对方问能不能来送送他,一个人来就行。 想到这些日白铎为辩护付出的精力,于情于理都该去。 白铎需要坐两个小时客车从县城到市里,再乘动车回京城。 廖雪鸣没空着手,把在特产超市买的两提沙棘汁给他,“白律师,这段时间谢谢您。” 此时白铎全然没了别人面前温文尔雅的模样,接过果汁掂了掂,勾了下唇角:“谢谢,沉甸甸的呢。” 他俯身盯着眼前人,“看来小廖老师这是不讨厌我。” 廖雪鸣不解,“我为什么要讨厌您?” 白铎没说,笑得有点痞气,“后来我想了又想,那晚在酒店确实对你有些冒犯了,但我也不是全然逗你玩的,应该把话说得慎重点......所以小廖老师,要不要考虑跟我交往看看?” “不了。”廖雪鸣拒绝得很干脆,“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啊,真是喜恶分明呢。”白铎故作一副伤心的浮夸模样,他的视线在右后方停顿两秒,随后说:“不过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他放下沙棘汁,双手按在廖雪鸣的肩膀,一边说着话一边推着他慢慢转身:“但是呢,还是要找个家里三代背景干净的,别哪天一不小心工作就丢了。还要年轻的,身体素质好的......” 第57章 “至少不用吃蓝色小药丸。” 随着上挑的尾音,廖雪鸣被迫停下,正好看到三五米外的陆炡。 他正被车站栏杆外面卖氢气球的流动摊贩拦着,大妈往他怀里强塞一个气球,“大兄弟,买一个哪吒吧,回去给孩子玩,才十五块钱——” 廖雪鸣刚想开口说话,车站保安举着大喇叭一遍遍地喊:“开往汽运中心的客车要发车了,请尽快上车,请尽快——” 肩头被捏了捏,白铎低头凑到廖雪鸣耳边,轻声说:“小雪饼我走啦,照顾好自己。” “......注意安全。”廖雪鸣懵懵地朝对方招了招手,目送他坐上车。 等回头看到检察官还在原处,卖气球的大妈已经走了,他手里多了根线,一只大黄猫飘在上方。 廖雪鸣紧张兮兮地开着车,从后视镜瞄了眼副驾驶的位置。 陆炡的脸色似乎比刚坐上车时更差了。 廖雪鸣本来心里就犯嘀咕,贴着后车厢顶的黄猫气球上上下下,晃得他更忐忑了。 此时检察官翘着的二郎腿,换了条腿,冷声道:“看前面,好好开车。” “好的。”廖雪鸣挺直背,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双手握紧方向盘。 余光里那团黄色挥之不去,黄色象征太阳的光环,代表勇气。 所以廖雪鸣决定勇敢一点,主动搭话:“这个小猫好可爱呀。” 检察官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评价:“都是假象。” 廖雪鸣继续勇敢:“这好像是......加菲猫?陆检察官您喜欢这只猫吗,我没看过这个动画片,讲的什么内容呀?” 陆炡没说喜不喜欢,言简意赅:“一只专门惹主人生气的坏猫。” 廖雪鸣再次勇敢:“这个气球应该不便宜吧,车站卖的东西比外面都贵。” “再贵也贵不过沙棘汁。”陆炡从后视镜中看向他,抬起下颌哂笑:“小廖老师这么抠门的人,原来也有大方的时候,一买就是两箱。” “......” 廖雪鸣不再勇敢了,悻悻地抿紧了嘴。 前方红灯,他沉默地踩了刹车。 这时检察官偏过头,“刚才不是挺能说的,怎么不说话了?” 廖雪鸣心里有点委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着陆炡了,低下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炡眯起眼,声音明显不悦:“这就是你追人的态度,转过头来。” 廖雪鸣只好顺从地看他,茫然地微微启开唇。 只听陆炡慢悠悠地叫了声他的大名,说:“一个没认识几天且人品存疑的陌生人,你都舍得送他这么贵重的礼物。你追求我这么长时间,有送过我吗?” “......” 信号灯即将要变色,后面的车按响催促的喇叭声。 廖雪鸣踩上油门,跟随车流平稳直行。而他虽面上平静,内心已是风浪滔天。 陆炡的一番话让他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自己好像确实没给陆炡送过什么礼物,或者说付出过什么。 相比起对方,不仅好心给他普法,送新手机,还帮助他办理学业......他真的是,太没有良心了! 于是停在下一个路口时,廖雪鸣从自己外套兜里掏出一个小包包,双手毕恭毕敬地呈给陆炡,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陆检察官,以后我赚的钱都给您花,好不好?” 空气安静几秒,陆炡用手背挡住唇,偏过了脸。 廖雪鸣眨眨眼,“怎么了?” 陆炡摆了下手,话间一点笑意还未散:“我想你对我应该是有什么误会。” 他清了清嗓子,口吻严肃:“我不是那种会把金钱和感情挂钩的人,不过看你态度良好,可以考虑给你一个另外的表现机会。” 廖雪鸣真诚点头,“我一定努力去做。” 陆炡眉梢染上愉悦,用手指轻轻敲了下他的额头,“给我亲手煮碗面吃,和那次一样的。” 午休时间有限,现买食材回住处准是来不及。好在陆检察官宽厚仁心,准许把这次表现机会推迟到周末。 正打算随便找家路边餐厅对付一下午饭,陆炡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让廖雪鸣先停了车。正好让他看看想吃什么,自己有点工作需要处理。 电话是检察长打来的,同陆炡确认一件事:署里今日收到一则投诉举报,资料是一段监控视频,清晰记录陆炡和警署警员敲响白铎酒店房间的画面。 在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进行搜查,且又临近开庭,对方身为案件辩护人,此举十分敏感。 检察长在电话那头轻咳一声,“小陆啊,头一次见你做事这么鲁莽,这放在别人身上是要被处分的。好在我暂且拦了下来,不记档但也得做做样子。这个星期你现在家休息,顺便写份材料交给......” 刚结束通话,工作群关于陆炡暂时停职的通报就来了。紧接着小陈和林景阳的电话挨个打过来,都一一被他挂断。 既然是白给的假期,哪有不休的道理。 把手机开启免打扰,陆炡回去后看到路边停着的车里已没了人。 往左一瞥,廖雪鸣正坐在树下长椅,手里抓着加菲猫的氢气球,仰头望向树杈上的燕子窝。秋风撩起额前的发,露出一双纯净而温和的眼睛。 安静等待他的模样,陆炡心底蓦地柔软,镜片后的眼睛不自觉温柔。 见他过来,廖雪鸣站起身,攥着的氢气球也跟着荡了荡,“车上有点闷,我下来吹吹风,您忙完工作了?” “嗯。”陆炡牵起他的另一只手,“计划有变。” 廖雪鸣缓慢眨了下眼,问他怎么回事。 “大概是看我前段时间工作太辛苦,给了一星期的假。” 检察官攥着的他的手,被暧昧地捏了捏,尔后听见他低声说:“给你表现的机会,定在今晚。” 【作者有话说】 老男人晚上想干嘛? 第50章 追求我的答复 “密码是12345......好了。” 把wifi连接成功的手机递给陆炡,廖雪鸣拿扫床刷扫了两下床铺,“昨天刚换的床单,您困了可以在这里午睡。” 他又蹲下身子,从床底拽出一个筐子,抬起来放在桌上,“这是一些零食和面包,您饿了可以吃。” 陆炡坐在他的单人小床,随手拨了拨,净是些老式鸡蛋糕和好吃点饼干。 他收回手,捻了捻指尖上的灰色絮状物,扯动唇角:“这些不会是你偷回来的贡品吧?” “不是偷!”廖雪鸣有点急了,他解释墓园的贡品隔天会被阿姨清掉,否则容易招蚁虫和黄鼠狼,“白白丢掉太浪费粮食,我挑的都是新鲜日期的......” 忽然意识到外行人多半忌讳这些,又赶忙去收起来:“还是别吃了,我一会去山脚超市——” 被陆炡拦住,“放那儿吧。” 随后检察官挑了包葱香饼干,撕开包装尝了一片,评价:“还不错。” 廖雪鸣微怔,咧开唇笑,腼腆地说:“我再去给您倒杯水喝。” 几分钟后,盛着温水的一次性纸杯放在桌边。 廖雪鸣抬头看了眼万年历,快到下午两点半,“陆检察官,我得回去上班了。” 陆炡应声,“去吧。” 而廖雪鸣嘴上说着“那我走了”,到院子还没五秒钟,又回来扒着门框,探出脑袋叮嘱他:“您要有事情,可以打我的电话。” “知道了。” 过了五秒,又探出头,“但我工作的时候不一定能接到,事情急的话您可以打大厅的座机。” “知道了。” 又过了五秒,再次探出头:“大厅的号码是——” “知道啦。”陆炡走过去俯身亲吻了下他的脸颊,“放心,我在家等你,哪也不去。” 廖雪鸣心里热热地,又不太好意思看他,低着头出了门。三步一回头,直到再也看不见人。 人走后,陆炡把剩下的半包饼干吃完,顺手拿起纸杯喝了口水。 淡淡甜味从口腔蔓延,他晃了晃杯子,底部有块绿豆粒大小没化开的冰糖。 陆炡轻笑,自言自语:“也算会讨好人。” 把饼干包装纸扔进垃圾桶,陆炡坐回桌前,看向书架。 《殡葬设备与陵园设计》、《遗体防腐整容》、《殡葬文书与写作》......等十余本专业书整齐摆列,随机抽出一本。皆有笔迹注释和内容重点,一些生僻字标着拼音。 面前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便签纸,计划要学的,已经完成的,重点要学的,一张叠着一张。 陆炡取下日程表,记着廖雪鸣即使是在庭审前一天,依旧去学院上课,晚上回家学习。 他勾起唇角,将表格贴回时动作稍顿。手指从书架隔层摸了摸,夹出一张硬卡片。 是一张黑白人像的第一代证件照,上面姓名:廖阿努。 看出生年月,应该是廖雪鸣去世的师父,老廖。 第58章 肖像中的老人因眼部松弛,呈现三角眼,却不凶狠,笑着的模样显出和蔼。 阔面脸和宽鼻翼是很明显的蒙古人种特征,名字也是。 阿努,在蒙古语中意味“狩猎”,而“廖阿努”,更像是草率地从原名基础添上汉族姓氏。 对着身份证的正反面观察片刻,陆炡用手机拍了两张照片。 恰巧铃声震动,是闻珏的视频通话。 陆炡按了接听,卡顿两秒,对方出现在屏幕上。 相比一个月前的通话,闻珏的状态又好了许多。脸部线条日渐饱满,嘴唇也有了血色。 展开桌上的支架,陆炡放上手机,离镜头远了些,“看来恢复得不错,人也胖了。” 闻珏话间困扰,“一天吃四到五顿饭,你要照这么吃,也得胖。” 他婉拒:“我现在的感情状态还是得维持低碳饮食,做好形象管理。” 这话说得暗昧,对方目光停在他特意露出的视频背景,十分给面子地顺着问:“陆检察官这是在哪儿,不像你家里。” 只见陆炡端起纸杯喝了口水,一副客人模样,“在我小男朋友家。” 对面安静须臾,听见闻珏问:“人家知道他是你男朋友吗?” 陆炡咬了下后槽牙,“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你说话真是越来越不中听了。” 闻珏无辜地笑,适时转移话题:“我看到关于你月初负责案件的开庭报道了,在这边华人圈热度也不小......你小叔那边的人是什么反应?” “到现在还没找我。”陆炡不以为意,晃了晃杯底,“也可能检察总长还没闲出空。” “看到你是这种心态我就放心了,果然‘巨大的感情有巨大的力量’。”闻珏感叹一声,“记得十几年前在加州上学时,你小叔不经意间一句评价,能让你内耗失眠半个月。” 陆炡轻“啧”一声打断,让他别再怀念不太光彩的往昔,“特意打电话过来,就是来问这个的?” “也不全是,我大概十二月中旬回国,预计住上半个月,到时候见个面吧。” “正好也有些事想问问你的意见,别人我信不过。” 说着陆炡垂下眼,视线落在那张塑封皮泛黄的身份证上。 下午工作不忙,只有一具需要入殓送别的遗体。 告别仪式结束,送走吊唁宾客后,廖雪鸣帮着收拾殡仪馆大厅。 正弯腰捡着地上散落的松枝时,陶静过来问:“鸣儿,中午你见到陆检了?” 廖雪鸣应声,说他们在车站附近吃了午饭,“幸好下午不忙,不耽误给陆检察官做晚饭。” “......做饭?” 廖雪鸣告诉她陆炡正在后山宿舍,检署临时给了假期,所以不用去上班,自己答应给他做顿饭吃。 陶静皱起眉,小声嘀咕:“原来这事这么严重啊。” 看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廖雪鸣轻声问:“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思忖须臾,陶静还是决定告诉他。 “我今天中午和林景阳吃饭的时候,他工作群发了条通知,是陆检被停职处分了,因为搜查了白铎的酒店房间......” 听着陶静的叙述,廖雪鸣渐渐攥紧手中的松枝。 针状松叶轻微刺痛掌心,使他想起陆炡那通莫名的视频通话以及有些眼熟的走廊墙纸。 原来是因为担心他打来的电话,知道自己平安在家后,却又只字不提。 说着说着,陶静叹了口气,“不会是检署分配的房子也不让住了吧,暂时到你那里......” 难得有了亲近自然的闲暇时光,陆炡沿着长暝后山的山路散步一圈。回来时太阳落了大半,晚霞染得半边天透红。 进门时注意到西南墙角长着一棵茎细,花瓣疏的向日葵。 大概是夏季飘来的种子,秋季才落地发芽。即使错过最佳生长期,也努力迎着山谷间的微弱的阳光抬头。 不过再励志顽强,也抵抗不住周遭疯长的太阳花汲取水分养料。 心情尚佳的检察官大发慈心,准备帮一帮这株可怜的植物。回屋找了双棉布手套,顺了门口筐子里的剪刀。 在加州生活时,同住的闻珏喜欢养些花花草草。他得空会帮忙打理,在这方面还算有经验。 陆炡单腿蹲在地上,把太阳花修剪得与向日葵隔出一定距离。尔后用手拖住葵花,准备剪下底部边缘发黄的叶子。 忽然从籽里窜出一群小黑虫,镜片也没能挡住一两只飞进眼里。 因手太脏,陆炡忍着眼部不适,修剪完后打算回屋处理。 刚站起身,听见栅栏门推开的声响。 他回头,看见廖雪鸣正神色着急地进来,微微喘着粗气,头顶翘起一撮发。 廖雪鸣三步并作两步地到陆炡跟前,仰头瞅着检察官的脸,一直瞅着,渐渐耷下唇角 “下班了?”察出对方情绪的异样,陆炡低头笑,“说了我不走,你跑着回来干什——” 后面的话,被廖雪鸣扑上来的拥抱打断了。 陆炡一愣,手上沾了土没回抱他,下颌蹭了蹭他的头顶,轻声问:“在客户面前受委屈了?” 怀里的人摇摇头,抱得他更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地来了句,“我要攒钱买房。” “买房做什么?” “养您。” 廖雪鸣仰起头,眼神坚定,语气更坚定。 一副明天就要拿着身份证和户口簿去银行贷款的模样。 陆炡短暂思考,想到和陶静在一起的林景阳、工作群里的通知......大概小朋友知道了一些事情。 而自己被飞虫迷了的眼睛,传来的疼痛以及生理性的眼泪......大概小朋友误会了一些事情。 于是陆炡将计就计,摘了手套抱住他。 语气柔和几分,说:“那我要住大别墅。” “......”廖雪鸣想松手。 又被陆炡抱回去,哄着似得摸摸后背,“单间也行。” 晚饭时,看着面前这碗冒出牛肉尖的面条,旁边小碟里一摞煎蛋,陆炡挑眉:“我都失业了,咱们家这是不过了?” 廖雪鸣把筷子递给他,面碗推过去,“陆检察官,我一个月的工资是六千块,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神态郑重其事,大概是想让对方安心,“您一天就算吃六碗这样的面条,我也完全负担得起,养的起您。” 闻言,陆炡忽地手背扶额,低下头肩膀轻轻抖动。 廖雪鸣慌了,凑过去小声安慰:“陆检察官我真的没说大话,相信我,您别再哭了......” 结果看到他并没有哭,而是在笑。 陆炡轻咳一声,解释:“我这是感动的笑容。” 先前同好友声称不摄入高碳水的陆检察官,最后面汤没剩一口,煎蛋也吃了个干净。 深夜,廖雪鸣洗漱完后回到房间。先洗过澡的陆炡靠在床头,开着一盏暖黄的阅读灯,随意地翻着手中的书。 见自己进来,抬眼问:“吹干头发了?” 廖雪鸣应声,走到桌边,又听他问:“今晚还需要学习吗?” 在说完“这周的课已经看完了”后,陆炡单手合上书,连同摘下的眼镜放在桌边。 他侧身朝里边靠了靠,手拄着下颌,盯着廖雪鸣,另一只手拍拍身边位置。 廖雪鸣挠了挠脸颊,没怎么犹豫地躺了上去,被检察官揽入怀中。 细腻轻柔地吻落了一遍,陆炡问他:“你之前写的那份追求计划呢?” “在这里。”廖雪鸣支起身,领子朝一边歪去露出半个肩,伸直胳膊从书架捞出一个笔记本,把夹在其中的计划书递给他。 纸张被保护得完好,也按照陆炡的意见修改,在最后用蓝色墨水补充: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相信陆检察官,不因别人的话怀疑他,离开他。 “这么看来我们小朋友每一条都做到了。”陆炡又亲了亲他,轻声说:“乖,闭上眼睛。” 虽然有疑惑,廖雪鸣还是听话地合上眼,随着颈间冰凉的触感,陆炡说:“好了。” 他睁开眼,低头看见脖子里被系上一条银色项链。 雪花吊坠镶满精致小巧的钻石,在暖色灯光下闪耀着火彩。 第一次觉得不被领巾挡住的怪异文身符号,在项链的映衬下竟也没那么丑陋了。 指尖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下,他小声问这是什么。 陆炡低头吻在吊坠,也吻在颈间刺青,告诉廖雪鸣:“追求我的答复。” 【作者有话说】 巨大的感情有巨大的力量——亚里士多德 第51章 我的小男朋友 廖雪鸣微微睁大眼,低头看看项链,又看看眼前人。 “就是你想的意思。”陆炡替他说出口,手揉揉头顶,话里带着笑意:“我的小男朋友。” 几个字说得轻而缓,每个音节都扣在廖雪鸣的心弦上。 他几乎摒了呼吸,脸一直红到耳根,嘴唇张张合合,最后只激动地说出来句:“我会对您好的。” 第59章 表白的话稍显笨拙,但对陆炡很受用。 他懒懒地倚在身后墙上,“你是得对我好,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跟人谈恋爱。” “第、第一次?!”这话震惊得廖雪鸣倏地坐直身体,“您之前没有谈过恋爱吗?” 对于三十五岁的陆炡来说,似乎并未被世俗婚恋观规训出一丝羞愧感,坦然道:“没有。” 而事实上,这也并不是他为了逗弄对方而胡诌的话。 不管异性同性,陆炡确实没谈过感情,更具体一点,没有过性/经历。 要说原因的话也不复杂,并非想要隐瞒性取向,或者生歹直隐疾,归根结底只有一条:性格原因。 陆炡的个性太糟糕、太恶劣,有时晚上失眠回想以前,自己都觉得往事不堪回首。 现实生活并不是幻想中的影视文学作品,一个拥有优越外形和家世,但傲慢冷漠、目中无人的男人,多半不会招来蜂拥而上的无脑追随者。 只会被男的女的在背后骂傻x,愤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仗着家里有点臭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成年了这种脾性收敛许多,再到后来赴美留学,一门心思扑在学业和闻珏身上,更是不看旁人一眼;虽然陆振云和陈茵为他的婚事也着急上火,但后来双双自身难保也就顾不上他了。 当然肯定不会和小朋友宣告过去的恶劣行径,陆炡说:“我个人对感情比较慎重。” “......您放心。”廖雪鸣真挚神圣地双手捧起对方的左手,“我一定一心一意地对待陆检察官。” 陆炡点头。 廖雪鸣也跟着点头。 空气安静良久后,陆炡挑眉,“没了?” 廖雪鸣眨了眨眼,犹豫着补充:“我一定会珍惜您的。” 事情似乎并未按照预想发展,他话间试探:“你呢,难道跟我不是初恋?” “当然不是啊。”廖雪鸣回答得坦荡。 “......”陆炡咬肌僵硬,“不是?” 显然没注意到跌至冰点的气氛,廖雪鸣点头,“我之前谈过一次恋爱的。” “什么时候?” “四年前的夏天,七月份。”他诚实回答。 “字记不住几个,这倒记得挺清楚。”短暂停顿,陆炡眯起眼:“四年前你才十九岁,这个年龄不好好读书,跟人谈恋爱?” 廖雪鸣羞窘地抿了抿唇,低头没说话。 陆炡收回被他攥着的手,抬起下颌:“说说吧,具体怎么回事。对方男的女的,岁数多大,是学生还是混混,哪个学校的,还是哪个厂的......” 这一连串问题砸过来,廖雪鸣头一次见检察官说这么多话,他晕晕地回答:“我不知道。” 闻言,陆炡点头:“廖雪鸣,你敷衍我。” 又点了点头,“你欺骗我的感情。” 说完起身要走。 廖雪鸣拦住他,焦急解释:“我没有敷衍,也没有骗您,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如实坦白,上一段感情经历是网恋。 那会儿他刚被老廖领到殡仪馆,跟周围人不太亲近,不爱说话,干完活就回宿舍闷着玩手机。 某一天晚上有个人加他为好友,称是“摇一摇”摇到的。 他同意后,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起来。在接触过程中知道对方是个男的,比他大几岁。 一个月后,他问廖雪鸣,要不要搞对象。 廖雪鸣看了看自己的微信头像,是随手拍的门卫大爷的小猫。 他想了想,回:【可以的,但我是男的,是同性恋。】 对面到第二天下午才回:【看看照片。】 廖雪鸣举起手机拍了张照片发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对方回复: 【也行吧。】 【来都来了。】 【对了,你腿长么?】 正巧被洗完澡出来的小王撞见了,笑着问他是给谁发照片呢。 廖雪鸣如实说:“网恋对象。” 小王不笑了。 当晚廖雪鸣就被魏执岩没收了手机,电话打过去臭骂了对方一通。然后删除拉黑,强行逮他去念了夜校。 听完故事汇,陆炡气笑了。 心想魏执岩还是太好脾气,换做是他得让网警顺着网线把人抓起来。 “平时呆头呆脑的,你还有这光荣事迹。”陆炡没好气地捏了捏他的脸,“就这一次,没了?” “没了没了,真没了,不信您去问魏哥——”突然提到魏执岩,廖雪鸣突然泄了气,垂下脑袋:“要不是魏哥,我也不会有现在的生活和正式工作......” 陆炡将人捞过来,轻轻拍了拍后背:“年后基本上可以探监了,到时候我带你去见他。” 廖雪鸣应声,抱得他紧了些。 睡觉时,见廖雪鸣枕着他的胳膊,一直摸着颈间的雪花项链低头看,陆炡吻了吻他的耳后,“这么喜欢?” “喜欢。”廖雪鸣转过身子,与他对视:“这个是不是很贵啊?” “不贵。”陆炡又自然而然地亲了下额头,自动抹去一串零,“在饰品店买的,二十块钱。” 他笑了笑,“很好看,可您为什么要送我项链呢?” 听之,陆炡垂眼,手沿着脊椎的刺青轻柔抚摸,告诉他:“像曾经你替我妈妈点回的鼻梁痣,这些印记同样属于你身体的一部分。不需拿布料遮掩,值得用美丽的东西去衬托独一无二的它,和你。” 廖雪鸣愣愣地注视诉说番话时的陆炡,尔后抬起胳膊搂抱住他,主动亲吻他。 他闭上眼,学着检察官吻他的模样。 渐渐觉得不够,吻不够,吻也不够,而对方亦是如此。 指节顺着脊椎向下,抚过腰际,继而更深......只是将大腿分得开了些,廖雪鸣下意识喊了疼,轻轻靠在他的肩头。 陆炡轻叹口气,齿尖扯过廖雪鸣的耳垂,似埋怨:“骨头真硬。” 但早已停下动作收回手,摸了摸他后脑勺,轻声说:“很晚了,睡觉吧。” 廖雪鸣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朝他挪了挪,又挪了挪,贴得没有一丝缝隙才满意。 心里又有一点后悔,早知道就不喊痛了。 而陆炡本就没有再近一步的打算,一方面是手边没有任何清洁保护措施。 另一方面还是舍不得小朋友疼。 第二天上班,陶静先是注意到廖雪鸣没戴领巾遮挡文身,细看发现是戴了条雪花项链,惊奇地问:“你买项链了?” 廖雪鸣坐在桌边修剪铺灵床用的栀子花,摇头,“是陆检察官送的。” 想到什么,他像小猫仰脸似的,喜悦又骄傲:“陆检察官答应我的追求了。” “......是吗,真好。”陶静勉强地微笑。 本来把陆炡停职处分的事告诉廖雪鸣,是想让他再考虑考虑。男人间的感情本就不牢靠,更别说这个岁数工作也出了问题。 不过廖雪鸣哪能考虑到这么现实的地步?而陆炡那样的人,即使没了稳定工作,也不会让自己身居低位,过得糊里糊涂。 她真是物质得有些鄙陋庸俗了,陶静深深地自我反思。 “小廖,过来帮我抬一下——” 小王从门口往里喊,让廖雪鸣出来搭把手。 自舆论平息,长暝墓园的运作恢复正常后。小王不再出去接活跑长途,开始回馆里上班。虽赚得少点,但能多回家陪陪老婆和孩子。 把遗体送进去,剩下的就是廖雪鸣的活儿了。 小王洗干净手出来,到饮水机旁接水,陶静过去问他:“你看见鸣儿脖子里的项链了吗,陆检送的。” “我一来就看见了,问了。说二十块钱,在精品店买的。”小王很不满意,“这也太抠门了,这么大个检察官,那么大岁数,就送这玩意糊弄咱孩子?” “二十上哪买这么好的项链去,你也信?”陶静瞥了他一眼,“我看最少二百块钱,不对,两千块钱。” “啥玩意两千块钱?我问问豆包。” 十分钟后,小王攥着手机,给陶静看图片:“你看看,是这条么?” 她放大图片,仔细瞅了瞅,“就是这个,中间的镂空都一样......不是,你手抖什么?” 小王声音也抖,“网上咋说这项链二十万啊?” “二十......夺少?”陶静把手机夺过去,瞪大眼睛看着上面的介绍:“布契拉提典藏款,圆形明亮式切割钻石......” 小王也冷静下来了,咂了下嘴,“哪能买这么贵的东西,兴许就是仿的。” 陶静把手机还给他,犹豫再三,表情古怪地小声说:“陆检,该不会是......贪污受贿吧?” 最近几天廖雪鸣心情很好,没别的原因。 不管工作多忙,多晚回家,远远能看见宿舍灯亮着——陆炡在等他。 但也有一件事让他有些困扰。 每晚他和陆炡都会例行聊天,亲吻,抚摸......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60章 昨晚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伸手去摸,却被陆炡按住了手腕,让他睡觉。 廖雪鸣失望苦恼地睡去,今天早上起来下巴冒了两个痘。 小王来遗体美容室送打印材料,看他闷闷不乐的样儿,问怎么了。 廖雪鸣犹豫再三,病急乱投医似得把前因后果讲给他。 小王听得龇牙咧嘴,摆手,“廖啊,以后这种事别告诉你王哥了,实话实说哥有点接受不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对不起。”廖雪鸣接过模型放在桌上,低下头不再说了。 看他这幅精神萎靡、唉声叹气的模样,小王于心不忍,又凑过来:“王哥帮你分析分析,等我问问豆包!” 五分钟后,他捧着手机,“我看这个上面说,你们这关系分什么上面下面的......” 小王尴尬地喘了口气,硬着头皮继续道:“你说陆检不主动的原因,会不会他是下面的那一个呢?” 廖雪鸣叫了声“王哥”,有点委屈:“虽然我脑子不太聪明,但自己几斤几两还是知道的。” “唉,也是!”小王挠挠头皮,“我再问问地破死磕。” 五分钟后,他又回来了。这次收了手机,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模样:“王哥彻底知道了。” 小王问他,今年陆炡多大了。 “三十五岁。” “三十五啊,三十五!”小王拍了下手,“你还小,有些事不懂。男人一过了三十,不仅是那方面的欲望,能力也跟着......” 说着,他神神秘秘地从背包里取回一样东西给廖雪鸣。 看着手掌里的一板蓝色小药片,廖雪鸣面露疑惑。 小王告诉他这药的用途,拍拍胸脯:“肯定能成了你们的好事!” 廖雪鸣似懂非懂地点头,谢着收起来,又问:“但是王哥,你怎么随身携带这个?” 这话似乎戳刀小王的心窝子,他欲哭无泪,长吁一口气:“上班交工资,下班交粮食的痛苦,你不懂!” 傍晚到家时陆炡不在,廖雪鸣打了电话。对方在电话里说回家拿换洗衣物了,顺便买些生活用品,会晚点回来。 于是他先洗手消毒,把米饭蒸上,去厨房准备今天的晚餐。 等菜炒好,饭蒸熟,陆炡正好回来。手里两大提东西,多是食材和水果,堆在门口边上。 廖雪鸣想收拾进冰箱,被检察官拦住了,“一会儿我弄,先吃饭。” 如今廖雪鸣已经完全摸清陆炡的饭菜喜好:少油少盐,新鲜蔬菜肉蛋白,精简烹饪步骤。 不过这又是鲫鱼汤,又是牛羊肉的,也太补了吧?天气本就干燥,陆炡感觉吃完这一顿都要流鼻血。 等喝净最后一口鱼汤,陆炡瞧着他期待的小模样,不吝啬夸奖:“不错,很对我的胃口。” 廖雪鸣开心地给他倒了杯水。 陆炡用纸巾擦了擦嘴,慢悠悠道:“哪有让人刚喝完碗汤,再喝水的?” 而廖雪鸣摇摇头,又从兜里掏出一板药摆在桌上。 他低眼,瞥见铝箔纸上的药品名称:枸橼酸西地那非。 【作者有话说】 小廖:吃药了,大郎。 第52章 片里都是骗人的 食指和中指夹起药板,缓慢转了转正反面,陆炡掀起眼皮看向廖雪鸣。 被看得有点紧张,廖雪鸣组织了下语言,刚想开口解释这药的来龙去脉。 只见检察官扯着唇角笑,他从未见过对方如此冷瘆的笑。 心中盘旋起不妙直觉,而现实表明自己是对的——他被揪住了后衣领。 铝箔药板掉落在地,被鞋底碾出清脆的破裂声。 廖雪鸣几乎是双脚离地,被一路提着丢进了浴室。双手撑在冰凉的瓷砖墙,脚下勉强站稳。他刚转过身,花洒水流忽然从头浇到脚。 水从凉渐渐变热,廖雪鸣被淋得脑袋发懵,睁不开眼。弓起身子往后躲避,手来回抹了几下脸堪堪恢复视线。 潮湿的空气,晦暗的光线。 被浸透的白色长袖近乎半透明,刺青在水渍中若隐若现,像青色的墨晕在皮肤。 拖鞋早已不知掉落何处,脚踩在裤腿边缘,裤腰几乎被扯拽到耻骨。 而反观陆炡,衬衫,长裤,平整得无一褶皱,一根头发丝都没乱。 镜片干净明洁,甚至持着花洒的手,衬衫袖口也被挽到小臂,不着一滴水珠。 不明事态的茫然和羞耻感交织窜上脸,他退一步,哑声问:“您突然是做什......” 洇在衣物里的水已经变凉,冷得打了个颤。廖雪鸣眼眶倏地红了半圈,撇着唇角低下了头。 此时听见一声轻叹,花洒被扔在墙边水桶,手被陆炡拽了过去,动作强硬地抵在他的裤间。 触碰到其后的温度和坚硬,廖雪鸣抖了下,下意识收回手。却被攥得牢牢不能动,只得感受血液充盈时的跳动。 片刻后那只手松开他,转去捏住下颌,被迫仰视陆炡。 低沉难抑的声音回响在狭小淋浴间,镜片后的眼睛浮现一丝深情,他说:“你是对我不自信,还是对你自己不自信,嗯?” 廖雪鸣鼻头微微皱起,抿紧唇摇摇头,眼泪一颗接一颗的落下。 指腹蹭过他的眼尾,陆炡声音轻柔了些,无奈道:“怎么这样爱哭。” 等擦干净眼泪,他伸手取了旁边架子上的漱口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廖雪鸣正疑惑时,下一秒被扣住后脑勺,唇贴了过来。 白桃薄荷味被渡满口腔,接着是鼻腔。 他被呛得半张着嘴,正巧人趁虚而入,舍尖一下一下,丁页在上颚。 丁页得廖雪鸣一激灵,瘫在陆炡身前,漱口水顺着唇边淌下。 这下陆炡的衬衫难以幸免,他一边吻着,一边解开扣子,随着动作显出偾张的背肌。 两只手腕被陆炡单手攥住,似哄着:“不清洁干净,会生病的,听话。” 被剥得像水煮蛋似的廖雪鸣坐在马桶盖上,呆滞地看着陆炡跟变戏法似的,将东西一样一样从方便袋中拿出。 视线落在足足五百毫升大容量的润x液,他慢吞吞地问:“......您这是什么时候买的?” 陆炡朝他挑了下眉,“你以为我今天出去干什么的。” 联想到检察官回来时提着的两兜东西,廖雪鸣明白了点什么,心里有点高兴,又有一丁点得意,晃动着小腿。 原来也不止他一个人想嘛! 等看到陆炡又拿出挤压瓶,软管,生理盐水......廖雪鸣舔了下唇,问:“我们是要玩医生扮演吗?” 手上动作微顿,陆炡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廖雪鸣又猜:“难道是护士?” 气得陆炡发笑,将装好的灌x工具拿过来,“小脑袋瓜里天天就没别的玩意儿。” “啪”的一声抽了下臀/瓣,瞬间显出红指印,沉声命令:“趴过去,老实点别乱动。” 里外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廖雪鸣,皮肤从水煮蛋红成了水煮虾,浴巾包裹着被陆炡抱去卧室。 被放置在床上时,两条胳膊还死死地挡着脸。 陆炡低低地笑了下,拽过他的一只手,递到唇边吻了吻。见人还装死,便舔了舔掌心,舔过指缝。 痒得廖雪鸣浑身哆嗦,总算露出红透的脸。咬着嘴唇看他,黑色瞳仁含着一汪水。 陆炡撑起手臂,神色自若地俯视他,“刚才不是还挺能耐的?” “......” 廖雪鸣避开视线,哼哼唧唧没说话。 陆炡微微眯眼盯他几秒,“还是算了,我没有强人所难的爱好。” 他动作利落地起身,眼看着要走。 廖雪鸣也顾不上先前的窘迫了,连忙起身搂住了陆炡的腰。 他跪坐在床边,浴巾赘到腰间。 偏低的体脂,薄薄的肌肉衬得肩膀平直,腰线窄窄收进去。 锁骨间的钻石雪花漾着光芒,颈里的文身倒像雾蒙蒙的一层青纱,神秘而妖冶。 陆炡低眼掠过浮着牙印的肩头,侧颈,胸前。算是他“备菜”时的偷吃,但天下厨子哪有不偷吃的道理? 小朋友说话依旧窝窝囊囊,好在进步地挤出两个字:“想的。” 陆炡喉结攒动,继续问:“想什么?” 廖雪鸣垂下眼,又抬起,“......想让您抱我。” 于是他满足小朋友的要求,坐在床边将人捞进怀里,抱住他。 然而就真的只是抱抱,动作不逾矩一下。 急得廖雪鸣去搂他的脖子,去亲他。 陆炡却向后仰,避开他的唇,语气慵懒:“不是只要抱抱?” 廖雪鸣额头覆了层细汗,一双杏仁眼幽怨委屈地看他。 陆炡怎么又这样?他有时真得很坏心眼。 非要到这时候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其实已经戳得他肚皮疼了。 可对方依旧不紧不慢,话间带着引诱:“到底想要什么,说出来。” 第61章 廖雪鸣没法子了,抱紧他凑到耳边终是说出了那句话。 话音刚落便被按倒在床面,腰被抬起,垫上一个枕头。两腿被尽可能地分开,短发扎得内侧发痒。 ...... 等咬完,廖雪鸣眼前发白,手脚发麻,任凭陆炡用湿纸巾替自己清理。 被尽心尽力伺候得廖雪鸣有些过意不去,撑着身体爬过去,伸出手。却被检察官握住了手腕,放回去。 他拍拍廖雪鸣的头顶,“不用替我做这些。” 廖雪鸣轻蹙眉间,问为什么。 指腹摩挲在他的嘴角,陆炡将食指探进去,搅了搅,评价:“嘴巴太小,又娇气。” 而廖雪鸣却一脸坚定,含着他的手指:“饿一定阔以哒。” 陆炡收回手指,捻了捻透明液体,眼底暗沉几分。 告知他现在还有反悔余地,一旦开始就不能半途而废,否则自己不会手下留情。 廖雪鸣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终于被允许摸到裤边。 其实刚才的过程中,因为不好意思他一直没敢仔细看。 等全都跳出来显在眼前时,廖雪鸣愣愣地摸了摸被打到的鼻尖,突然喊道:“请等一下。” 陆炡不满地轻“啧”一声,去按他的头,声音低哑:“我说了,不准后悔。” “不是的——”廖雪鸣挣扎着起身,跑到书桌前拿了铅笔和素描本回来,盘坐着对他奋笔疾“画”。 陆炡敛眉:“?” “陆检察官,您的生歹直器官长得太好了。我看过那么多片,形状尺寸颜色都没有这么完美的。”廖雪鸣眼里有光,“如果用3d打印做出模板,肯定不会有逝者家属不满意了。” 陆炡咬牙:“......” 忽然他小脸一愁,手想碰,又不敢:“哎呀,别软别软,怎么变小了,别变小呀——” 本子和笔被扔了出去,廖雪鸣的头还是被一按到底,渐渐变成呜呜咽咽的哭腔。 正如检察官预告,手不会软一分。 疼得分不清是大开大合的骨缝,还是后面的隐晦部位。廖雪鸣麻木地哭着求饶,丝毫没有放过他一点。 最后他哭得嗓音沙哑,发不出音,头晕脑胀地只记得陆炡去咬他的小腹,“太瘦了,想要咬肉,也咬不到。以后要多吃饭,长胖点。” 陆炡终于舍得放开时,已经凌晨一点。 廖雪鸣蜷缩在床上,半张小脸埋在枕头里。泪水和口水打湿枕巾,雪花项链向后坠着,颈间刺青印着吻痕,分不清谁是红谁是青。 小朋友的眼睛哭肿一圈,嘴唇肿,胸前两处也肿......其实哪哪都肿。 简直又可怜又好笑,陆炡俯身亲了亲他的鼻尖。尔后赤着后背满是抓痕的上身,去外屋拿了湿毛巾,顺便倒了杯加冰糖的温水。 等回来时,廖雪鸣已经起来坐在书桌前。 身上披个毛巾被,因不敢实坐,朝一边栽歪着身体。 陆炡没戴眼镜看不太清,以为他对着的满屏视频是网课界面,差点要被“身残志坚”的钢铁般求学意志打动。 等离近一看,全是网盘毛片。 廖雪鸣用手背抹着眼泪,泄恨似地重重点击鼠标,依次删除,哽咽着自言自语:“片里都是演的,什么潮x,什么绝x,都是骗人的......” 陆炡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等删完最后一个视频,不动声色地给出意见:“回收站里也得清除,不然能随时恢复。” “喔好的,谢谢您的提醒。”廖雪鸣又找到桌面垃圾桶的图标,点进去决绝地一个个删掉,“我绝对不会再看了!” 乐于助人的检察官先生接过鼠标,替他点了一键清空。 屏幕弹出清理成功的窗口,廖雪鸣还没来得及点叉号,便以坐着的姿势被陆炡从椅子“端”到窗边沙发。 他双手撑着窗台,向前躲腰被按断,向后被凿得更深,也不敢看玻璃的倒影。 只好低下头,视线里的雪花吊坠被晃成一团白茫茫的光。 第53章 我和白铎谁帅? 廖雪鸣撩开眼皮时,比起视力恢复,更先感受到喉咙的灼热疼痛。 他皱起眉咽了口唾沫,像吞进一锭烧红的铁块。 全身上下更是没一块好地方,关节渗着钝痛。 费了很大力气勉强支起胳膊,听到身后传来:“睡醒了?” 半边床垫微微塌陷,温热干燥的手从后方绕过贴在他的额头,上下移了移,“不烧。” 随后一只手臂圈住腰,另只手穿进膝盖腘窝下,将廖雪鸣抱起来使其倚在床头。 像摆弄布娃娃似的,将他的脚摆正,小腿放平,陆炡问他:“饿不饿?” 廖雪鸣摇头,使劲睁开浮肿的眼睛,张张嘴没能发出音,只好伸手指指脖子。 陆炡意会,手指轻捏了下他的耳垂,“等着。” 检察官出去后,廖雪鸣捶捶后颈。转头看到书桌摆着平板电脑和笔,褐色牛皮纸袋上放着一沓文件。 大概自己睡觉时,对方在处理工作。 被停职处分还要干活,真是辛苦,廖雪鸣心疼地想。 窗户吹进一阵秋风,掀得纸张“欻欻”作响,眼看要吹散。 他艰难地单手扶着桌边,拿了本成语词典扣在上面。 正巧瞥到字体加粗的标题——华蒙孚信集团公诉案。 案件负责检察官:陆氵...... 名字被字典一角挡住,廖雪鸣下意识伸手去移。而一只手又按住纸张,自然而然地拿起放在一旁。 一碗飘着热气的蛋花酒摆在桌中央,散逸着丝丝甜气和米酒香。 陆炡搅了搅白瓷勺,递到廖雪鸣手中,“解渴,也能补充体力,吃吧。” 廖雪鸣点点头,小口小口舀起来。吃下去嗓子舒服许多,胃里暖融融的。 坐在旁边的陆炡看着廖雪鸣,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他白皙的小腿,“怎么连根腿毛都没有?” 这会廖雪鸣能发出音儿来了,声音略微沙哑:“我的体毛比较少。” 说着他放下勺子,伸出两根食指比在自己的眉毛上,“连眉毛都很淡,平时画入殓妆拿自己练手,都不用刮,也算是好处。” 陆炡认同,说:“还有另外一个好处,省了剃掉的麻烦,不扎嘴。” “......啊?”等后知后觉品出这话意思,廖雪鸣的表情由茫然转为羞愤,脸要埋进碗里,闷声道:“您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这种话。” 而检察官一本正经,“明明我说的也是吃饭的事。” “......”廖雪鸣撇下嘴角,欲言又止。 在小朋友又要拾起法律武器捍卫自己前,陆炡扯过纸巾给他擦了擦嘴角,“不逗你了,先吃,一会儿凉了。” 听话的喝完最后一口汤,廖雪鸣接过陆炡递来的漱口杯,漱了漱口。 吃饱后又懒懒地爬回被窝,上下眼皮打架。 “继续睡吧,反正是周末。” 陆炡给他整理整理荞麦枕,盖好被子。 刚想起身,廖雪鸣朝这边歪头,没有用力气地勾住他的手指,小声问:“是要工作吗?” 脸上藏不住一点事。 陆炡应声,“好好表现才可能保住工作,不然就得失业了。” “失业就失业,我养您。” 廖雪鸣神色认真,口吻郑重严肃。 陆炡勾起唇角,攥住他的手,揉了揉,“行,我也当一回小白脸。” 等把人搂在怀里,见廖雪鸣睁着眼像是在想事情。 吻了吻额头,陆炡问:“在想什么,这么专注?” “想您刚才的话。”廖雪鸣抬眼看他,“比我年纪小的,被我养着,才叫小白脸。您该叫大白脸,又有点别扭。” 刹那间灵感乍现,他说:“应该是老白脸!” 气得陆炡咬牙哂笑,手向下探去,“还有力气嘴贫?” “我说错话了。”其实廖雪鸣也不知道哪里错了,但秒怂,抱紧他,“您原谅我吧。” 活脱脱一只“知道错了下次还敢”的坏猫。 又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倏然震动的铃声让廖雪鸣打了个激灵,从陆炡的怀里滚出来。 他捞过枕边手机,是小王的电话。 讲现在得来殡仪馆来加个班,有具难度较高的特整遗体等他接手。 挂断电话,廖雪鸣立马坐起身,找鞋下床。 陆炡晃了晃被枕得发麻的手臂,看他一瘸一拐到衣柜前翻衣服,问要不要请个假。 “我不做,也没人能做了。” 廖雪鸣套上件长袖卫衣,腰背酸痛使不上劲,衣摆堆在肩膀。 陆炡过去帮他钻袖子,穿好,拽平,又找了条宽松的运动裤。 蹲下身子给他捋裤腿,廖雪鸣手肘撑在他肩膀上,说:“而且周末算加班,有三倍工资的。以后家里不只是我一个人了,我得努力赚钱才行。” 陆炡笑,“是。” 收拾利索,他扣着廖雪鸣的后脑勺亲吻,“那我就负责在家伺候好你,小廖老板。” 第62章 逝者是个十岁的小男孩,死于坠楼。虽是二楼,头不幸磕大理石台阶的棱角当场死亡。 小王搭了把手,递给廖雪鸣要用的塑性骨架,感慨:“现在的小孩学习压力忒大了,才上四五年级,一次没考好就......唉,以后可不能逼我闺女,爱考几分考几分,健康快乐就行。” 用镊子将血肉里的鼻梁碎骨一块一块夹出,廖雪鸣低眼,轻声说:“王哥会是个好父亲的。” 大抵心中有愧,又或者颜面尽失。 孩子爸爸省掉送葬仪式,随便挑了个骨灰盒,要求直接火化。 拿钱办事听差遣,小王板着张脸把遗体装殓进红色纸棺,和廖雪鸣一块送去火化间,让家长跟着去签字。 等他出来,长廊没了廖雪鸣的身影。 转悠到太平间才找到他,人正在擦拭停尸柜。 六号柜的108和109屉,已经闲置很长一段时间。廖雪鸣却用消毒毛巾,仔细地擦过一遍,又一遍。不锈钢壁映着的人影,也跟着一下模糊,一下清晰。 小王轻叹口气,过去强行接过毛巾,“你歇着吧,看你都要站不住了,我来。” 今天一见他便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走路不太利索,嗓子也哑。 小王清了清嗓子,想着趁机转移话题,活跃下气氛,神秘地笑:“怎么样,敢情这是昨天给你的药派上用场了?” 不提还好,一提廖雪鸣觉得下颌都开始酸痛,他沉默是金,无声更胜有声。 作为过来人的小王深表担忧,“你是年轻,他可不年轻啊,你得让陆检悠着点,这药不能吃多了,否则会低血压心悸,严重点可能危及性命的!” “......王哥,你还有别的药吗?” “这药还不行?我买的进口的,大几百呢。” 廖雪鸣沉重地摇了摇头,问:“有没有能降低性功能的药?” 被攻击到的小王:“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晚上回到家时,陆炡已经做好饭。 看得出廖雪鸣没太有胃口,只让他喝了几口粥,别勉强吃。 洗漱完的廖雪鸣疲惫地瘫在床上,虽然累,但白天睡得太久,此刻毫无睡意。 他无聊地玩手机,屏幕顶端弹出一个消息框。 是白铎。 【白律师:[图片]】 【白律师:像不像小廖老师?】 廖雪鸣放大图片,是一张白铎的自拍。 照片色调温柔,他穿着常服,额前头发随意散着。只露着小半张脸,而镜头大半被手里的大仙贝占据。 廖雪鸣认得这个网红小吃品牌,以前刷到过短视频,火了很长时间了 大米仙贝上用榛子酱画了个笑脸,小猫似的三瓣嘴,两只黑黑的、大大的眼睛,下面有两条线。 是他眼下的泪沟。 廖雪鸣认真端详片刻,双手打字:【不像我,我的眉毛没有这么黑。】 两分钟后。 【白铎:[图片]这样就像了吧^^】 仙贝的两条眉毛不知是被抹去,还是舔着吃了,只剩两条淡淡痕迹。 廖雪鸣回复:【是的】 玻璃水杯底碰在桌面,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陆炡问:“喝水吗?” 廖雪鸣还在看手机,没回头,“谢谢,还不渴,等一会我再喝。” 椅子被拽到床边,陆炡坐下,翘起二郎腿,视线落在他手机屏幕,“和谁在聊天?” “和白律师。” “你和他,经常联系?”陆炡的声音低了些。 而廖雪鸣毫无察觉,摇头,“他回京城后,第一次联系。” 安静两秒,对方继续问:“聊什么了?” 廖雪鸣点开仙贝图片,举到陆炡眼前:“他问像不像我,您看像吗?” “看不清。” 陆炡顺势伸手,廖雪鸣乖乖地把手机递给他。 陆炡单手持着手机,拇指往左滑了滑,往右滑了滑。 等了有一会的廖雪鸣,探着脖子,没看到手机屏,问:“像吗?” 又过了四五分钟,才把手机还给他,评价不留余地:“不像。” “不像吗......我觉得还挺像的。”廖雪鸣想再点开那张图,发现和白铎的聊天框不见了,往下翻也没找到。 正疑惑着,陆炡说:“不过要说像……我倒觉得这位白律师,挺像一个人的。” 听之,廖雪鸣愣了愣,惊讶地睁圆眼睛,手指着他:“难道您也觉得像——” 陆炡皮笑肉不笑,“是不是挺像,你曾经给我看的‘心目中的第一帅’?” 廖雪鸣仿佛遇到同担般激动不已,脑袋捣蒜:“是的是的,您不知道第一次见到白律师的时候,可把我吓坏,其实一开始我都不太好意思看他的脸......” 陆炡没了笑,眯起眼,声音渗着冷:“那你觉得,我和白铎谁更帅?” “......” 终于察觉出气氛异样的廖雪鸣闭紧嘴巴,只觉屁股隐隐作痛。 【作者有话说】 陆炡:吾与城北白公孰美? 接下来需要顺顺大纲剧情,下次更新在周六晚上! 第54章 脱个单 陆炡和白铎谁更帅? 对于廖雪鸣来说,这个问题显然没有多加思考的必要,毫无迟疑:“当然是陆检察官啊。” 不管是答案还是神态语气,都让陆炡很满意。 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很好。” 尔后伸手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个黑色长方形盒子:“答对的奖励。” “还有礼物?”廖雪鸣惊喜地坐直身体,仰脸问:“现在可以打开吗?” 在得到检察官的允许后,他神圣地打开盖子,掀开最上面盖着的海绵纸。 先从里面取出一个发箍,确切的说是猫耳朵形状的发箍,柔软白毛搭着粉色内衬。 “......是洗脸时用来箍头发的吗?” 廖雪鸣小声念叨着,然后手提起一串薄薄的,透透的,少得可怜的布料。 他维持僵硬的动作,大眼睛瞅向盒底部的某件不可名状的尾巴配件。 陆炡体贴地将猫耳发箍拿起,戴在他头上,挑出夹在耳后的碎发,柔声说:“你不是喜欢角色扮演,有求必应,满足你。” “......” 廖雪鸣沉默着没说话,把小衣服叠好,把发箍摘下。怎么拿的,怎么放回去,连系蝴蝶结的顺序都一样。 他板板正正地说,“陆检察官,您相信时光能倒流吗?” 陆炡:“不信。” 廖雪鸣语气恳求,“您信一次吧。” “行。”陆炡一副任由剪了指甲的小猫挠掌心的放松姿态,“那我假装信一次。” 廖雪鸣表情认真:“请您再问我一次五分钟前的那个问题。” 陆炡微顿,“我和白铎谁帅?” “白铎。”廖雪鸣毫不犹豫地回答,忐忑地指指盒子,“是不是就不用给我这个奖励了?” 气氛安静两秒,陆炡发出个含笑的气音,“该说你是变聪明了,还是胆子变大了?” 说罢,他不再给转圜的余地,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在床上,剥衣服。 廖雪鸣顽强地坚守最后一道底线,捂着屁股,没让他塞进去。 “可、可这不是答对的奖励吗,惩罚是什么?” 陆炡一边往掌心倒润滑液,一边理所应当地说:“惩罚是负向激励,怎么不算奖励的一种?” ...... 洗完澡抱回床上已经是一个小时后,廖雪鸣窝在陆炡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长呼一口气。 其实感觉也还不赖嘛!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加上年长恋人极致的耐心体贴,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异样的酥麻感从脊椎窜到四肢,又攻陷了大脑。 不过也是廖雪鸣真的累了,眼皮沉得睁不开,在被陆炡轻轻按摩腰部,闻着他身上的刺槐香渐渐睡去。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窗外秋风簌簌,夹杂着几声蒙古百灵的婉转叫声。 他侧身蜷缩在床上,怀里抱着床被子。床的边缘又挡了床被子,像是怕他滚下去而做的围挡。 脸上有点痒,廖雪鸣伸手去摸,撕下一张便利贴。 ——去后山晨跑,微波炉里有核桃包。 廖雪鸣将便签纸举高,阳光透过米色纸背。手挠了挠被粘着的皮肤部位,唇角不可抑制地扬起。 此时院子里传来栅栏门推动的声音,有人喊:“鸣儿,起床了吗?” 是陶静。 廖雪鸣掀开被子光脚下床,低头一看满身红红紫紫的痕迹。 他扫视半圈,拽过衣架上陆炡的长款风衣,从脖子到小腿遮了个严实。 “静姐,来了——” 还没走两步,又瞥到床尾散落的小衣服。廖雪鸣连忙抓起,顺手塞到外套宽深的内兜里,拉开了卧室的门。 陶静正在把昨天烤的面包糕点放进外屋冰箱,“我今天得加班,正好给你捎来了。得尽快吃,放时间长了口感不好了。” 第63章 她关上冰箱门,转头一愣:“你这穿的谁的衣服?” 廖雪鸣下意识裹紧风衣,“陆检察官的......我有点冷。” 听他这一说,陶静才想起来这周陆炡住了过来,两人也算是短暂的“同居”。 她心里有点堵,张望张望卧室,“他人呢?” 廖雪鸣告诉她对方出去晨练了,没在家。 “上了岁数就是觉少......” “什么?” “没。”陶静也不太想看到他,伸手顺顺廖雪鸣翘起的头发,“你也别太担心,我听林景阳说陆检工作上没啥大事,估计也快复职了。” 他点点头,送陶静到门口。回来脱下风衣挂在衣架,慢吞吞地套上自己的衣服,然后去吃早饭。 核桃包还热着,电饭煲里的米粥也是温的。 廖雪鸣嚼着早餐醒盹,从窗户望见进到院子里的颀长挺括的身影,手里攥着一束星星点点的花。 他叼着核桃包跑到门外,见陆炡顺手从院墙角堆放的玻璃瓶中拿了个窄口罐头瓶,就着水龙头冲了冲,留一截水,将花放了进去。 陆炡过来把罐头瓶递给门口的廖雪鸣,顺势坐在凳子上换鞋。 白底的跑步鞋沾上湿润新鲜的泥土,随着脱下的动作落在水泥平地,混着黄绿色的落叶碎片。 廖雪鸣看看他被弄脏的鞋子和裤腿,又低头看看手里的野花。 把核桃包咽下去,他指着花说:“黄的是旋覆花,蓝紫的是蓝盆花,紫白的是......狗娃花。” “狗娃花?” 廖雪鸣应声,把花凑到他脸前,“这朵就是,以前师父告诉我的,山上的羊最爱吃它的草。” 陆炡轻笑,“懂得还挺多。” 被夸奖的廖雪鸣腼腆地抿了抿唇,问他为什么要摘野花。 “我一会就要走,准备明天回署里任职。”陆炡揉揉他的头,“感谢你这段时间的招待。” 虽然提前已经从陶静那里听说了,廖雪鸣也为陆炡的工作没有受到影响而高兴,但心里还是不免空落落, 脸颊被轻轻弹了弹,陆炡问:“怎么,舍不得我?” “是的。” 廖雪鸣点点头,手里的花也跟着轻轻晃。 陆炡牵住他的手,将人拽到身前,挑眉道:“还真想养我一辈子?” 他仍然诚实,“是的。” “乖。”陆炡语气温柔,坐着圈住廖雪鸣的腰,仰头吻了吻他的下颌,“刚复职会比较忙,争取下周末过来找你。” 想了想,廖雪鸣把罐头瓶放在窗台,搂紧对方的脖子,哼哼唧唧地在他耳边小声说:“要一周呢,那做一次再走吧。” 陆炡失笑,拖着他的臀部将人抱起来,往屋里走:“行,保准把小廖老板伺候好了。” ...... 周一早上一进检察署,从门口警卫到大厅同事,每个人见了都要过来打一遍招呼。 站到公诉一科的办公室门前,陆炡晃了晃点头点到要断掉的脖子。 拉开门把手,刚进到屋里,听到喊声:“欢迎陆检——” “嘭”的一声五颜六色的丝带纷纷扬扬落下,林景阳和小陈一人站在一边,手里举着个小号礼花筒。 陆炡扯了下唇角,抚下头顶上的纸片,又掸了掸肩膀袖子,不咸不淡地说:“我不就是脱个单,至于么?” 林景阳:“?” 小陈:“谁问他了?” 检察官绕过他们进了里间,脱下黑色风衣挂在衣架。随后打湿抹布,擦拭一周未用的桌椅。 此时门被敲了敲,陆炡将手里的抹布叠了叠,“进。” 林景阳笑呵呵进来,“我来给饮水机换桶水,这么长时间没喝不能要了。” 他颔首,看向后面跟着进来的小陈,“你呢?” 小陈嘿嘿一笑,“外面打印机没墨了,我用一下屋里的。” 水换了半天,塑料封口都没扣开。打印机使了半天,a4纸还没放齐。 陆炡冷哼一声,背靠办公桌,交叠双臂,“你们少在这跟我装模作样。” 两人互相肘击,最后是林景阳挠了挠头,“陆检,您真谈朋友了啊,那我们能打听一下吗? 陆炡从鼻腔里应了声,“可以。” “对方是哪个单位的,在哪上班?” “不能说。” “她多大了,真比你小十多岁?” “不能说。” “那你们认识多长时间谈上的?” 检察官稍作停顿,依旧是:“不能说。” 林景阳:“......” 小陈:“......” 陆炡抬手看了眼表,“问够了,就赶紧回去工作。” 两人莫名其妙地从里间出来,小陈皱眉回头瞥了眼百叶窗,“他不会是人到中年得癔症了吧?什么对象,是他幻想出来的吧。” 林景阳摸了摸下巴,摇头:“我看不见得,但可能对方不是活物。” 小陈有点害怕了,“怎么说?” “现在不是特别流行吗,什么虚拟男友女友的,你不整天也对着手机屏幕又哭又笑的。”林景阳一拍手,“哦对,想起来了,叫纸扎人!” 小陈重重给了他一掌:“那叫纸片人!” “......骚瑞骚瑞。” 下班后两个小时左右。 “陆检,陆检,这——” 小陈躲在商场街角的广告牌后面,戴着棒球帽,墨镜,口罩,围巾,疯狂朝陆炡挥动手,引得路人频频注目。 陆炡捏了捏山根,指了下路边停着的福特野马,示意她上车。 副驾驶的门被关上,检察官朝她伸手。 “哪这么容易。”小陈摘下墨镜,拨下口罩,喘了两大口气,拿文件袋扇着风:“为了给您送个文件,我费了多大功夫,憋死我了......我想喝奶茶。” 陆炡特别想让她别给自己加戏,可最近不太想惹她。现在的年轻人,太叫人捉摸不透。 相比之下小陈确实比林景阳工作能力强,但仅限于精神状态稳定的情况下,发起疯来他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陆炡看向路对面的一排奶茶店,“哪一家?” 紧接着从她嘴里报出了一长串不太像汉语的名字。 陆炡冷脸记下,下车亲自去给她买,又听见说:“再给我买两个泡芙,就旁边挨着那家,谢谢陆检!” “......” 十五分钟,陆炡提着奶茶和甜品回来,开门时犹豫了下,“你确定你要在车上吃?” 眼看着她张着大嘴又要发作,陆炡闭了下眼,“吃吧,没关系。” 小陈在副驾驶大快朵颐,念叨着:“你被停职的第三天,警署的人过来给我送取证资料,问你在不在,谁不知道陆检被停职了?我一看资料里面果然多了一份没标号的,我可是担责任给你放了这么多天,你知道署里有多少跟你不对付的人逮着机会找事么,我和林景阳被盯得都没有隐私了......” 陆炡拆开密封条,简单浏览目录内容,确实是他要的东西。 他将文件放进公文包,“这件事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小陈插上奶茶吸管:“放心吧,我谁都没说哎呀——” 褐色奶茶从开口处溅到车玻璃,中控台,弄了她自己一身。 怕他生气,小陈连忙道歉,抻着衣服找检察官要纸。 其实陆炡根本没生气,或者说没有任何情绪,一切好似预料之中。 他去拿抽纸,就剩了两张,不够用。于是随手从风衣内兜掏出手帕,递给小陈,“先用这个擦。” “谢谢陆检,真是对不起,他这个没封严......” 小陈伸手去接,话间戛然而止。 此时陆炡也觉出异样,侧头看向手里一条上不了台面的布料。 他喉结动了动,冷静地说:“小陈,你先听我解释。” 短暂停顿,又说:“你先把防狼喷雾放下。” 【作者有话说】 火正哥的一世英名 接下来暂时隔日更! 第55章 岁数大会疼人 “滴滴”两声咖啡机停止运作,深褐色液体倒入白瓷杯中,陆炡持着杯柄抿了一口。 温热的醇香苦涩抚慰疲惫的大脑,他轻叹口气,坐到书桌前,从公文包拿出文件袋。 此时桌面的手机振动两声,陆炡瞥向屏幕,是廖雪鸣发来的信息。 【尾号4747:陆检察官,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 【尾号4747:有件事想和您说一下,您现在方便吗?】 陆炡拿起手机,发语音,沉声沉调:“如果你是想说,你偷偷把情/趣/内/衣/放进我风衣兜里的这件事,那么恭喜你,已经成功让我在下属面前颜面尽失了。” 发过去,对面显示秒读,而迟迟不回。 陆炡又发送:“别想装睡给我混过去。” 【尾号4747:[笑哭.jpg]】 【尾号4747:[捂脸.jpg]】 看着这两个贱嗖嗖又敷衍的黄豆表情,心里沤起一阵无名怒火。 第64章 手机递到唇边,他磨着牙根说:“还敢笑?等我忙完,再过去收拾你。现在去睡觉,别熬夜玩手机。” 这边廖雪鸣困惑地看着聊天框里的表情,自言自语:“这不是哭的表情吗,我哪有笑......” 算了,事已至此,还是先睡觉吧。 放下手机,陆炡短暂回忆,气得笑了下,又喝口咖啡,拆开小陈递交的文件。 是陆炡拜托刑警队长秘密调取的,本来应该在庭审结束后拿到。 却因他突然被停职而耽搁,私下见面又不稳妥,只好混着其他文件一齐交给小陈代为保管。 里面有两份资料,其中一份是廖阿努及廖雪鸣的户籍资料和过往经历。 最早有记录是二十年前。 当年一场持续七天的高强度降水,冲垮黄土结构,引发泥石流,棘水县北部山区几乎全部被洪流冲毁。 进行灾后重建时,因村庄偏远,通讯设施约等于零,只得重新登记存活的难民信息。 廖阿努和廖雪鸣的名字,首次出现在派出机关的记档中。当时他们所居住的村庄,叫廖家村,村民多半姓廖,大概是取其姓氏的原因。 据当地村民回忆,廖阿努是蒙古人,刚来时汉语还不太好,少数民族的语言他们也听不懂。 只知道他是从北方来的,说自己是爬过了山,渡过了河,才到了现在的地儿讨生活。 在户籍登记以前,廖阿努已经是这片的“出黑先生”,也就是操办白事的人,带着孙子做这行挣口饭吃。 ...... 陆炡反复浏览这份信息寥寥的调查资料,视线定格在廖家村村民的话上,食指点了点。 蒙古人。 爬过了山,渡过了河。 他从网上找到外蒙地图,盯了良久。尔后慢慢靠在椅背,微眯眼睛。 廖雪鸣脖子里属阿尔泰语系的刺青符号。 草原餐馆外蒙老板的萨满信仰。 那朵紫白相间的狗娃花,全名是阿尔泰狗娃花,是羊爱吃的饲料。 至于山,河。 如果自己的直觉判断无误......陆炡放大图片,定格在华蒙边境交接处:阿尔泰山,纳林河。 而他也知道这只是猜测,现阶段并无确切证据支撑。时间太过久远,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弄清廖雪鸣的身世。 思忖片刻,用裁纸刀划开了另一份文件,里面是一张光盘。 上面贴着的标签时间为二十一年前,七月份。 是跨国公司孚信集团的公诉案庭审视频,因当时录像技术水平有限只得刻光盘保留。 陆炡打开电脑的内置光驱,放入碟片。五分钟后,视频下载成功。 孚信集团,曾是华蒙最大的跨国公司。 孚信集团本部在华国,在蒙子公司涵盖能源、有色金属、基建以及传统制造业,发展规模迅速,是两国的重点项目,为蒙提供就业岗位,促进两国经济发展,以及外交友好等。 然而一则集团高层利用宗教信仰、组织性/侵/未/成/年/的丑闻使其陷入舆论风波。 新闻的爆料者,是一位十二岁被/性/侵/女孩的母亲,同时也是孚信集团在苏赫巴托尔子公司的食品厂员工。 由于事件的高度敏感性,在那个互联网还未普及的年代,各方消息被第一时间拦截,由国内公诉机关秘密调查。 而负责此案件的检察官,正是刚过二十六岁生日的陆湛屏。 那时检察官体制还未改革,在对嫌疑人调查时拥有绝对的公诉独占权和起诉裁量权。 三个月后,孚信集团的高管被无罪释放,同时起诉刊登新闻的纸媒,多人被逮捕刑拘。 最终以被侵害女孩的母亲称自己是受竞争公司指使,收钱杜撰出的言论而画上句号。 案件结束后,孚信集团对陆湛屏表示感谢,并且向慈善机构捐献天文数字,博得社会好感。 蒙国也持同样态度,认为这不仅保护了两国经济,也维护了外交,否则对两国的民生损失将是毁灭性的。 被授予个人荣誉的陆湛屏,也因此调回京城任职,到现在坐上检察总长的椅子,连带陆家重拾政界地位。 如今孚信集团早因改革而被收购合并,二十年前的高层也已退休,多定居国外安养晚年,也有人与世长辞。 例如文件里的图片资料,其中一张眉心有痣的男人是孚信集团的董事长,五年前因胰腺癌在美国去世。 视频结束,电脑黑屏,陆炡取出光碟,盯着上面记着庭审时间的标签纸。 在此一年后。 恩和其其格在大使馆被害。 陆炡摘下眼镜,又端起瓷杯。咖啡已经凉透,愈发酸苦。 模糊散光的视野,像被一层朦朦胧胧的雾罩住。各种事情千丝万缕,打结缠绕,但始终看不清哪条线头搭着线尾。 一团团线渐渐糅合成魏执岩饱含讥讽的笑。 耳边倏然回响他的那句——我很期待你是会选择保全,还是弑君。 “小廖同志,请问你是发财了吗,还是想开个快递驿站?” 小王拉着小推车进来,上面摞着大大小小的快递,是帮同事从山脚下的快递点拉过来的,其中一大半都是廖雪鸣的。 “快递?”廖雪鸣把怀里的一摞寿衣放在柜台,表情疑惑地走过去:“我记得我没买东西啊......” 他蹲在地上一个一个看,从衣服到零食到生活用品,应有尽有,甚至还拆出两盒棉签来。 正在算账的陶静停下按计算器的手,犹豫着问:“是不是陆检给你买的?” 想了想,廖雪鸣攥着棉签,把这些东西拍照,给陆炡发了过去。 两分钟后,他点点头,“是陆检察官买的。” 小王表情尴尬地挠挠头,半晌,说:“岁数大就是会疼人。” “不会说话就闭嘴。”陶静朝他翻了个白眼,按键的力度越来越大,“归零,归零,归归归零——” 而廖雪鸣面露苦恼,纠结着给陆炡发消息。想让对方以后不要再浪费钱,他不缺什么。 字还没打完,有个快递小哥进来,“永安殡葬,尾号4747收——” 廖雪鸣站起身,“是我。” “好嘞,麻烦签一下名字。” 这片的人都熟,小王掐着腰朝快递小哥问:“怎么刚才我去拿快递,你不说给送上来?” 快递小哥伸手动动帽子,笑道:“价钱不一样嘛,王老板。” “去去去——” 人走后,小王凑过来看着廖雪鸣拆快递:“我看看陆检买的什么金贵物件,还专门给送上山......” 等拆开箱子,看到里面是四罐进口奶粉时,两人皆是一愣。 廖雪鸣缓慢地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小王:“应该是陆检给王哥买的。” 他在前天晚上和陆炡打电话时,顺嘴提到了小王的事情。 说王哥这两天心情不太好,因为工作太忙一时没顾上家里。他女儿平时吃的一款进口奶粉县里的母婴店都没货了,网购卡了四五天海关才有物流消息,只好买了平替奶粉。但味道总归有差别,小孩不爱吃,吃不饱,半宿半宿地哭,把小夫妻俩心疼坏了。 但当时陆炡并未太多反应,没想到暗暗帮了这个忙。 “你说这陆检,还真有法子。”小王眼睛有点红,说着掏手机:“廖啊,我把钱转给你,你发给陆检,替我说声谢谢。” “不用,我给他就行。”廖雪鸣拿过手机塞回他的兜里,把奶粉交到他手里:“就当是我给小侄子买的。” 小王“嗨”地笑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廖雪鸣的脑袋,“什么时候成小大人儿了。” 又感叹一遍:“岁数大的就是会疼人哈!” 柜台前的陶静看了他们一眼,收回视线继续翻账本,唇角微微扬起。 下午殡仪馆有个年轻男人来访,马主任让陶静沏壶茶送到办公室。 等她出来,悄悄地对廖雪鸣说:“那人是来应聘法医岗的,你猜他是谁?” “谁啊?” “那个于海洋的儿子。” 于添天,二十三岁,毕业于西北法大。 直系亲属,父亲,于海洋,曾任职于市检署。 马主任隔着老花镜片,视线从简历表移到对面青年的脸上,问:“你父亲......” “他上个月交了离职申请,这月初正式离职了。”安静须臾,他尴尬地扯了下唇角,说:“我爸爸和魏法医的事情,其实我和我妈妈也是第一次知道。” “虽然你的学历,履历都很优秀,来我这里绰绰有余。”马主任摘下眼镜,“但从整个馆里考量,不该用你。” “主任,您先给我五分钟,不,两分钟的时间,听我说一说可以吗?” “.....你说吧。” 于添天垂下眼,“我爸爸,小时候家里条件很差,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都不为过。他是家里的老大,从大山里考出去的。” 第65章 病魔缠绕的母亲,懒惰无能的父亲,几个面黄肌瘦的弟弟妹妹。 都等着靠贫困补助、勤工俭学的大哥往家里寄钱,买粮食,买棉衣,买过冬用的蜂窝煤。 而于海洋也很争气,毕业后就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不错的薪资,把一家人接出大山,让母亲吃上了药,多活了几年。 “虽然现在说这些没什么信服力,您可能也不相信。但当时市检署为了开除魏法医,因为没有正当理由,上面施压给同事想办法逼他离开,不然工作都会保不住......但那场暴行,我爸爸一开始在一旁,是没动手的,他也不想动手。” 马主任轻叹口气,说:“沉默也是对暴力的纵容,是施暴的一种。” 于添天苦涩地笑,点了点头,“最后是魏法医叫了爸爸的名字,把手边的铁棍扔给他,让他打断他的腿,我爸哭着不接。” “......然后魏法医对爸爸说,‘你没了工作,是想再让你小妹和你二妹一样,小小年纪没书念,挺着大肚子嫁人?’” 双方长久的沉默,马主任伸手掀开对面的茶杯盖,“尝尝,明前龙井,味道好得很。” 于添天受宠若惊:“谢谢您,我自己来就好。” 马主任收回手,抿了口茶,“虽然我们这缺人,但没到统一招聘考试的时间。只能走劳务派遣,工资很低,忙起来白天夜里的倒班,这些你能接受吗?” 青年连忙应声,“我能。” 第56章 想与我合葬? 当天签署了用人合同,第二天早上于添天到岗任职。 简单认识工作环境后,还没来得及歇脚,第一份工作便递到他手里。 附近一位女性报案,下班途中被尾随性/侵,本着黄金取证时间的原则,警方联系到距离最近的永安殡葬,请求法医收集身体证据。 在对受害者询问事情经过、全身检查和样本收集后,于添天把廖雪鸣叫去了解剖室。 虽然不知道具体做什么,廖雪鸣还是同以前辅助魏执岩时一样,清洗消毒,穿好隔离衣。 轻敲两下门,听到“请进”后,他拉开门。 于添天侧身看他,蓝色口罩遮了半张脸,露着一双弯弯的眼睛,“可能要麻烦你帮我收集一下衣物证据。” 廖雪鸣应声,从器械盘里拿了镊子和纸袋。 因为有过协助魏执岩的经验,步骤还算熟悉,仔细找着衣物上的毛发。 “衣物纤维也需要,是对比的有力证据之一。”于添天拿了另一把镊子,挑出黑色底裤粘着的深蓝色纤维,放到封存袋,随意道:“我听爸爸提起过你,你们是不是一起共事过?” 他应声,回答是半年前在边岭村。 于添天笑,“对,我爸回去后一直在夸你。说不愧是魏法医带出来的人,让我向你学习呢。” 闻言,廖雪鸣深感意外,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他想不明白脑子不灵光、一身缺点的自己,能有何值得让旁人学习。 证物提取结束后,于添天将其小心放进箱子,扣好锁。 因为殡仪馆解剖室的设施有限,他得开车往市里的实验室跑一趟。对保留的精/斑进行特异性检测,提取dna。 似乎在有意教授给廖雪鸣,于添天把鉴定过程讲得清晰详尽,又通俗易懂,“......生成的dna图谱,是锁定罪犯的最有利证据。” 廖雪鸣顿了下,“图谱?” 于添天随手蘸了酶液,手指在解剖台上写下这几个字,缓缓道:“简单来说,我们能从精/斑中提取的dna量非常少,在实验室对其进行百万倍的复制,形成独一无二的图谱,警署再根据它对比数据库,大概率能找出犯罪者。” 他侧头看向廖雪鸣柔和而专注的侧脸,声音轻了些:“听明白了吗?” 廖雪鸣点了下头,“大概明白了。” “那就好。”于添天似乎松了口气,摘下口罩扔到垃圾桶,露出阳光健气的五官,无奈道:“我答应老爸了,要来接替魏法医,除了工作,方方面面都得做好。” 廖雪鸣怔了怔,也摘下口罩,“谢谢于哥,以后我会好好听的。” “哎可别叫哥,咱们同岁,都二十三。”对方连忙摆手,说:“我十二月份的生日,可能比你还小。直接叫我名字,或者跟着我身边朋友叫我‘天天’‘小天’都成。” 刚认识的人称“小”不太礼貌,廖雪鸣想了下,说:“谢谢天天。” 于添天乐呵呵地,看着他:“和老爸说的一样,雪鸣你真的好乖。” 话音刚落,同事在门外喊:“小廖,等你忙完去一趟主任的办公室,好像你老家那边有什么事——” 周五晚上八点,检察署办公楼只有八层的两扇窗还亮着。 林景阳揉揉看文件看得重影的眼,靠着椅子使劲伸了个懒腰,视线瞄向亮着灯的里间。 思忖少时,他起身到茶水室,给咖啡机里添了勺豆子,随着机器萃取的声音,里间的玻璃门被推开。 检察官拿着杯子出来,放在茶水台,见哈欠连连的助理,随口问:“周末有事?” “嗯呢。”林景阳给他的杯子接上咖啡,又给自己弄了半杯,放了块方糖,“明天带女朋友回老家看看,今晚上把手头上的活弄利索,就不加班了。” 陆炡看向他,“这么快就见家长?” “算不上,就简单吃顿饭。我妈一个人在家,正好静静这周末没安排。”他抿了口咖啡,还是不习惯这个味道,皱起眉,问:“陆检呢,这两天也有约了?” 这话让陆炡挑起眉,尔后放下杯子,说有点事先出去打个电话。 他边往走廊走,边拨通了“尾号4747”的电话。 很快对面接通,响起廖雪鸣温和平顺的声音,“喂,陆检察官?” 陆炡唇角不自觉的扬起,抬手看了眼腕表,“四十分钟后我会到墓园门口,乖乖等我。” 对面发出个短促的音节,连忙说:“我没有在殡仪馆,您不要来了。” 察觉出他话间的疲惫感,以及方言口音的背景音,陆炡敛眉:“出远门了?” 廖雪鸣“嗯”声,“我回老家了,也没有很远。今天中午走得有点突然,没来得及和您说......” 十多分钟后,陆炡回来了。 林景阳已经坐在办公桌前给工作收尾,瞅见检察官清洗杯子,关了电脑和灯,穿上外套出来。 他问:“准备下班了?” 陆炡应声,叮嘱他走的时候锁门断电。拧开门把手,脚踏出去一只,又回头对林景阳说:“我也回对象的老家。” 林景阳懵懵地点头,等门关上,他挠着头小声念叨:“......我没问他吧?” “孩子,先歇一会,过来吃点东西——” “就来。” 廖雪鸣把铁锹竖在土里,拿起搭在脖子毛巾的一头擦了擦汗。 上午村支书的电话打到单位,说快要秋汛,廖家村北边出现了滑坡。那有片树林,是村子的墓地,竖了二十多块碑。 经村民开会决定把墓地迁到西南边的高地上,虽说迁坟不太吉利,总比洪水冲没了强。 这里面有老廖的坟,廖雪鸣赶紧请了一天假,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客车回来。 老廖的棺材白天就迁过去了,已经埋好重新竖了碑,烧了纸。 这里大多数是留守老人,自己是除了村干部为数不多的年轻劳动力,便没走,打算跟着一块干完再回县城。 廖雪鸣呼了口气,松松指节发麻的手。 长时间没干过重活,皮肤被养得娇贵,才攥了多半天的铁锹柄,就被磨出一串血泡。 记得小时候零下十几度到雪里扒柴火,因为一层厚茧的保护,顶多冻得红肿,也不会皲裂。 走到休息的地方,他拿了个掺着荠菜的黄面窝头。吃了两口有点噎,暖瓶里的水只剩个底。 廖雪鸣起身掸掸裤子的土,脖子里挂上手电筒,提了两个暖瓶去最近的村户家装热水。 一个爷爷在后面嘱咐他,“南边坑多,踩着土埂小心点走!” 廖雪鸣应了一嗓子,低头顺着手电筒的光走。新翻出来的黄土松软湿润,一踩一个坑。 颈间的手电筒随着步履晃动,颠着颠着忽然没了光。他放下暖瓶,使劲拍拍放电池的地方,灯泡闪了几下彻底不亮了,自己也没带手机。 廖雪鸣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回头看看,又朝前望望,计算距离是原路返回,还是继续往前比较划算。 ......算了,走吧。 他提起暖壶,硬着头皮向前走。 刚小心翼翼迈了两步,脚下的路重新被照亮,两株黑麦草在风中微微抖动细杆。 廖雪鸣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触及光源那刻下意识眯上,适应后缓慢睁开,望见五六米外的高大人影时,一时愣住。 是陆炡,将手机举过肩膀,手电筒的光芒照亮他前方的路。 镜片边缘晕着光,得以看清那双凤眼包含笑意。检察官晃了两下手机,尾调略扬:“不是在做梦,也不是闹鬼,看着点路赶紧过来。” 第66章 安静几秒,见廖雪鸣放下暖壶,三步并作两步,两步并作一步,眼看着跟小猫飞扑似地张着四只爪子扑进对方的怀里。 然而头顶重重撞在陆炡的下颌,他“嘶”了口冷气。还没等伸手揽住他,后脚跟的土一软——双双跌进右后方的土坑里。 这里原本的棺材傍晚时被运走,还没来得及用土掩埋。 回过神来的廖雪鸣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伸手扫扫脸上的土,借着掉落在一旁的手机的光,看到自己正坐在陆炡身上。 他还算干净,而检察官半个身体陷在土里,头发、脸和衣服上全是土,混着没烧完的纸钱碎片和灰絮。 廖雪鸣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道歉,用毛巾给陆炡擦脸,又不合时宜地想果然是帅哥,都这样了还像一尊刚出土的古希腊雕塑。 手腕被攥住,陆炡侧过脸咳了两口黄土,用手背抹过唇。眼镜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加上黑天,视力弱得和盲人没什么区别。 如此荒唐滑稽的情景,他却只想笑。 回顾过去三十五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在活着的时候躺进坟坑里。 陆炡笑起来,笑得廖雪鸣懵懵地眨了眨眼,一时忘记了害怕。 检察官看起来并不生气,他从未见过对方这般开怀的笑。 后脖颈被温热的手扶住,廖雪鸣的手撑在陆炡的胸膛,半个身体向前倾去与他对视,他话里笑意未散,“廖雪鸣,你这是想与我合葬?” 第57章 我爱你 两人先后被村民拽出坑,也幸运地找回检察官的眼镜。 帮助他们的村民也是先前从镇上骑三轮车把陆炡捎来的人,这会儿想载他俩回去洗洗,换身干净衣服。 陆炡顺手掀起身边廖雪鸣的衣角,用干净的布料擦拭眼镜,戴上后礼貌道:“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了,我们自己回去就行。” “这怎么行,远道而来的都是客人——” “大爷,真的不用了。我们走一会就到家了,别耽误你们干活了。”廖雪鸣在一旁说。 村民不再坚持,给了他们一个新的手电筒,嘱咐看好路。 等他走后,陆炡低眼看向身边人。 刚才从坑里出来后,和大爷说话时就低眉顺眼的,一副蔫巴巴的模样。 伸手捻去粘在他头顶的一截枯草,顺势轻轻弹了下脑门,陆炡问:“困了?” 廖雪鸣摇头,“我们走吧,家在东边,不远。” 转身往前走了两步,被攥住手腕。陆炡蹲下身,撩起他的右裤腿。 一条三四公分的伤口横亘在小腿肚,肉里扎着几根细小木刺,血顺着淌到脚踝。 “可能是刚才被树墩子划破了,没感觉到疼。”廖雪鸣垂眼看着伤口,表情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抓着裤腿的手血管隆起,陆炡抬眼,沉声道:“走路都瘸了,你告诉我没感觉?” “......对不起。”廖雪鸣避开视线,腿下意识向后撤。 陆炡闭眼屏息一瞬,敛了脾气,语气缓和些:“别的地方有伤到吗?” 虽嘴上说没有,他还是摩挲着大致检查一遍,站起身脱了冲锋衣外套给廖雪鸣穿上。 尔后干净宽阔的后背朝向他,陆炡说:“上来。” 廖雪鸣攥着衣尾,没动。 “快点。”陆炡回头看他,“几度的天气只穿件单衣会死人的。” 眼看着廖雪鸣要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他,被检察官握住手,揉了揉,无奈地轻叹口气,“不如你搂得我紧些,会更暖和。” 沿着墓地的上坡路,约莫一公里到村上的卫生所。 对腿上的伤口清理消毒,拿了生理盐水和碘伏液后,陆炡继续背着廖雪鸣回家。 小朋友始终垂着脑袋,不怎么说话,倒是很听话地紧紧搂着自己的脖子。 有几次勒得他喘不过气,陆炡友善提醒。松快没几分钟,胳膊又跟胶水似得黏上来。 这会儿云移开,整个月亮悬在天幕。未受工业污染的乡下,月光洒在浅涸小溪如碎了银子一般。 脚踩在土路铺着的干落叶上,窸窣作响,静谧中颈间温热呼吸愈发明显。 陆炡放慢脚步,手臂将廖雪鸣向上拖了拖,用哄人的语气:“谁惹我们宝贝不高兴了?” 毛糙的短发蹭过颈后皮肤,听见他闷声闷调:“没有不高兴。” “还不承认。”陆炡依旧拖长拖调地哄着,“从刚才跟村里大爷说话的时候,嘴角就要耷拉到地上去了。” “......” 背上的人小幅度地动了动,凑到他耳边,忽然小声喊:“陆炡。” 自相识以来,这是第一次听到廖雪鸣不用“陆检察官”“您”等敬称,而是直呼他的名字。 下意识想说小朋友的胆子越来越大时,却听见他问:“你会死吗?” 脚步稍顿,陆炡偏过头,“你作为一个无神论的遗体美容师,问我这个问题?” 片刻沉默后,廖雪鸣声音哑了点,“......那你会比我早死吗?” 呢喃细语消散在山谷秋风间,陆炡忽然意识到了他情绪转变的开关——是从那句合葬的玩笑话开始。 “我当然会死,也会比你早死。”他继续走,从土地走上村间柏油路,口吻轻松:“身体还不错的话,能多陪你几年。要是万一遗传了我妈的病,英年早逝,也不耽误你找下——” 未说完的话,堵在喉咙。 陆炡停下,感觉到脖子里的皮肤洇上温热湿润,搂着他的胳膊在轻轻抖动。 短暂错愕,他低头轻吻了下廖雪鸣的手背,“舍不得我死?” 手臂收得紧了些,廖雪鸣点点头。 他笑问:“为什么舍不得?” 廖雪鸣几乎没有犹豫,语气坦然而无助:“因为我爱你啊。” 闻言,陆炡没说话,余光瞥向道路一旁的空地。 为响应提升国民身体素质的政策,上级拨款用于修建村子体育广场。 款项经过层层审批,一削再削,最后只铺了二三十平米的水泥地,钉了几个品牌捐赠的健身设施。 他走到石头棋桌旁,掸了掸凳面上的土,将廖雪鸣放下,使其坐好。 陆炡单膝蹲下,摆了摆他的腿。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交叠,延长。 他仰头注视廖雪鸣,握着一只手,轻声问:“听没听说过有一种死,叫做‘孤独死’?” 廖雪鸣点头,“民政学院的老师在课上放过纪录片。” 孤独死。 即死者在无人陪伴、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死亡,往往死后很久也没被发现,更没有人认领遗体为其送终。 据世界上严重老龄化的岛屿国家数据统计,每四个高龄男性之中,就有一个因无人在身边照顾和陪伴而“默默离开人世”。 曾有过尸体被家养的猫啃食的案例。 “在认识你之前,我曾经预设过这种情况。我不会有爱人,更不会有孩子。想着被猫吃掉,也算不错的遗体处理方式,比火化成一捧灰有意思。”陆炡眼神温柔,抬手擦过小朋友脸上的泪迹,“现在不一样了,有人爱我,有人帮我收尸,还能让我体面的离开,多好。” 眼泪再次溢满眼眶,廖雪鸣哽咽,低下头:“我做不到。” “可以的,我相信你,所以把身后事托付给你。” “......为什么相信我?” 陆炡站起身抱住他,微微俯身使对方的耳廓贴在自己胸前,学着他的语气:“因为我也爱你啊。” 干燥的冷风吹过泪水打湿的皮肤,又痒又痛。 廖雪鸣不再哭了,合上眼睑,点头,“我会做好的。” 老房子没有淋浴设施,天气冷不方便洗澡。 所幸黄土没进到衣服里,用热毛巾擦拭后,两人换上了干净的里衣。 想到山间夜里冷,陆炡收拾行李时,顺便把电热毯找出来塞到了后备箱。 廖雪鸣裹着棉被坐在热乎的床上,低头看着检察官给他又渗血的伤口涂上碘伏液,缠好无菌纱布,末了打了个蝴蝶结。 陆炡将他的腿放回被窝,压压被子边,问饿不饿。 想到检察官也没吃饭,廖雪鸣应声,“中午有邻居大娘送的肉卷和玉米粥,我去热一下。” 陆炡按住他的手,起身,“你老实呆着,我去。” 廖雪鸣每月都会定时回老房子打扫清洁,锅碗瓢盆和家用电器都收纳在矮橱里,套着防尘的塑料袋。 陆炡找出个老式的电蒸锅,冲洗后把灶上盖着的餐食放进去,按下二档键。 等待中他打量起这座老房子。 说老,其实也不老。二十年前灾后重建新修的砖瓦房,比掺着麦秸的土房结实得多。白色的墙壁微微泛黄,雨后受潮裂了几条无碍的细缝,而南墙上的一副挂历吸引了陆炡的目光。 他走过去,看着上面被厨房焦黑油烟黏着的日历。 时间停留在二十年前的十二月七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二十一个节气,大雪。 第67章 挂历图画是唐代雪景图,配着元稹的诗《咏廿四气诗大雪十一月节》。 诗句中的“积阴成大雪”的“雪”字,以及“玉管鸣寒夜”的“鸣”字被炭笔圈了出来。 组成一个“雪鸣”,大概就是小朋友的名字来源了。 看来廖阿努还是稍微琢磨了一番,至少没像自己一样随意弄了个汉族名。 电锅响了,陆炡正要收回视线,忽然瞥到右下角的字迹,几乎被油渍覆盖。 Цac,西里尔蒙古文。 他盯着几秒,打开了手机的翻译软件。 是常见的蒙古人名,雪的含义。 在西里尔语中有双重解释。 一种象征生命起源的春雪,滋润游牧民族的草原。 另一种则是灾难,冬季雪灾湮灭摧毁万物。 吃好饭洗漱后,电热毯已经温暖了每一丝棉絮。两人依偎在床头,陆炡将廖雪鸣揽在身前,下颌靠在他的肩膀,听他讲着关于这座村庄大大小小的一切。 回忆起多年前的一场大雪,附近有个村民不慎在林子捡柴时突发疾病去世,被寻回遗体时已经冻得关节不能弯曲。 在讲完老廖教十二岁的他如何用流动的热水软化尸僵后,陆炡不动神色地问:“好像你以前的记忆,都是关于你师父的?” “毕竟那时候只有师父一个家人。”廖雪鸣摆弄着放在他腰间的手,腼腆地笑:“不像现在我身边有了很多家人,魏哥,静姐......还有陆检察官。” 陆炡轻笑,吻了吻他的后颈,有些痒,身前人情不自禁地颤抖脊背。 垂眼盯着这片渗在血肉里的青色颜料,他喉结微动,声音低了些:“那你还记不记得你的父母,或者和师父来这里之前生活的地方?” 第58章 我们以后养只猫 “不记得了。”廖雪鸣顿了顿,严谨地补充:“记得一点。” 他说偶尔会在午睡太久的傍晚醒来,或者忽然惊醒睁眼的午夜,脑海零丁闪过草原和牛羊的昏沉画面。 “还有......”廖雪鸣下意识摸了摸脖子。 几个月前在草原餐馆被老板无故袭击时,那些诡异场景在眼前挥之不去,奇怪的铃铛声荡在耳边,余颤中引得心悸。 陆炡察出他神色的异样,“还有什么?” 廖雪鸣摇摇头,不想再谈这件事,只说自己也记不清了。 气氛沉着片刻,陆炡握住他的手,低声问:“那你想不想知道过去,比如你的妈妈,爸爸,还有你出生的地方?” 廖雪鸣想了想,说:“您等我一下。” 他起身下床,掀开正对窗的柜桌,从里面端了只掉漆的木盒子回来。 取下摇摇欲坠的铜锁,里面放着些杂物,“是我师父的遗物。” 干结成块的石膏,氧化发黑的银抹刀,镊子、缝针、鱼泡做的线等,多是些在技术落后的年代,修补遗体所用的老式工具。 廖雪鸣拨了拨,从最底层拿出个起着毛边的羊皮笔记本,“这是师父生前用来记事的本子,他不会写字,里面画了很多东西。” 他挨页翻给陆炡看,发黄纸张上被炭笔涂着各式各样的画,有羊,有牛,有蒙古包,也有人。 停在中间一页,递到陆炡眼前,“这是我妈妈。” 陆炡微顿,从他手中接过本子。 年代久远,笔触边缘晕染模糊,但不难看清女人的五官。 寥寥几笔,从眉毛到鼻子间竟真的和廖雪鸣有几分相似。 “师父说是在妈妈十九岁的时候给她画的。”他用老廖仅留下的两句话来介绍生母,“她很漂亮,也很厉害。” 肖像画中的女人穿着异于传统少数民族服饰,长袍、头冠以及挂着一圈铃铛的手鼓。 即使画面简单,不难看出是一位女性萨满。 但如果廖雪鸣的母亲是在族人中拥有绝对崇高地位的萨满,他又怎会出生时被视作“恶魔”而刺上“封印咒语”? “陆检察官?” 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廖雪鸣小声喊他。 陆炡回过神,说:“确实很漂亮,你师父画得也不错。” “是的,我师父没学过画画,也是从小跟着大人学手艺,慢慢练出来的。”廖雪鸣替他慢慢翻着后面的人像画,“您看这些人虽然我不知道是谁,但每个人都很有特色,神态也不一样——” 停在一张男性中年正面肖像时,陆炡伸手握住窄细的手腕,将羊皮本随意反扣在窗台。 廖雪鸣疑惑地回头,没等开口说话,被他按着肩膀推倒在床,紧接着宽阔沉重地身体覆上来。 一只手撑在廖雪鸣的耳侧,另只手向下探去。 陆炡手上的动作不停,眼睛却钉在他脸上,视线不移一寸。 廖雪鸣的耳朵红透了,咬着唇,主动伸手摘下陆炡的眼镜,弓起上半身搂住男人的脖子。 检察官低低地笑了一声,嗓音略哑:“做这种事,倒是无师自通。” 他被说得害臊,但也没躲,吻上了陆炡的唇,好叫他不要再讲话。 一个多星期没做,廖雪鸣开荤不久,又年轻,没多久便从他手里缴了货。 陆炡撤回手起身,眯着眼去找卫生纸,腰却被缠住。 他低眼,看着被子里伸出来的一截白皙细腻的小腿。 廖雪鸣把耻骨分得更开些,两只手握住陆炡的手腕,把他的手拽到脸前。 启开唇含住手指,舔弄,吸吮。 一瞬间咬紧后槽牙,陆炡沉声:“你真是……” 他伸手捞过放在床头的塑料袋,把先前给廖雪鸣清洗伤口的生理盐水拿出来。 拔掉橡胶塞对着手指冲了冲,液体淅淅沥沥地弄湿水泥地面。 清理干净后,陆炡拖着廖雪鸣的腿往身前拽了拽,颈间的雪花项链向后荡去。 他低头轻咬着对方泛粉的膝盖,另只手耐心扩/张。 待廖雪鸣紧蹙的眉心慢慢松开时,陆炡才收回湿答答的手,抵上更为炽热的物件。 ...... 陆炡套上黑色羊毛衫,将电热毯调至一档,坐在床边压了压被子边。 他静静注视廖雪鸣熟睡的侧脸良久,伸出胳膊拿回放在窗台边的笔记本。 头顶白色灯光的直直照射,使炭笔线条更加浓黑清晰,画像倒像真有了神态。 当然这画不是“神笔马良”,不仅不会活过来,画像本人也早已死去。 中年男人吊梢眼,耳反骨,眉心中央一颗不大不小的痣。 不得不说廖阿努把五官特点抓得极好,即使陆炡只看过几眼资料里的照片。 也能立马认出画里的人是五年前在加州西达赛奈医学中心,因胰腺癌去世的昔日孚信集团的董事长。 他的肖像可以出现在任何名人纪念、缅怀手册和宣传网页,但最不应该被画在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出黑先生的记事本中。 而且作画的时间是在二十年前。 按在笔记本上的拇指指甲泛起白,陆炡合上眼睑。 不同事件在无必然联系的情况下偶然相合,叫做巧合。 若一个巧合扣着一个巧合,则是有意安排。 他被调来棘水县任职是,接触认识廖雪鸣是,负责魏执岩的公诉案也是。 眼前忽地浮现在陈茵葬礼,陆湛屏意味深长的目光停留在廖雪鸣身上时的画面。 也许那晚他并不是有事耽搁姗姗来迟,而是知道他把廖雪鸣带来的消息后特意赶来。 陆炡不自觉攥紧拳,额角血管隆起。 他此时很后悔,可后悔的事情太多,一时竟不知该从哪件算起。 身后的人梦呓一声,陆炡回过头。 睡热的廖雪鸣踹了被子露出受伤的腿,绑在小腿肚上的结松开,垂下两条白色带子,渗出的血丝洇透纱布。 他一时恍惚,想起十五岁时在草原猎场发现的那只后腿受伤的白猫。 因为他而放下警惕,被陆湛屏枪击的白猫。 被他的自私善心害死的白猫。 陆炡眼睛发红,将散开的结重新系上时,发现手指僵硬得无法打弯。 冰凉指尖蹭到稍烫的皮肤,身体小幅度的动了动,廖雪鸣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小声说:“......陆炡?” 陆炡低低地“嗯”了一声,将廖雪鸣露着的腿和胳膊放进被子里,盖好。 手指理了理他额前的发,随后倾身吻在唇角,轻声说:“宝贝,我们以后养只猫吧。” “......好喔。”廖雪鸣缓慢地眨着眼睛,“什么时候养?” 沉默久久横亘在屋内。 廖雪鸣渐渐支不住眼皮,歪着头又睡去。 没能听到检察官落在他耳畔的情难自抑,“等所有事情都结束,你还愿意和我继续在一起。” 临近阳历年关,两年一度的大会在京城召开。 署里按往常应该是检察长参会,但对外称身体抱恙由陆炡代为。 陆炡知道这是陆湛屏的意思,借开会为由到京城后,不知道他那还有多少个场合等着自己。 第68章 不过十二月中下旬闻珏回国,自己也能暂时放下工作,趁这个机会聚一聚,算起来他们也将近三年未见。 这次陆炡回去不是一个人,带上了廖雪鸣。 因为终于等到得以探监魏执岩的机会。 审判结束,经最高法复核后,按程序制度,被判死缓的魏执岩由直属省级监狱收容。 但此案社会关注度太高,舆论声势大,又或者什么别的原因,最终魏执岩被秘密移交京城的监狱关押。 总的来说并不算坏事,毕竟陆家的关系脉络盘虬在这地界,用起来比出门在外时方便得多。 能在年底前见魏执岩,陆炡也是稍微请托了几个人。 京城进入十二月份气温骤降,冬季风吹得又冷又干。 出机场前,陆炡给廖雪鸣羽绒服拉严实,戴好冷帽遮住耳朵。 看小朋友脸颊泛红,双眼皮褶皱深,他问:“在飞机上睡觉了?” 廖雪鸣点点头,揉了揉眼睛,“第一次坐飞机,刚开始还挺兴奋激动的。可能是椅子太舒服了,吃完蛋糕看着电影就睡着了。” 出发的前一晚他上半夜加班修整遗体,下半夜想到能见魏执岩就激动得睡不着。接近三个小时的航程,眯了一个小时的觉才清醒些。 陆炡捏了下他红扑扑的脸,笑说:“你倒是会享受。” 来参会的公务人员是检署统一订的经济舱,座位挤得他都腿伸不直,更别说休憩片刻。 自己给廖雪鸣单独订的商务舱,不然哪来的小点心吃,哪有电影可看。 来接的司机早早在机场外等着了,陆炡带廖雪鸣回了他自己的住所。 不回来住的日子,有管家定期安排清洁和检修。 别墅内基本没养什么活物,只有几盆用作净化空气的虎皮兰和翡翠木。 还有陆湛屏送的两条野生圆点魟,是三年前从高雄拍卖回来给他做回国的礼物。 这两条鱼在被见过的几十号人恭维优雅贵气后,终于迎来了真实的评价。 廖雪鸣手扒着鱼缸壁,回头看向正给他放行李的陆炡,好奇地问:“您怎么会在家里养这么丑的鱼,好吓人。” 陆炡愣了下,笑得肩膀直抖,“那今晚把它俩宰了,一条红烧,一条清蒸,怎么样?” “......”廖雪鸣有点自责,又低着脑袋瞅了瞅,认真道:“其实仔细看也有一点可爱。”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可爱。 陆炡拖着他的臀部抱起来放在旁边的岛台上,双手撑着桌面,低头吻他。 廖雪鸣乖乖地揽住他的脖子,张开唇伸出舌尖。 还未来得及闭眼,正好瞄见贴在鱼缸壁上的魟鱼。 黑色鱼皮满布白色斑点,分不清哪只是眼睛。 让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看的《西游记》里的蜈蚣精扯开衣服,光着膀子满身眼珠子的画面。 廖雪鸣害怕地抱紧陆炡,不敢再看了。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俺回来了! 第59章 陆检察官,最珍贵 算上周末双休,廖雪鸣只请了三天假,此次来京城时间比较紧张。 在别墅稍作休整,下午陆炡开车载着廖雪鸣去商场买两身衣服,理一理长长的头发。 一开始廖雪鸣还不愿意,说自己不缺衣服,不要浪费钱。等说到明天去见魏执岩要利利索索的,才换鞋跟着陆炡出门。 廖雪鸣贴在车窗边,望着向后移去的三层别墅,他问:“这里的房子是不是很贵?” “还好。”陆炡单手推了半圈方向盘,拐过弯,说:“不是我的房,借住一个朋友的。” 车内安静两秒,廖雪鸣坐正身体,从后视镜瞅着检察官:“我知道您是有钱人,不用考虑我的自尊心而撒谎的。” 陆炡一哑,勾起唇角:“不是为了你的自尊心,是我的。” 话间稍顿,他似有似无地冷嗤:“是我的房子又怎么样,连条恶心的鱼都扔不得,杀不得。” 廖雪鸣侧头看向他,眼神有些微妙。 手伸过来揉了揉他的头顶,陆炡笑吟吟地拖着长调:“我可是等着你买房,搬进去住呢。” “好,我会努力攒钱的。”廖雪鸣眉眼认真,声音平静却有力量:“等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陆检察官想养什么鱼,就养什么,也可以不养。” 闻言,陆炡没再说话。 前方信号灯变了色,他将车转向,停进人少的巷子。 把廖雪鸣抱到腿上,亲了又亲。 到国贸商城后,先进了一家手工定制门店。 给廖雪鸣量体测腰,选款式布料,订做了西装和皮鞋。省得以后出席正式场合,身上的正装不合身。 出来后又到隔壁选了几件过冬的厚衣服,挑了两条羊毛围巾。 要不是回棘水县不方便拿太多行李,陆炡那看一件试一件的架势,恨不得把半个店搬走,来来回回试得廖雪鸣都累了。 柜姐笑得合不拢嘴,边叠衣服边夸:“这位小先生肩直腿长,骨架纤细,皮肤还白。跟模特似地,穿什么都好看,尤其是这两年流行的中性风。” 廖雪鸣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揣着钱包想去付款,被陆炡揪住后衣领。 他把卡放在柜台,轻轻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慢悠悠地说:“我来吧,就当给咱们未来的家省几块瓷砖钱。” 开完票,确认配送地址后,陆炡签了字。 转头看见廖雪鸣从一侧过来,手里拿了条黑色暗格领带。 陆炡微抬眉骨,建议:“换条浅色的更好,你系这个颜色太成熟。” 廖雪鸣却抬起胳膊在他胸前比了比,满意地点了点头,把领带放在柜台,“您好,我要买这个。” 检察官一愣,“要给我买?” “不能总是让您花很多钱。”廖雪鸣低头从钱包里找出银行卡,递给收银的柜姐。 柜姐也擅长察言观色,没接,自然地笑着解释:“我们家的衣服性价比很高,陆先生又是咱们的高级会员,每件折合下来用不了太多钱的。” 说到价格,她自动抹了两个零。 “好的衣服,贵的衣服,是不标价格的。布料穿在身上很轻,却很暖和。”廖雪鸣把卡放在柜台,侧头看向陆炡,又垂下眼:“其实很多事情,我都知道的。以前不明白的,现在也该明白了。” 陆炡轻叹口气,朝柜姐点了下头。 一条奢侈品的领带,花费了廖雪鸣半个月的工资。 平时节俭过日子的他,眼皮都没眨一下,刷完卡,又放回钱包。 胳膊搭在廖雪鸣的肩膀,陆炡的手背轻轻触了触他的脸蛋,柔声:“你工作这么辛苦,送我这么贵的礼物。” “钱是最容易得到的东西,只要付出时间和力气。有的人一天值三百块,也有的人值五十块。” 他仰头看向陆炡,目光沉静而柔软,“陆检察官,用钱换不来,最珍贵。” 陆炡久久无言,一种称得上震撼的情绪从心底盘旋而上,眼神复杂难抑地凝望对方。 廖雪鸣问他怎么了。 陆炡笑着轻叹口气,又很快没了笑,伸手摩挲过廖雪鸣眼尾的细小疤痕,低声说:“以前等着你,盼着你长大,但也别太快了。” 翌日上午九点,廖雪鸣脊背笔直地坐在探监室的椅子,手心里全是汗。 没带纸巾,又怕弄脏新买的衣服,便就那么攥着。 大约过了十分钟,脚步声由远而近,随后是不锈钢门传来的开锁声。 在见到魏执岩之前,廖雪鸣已经在心里做了无数次预演。 只为能更平静地见这一面,以便来日平静地见每一面。 可现在真隔着一堵玻璃墙,一道防逃铁格栅,从中窥见魏执岩熟悉的微笑。 一股气像结块的硬物堵在胸腔,吸不进去,喘不出来,憋红了眼。 魏执岩坐下来,手肘撑着桌台,拿起电话筒:“哭什么,抬头,看看我这不是挺好的?” 不弄脏新衣服的事已然抛之脑后,廖雪鸣使劲用袖子抹了抹脸,眼泪和鼻涕沾湿羊绒布料。 他看向魏执岩,对方确实没因安慰自己说的场面话。 现在的模样是比开庭的时候好,身材结实强壮了些,精神头也好了许多,眼中寻回一点光亮。 魏执岩打趣,“食堂的饭菜还不错,有肉有菜。吃少了不行,吃多了也不行,睡觉也是,比在殡仪馆作息规律。” 廖雪鸣却笑不出来,嘴一撇又开始落眼泪。 魏执岩叹口气,锁着镣铐的手敲了两下格栅,“你哭吧,这半个钟头我就光负责看你哭,甭干别的事了。” 他咬紧牙关阻住哽咽声,摇了摇头。 “不哭了就和我讲讲最近的事,也说说你。” 廖雪鸣深呼一口气,平稳发抖的声线,说殡仪馆的大家一切都好。 马主任评了职称,明年能再往升一级;小王彻底不干长途货车的兼职了,主任帮忙给他在单位弄了正式合同,交上了五险一金;陶静的绩效工资也涨了,而且最近谈了感情稳定的男朋友,是检署的林助理...... 第69章 魏执岩点了点头,问:“鸣儿,那你呢?” “我......” 他这么聪明的人,廖雪鸣也没想瞒着。就是有点心虚,从前反对他和陆炡来往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廖雪鸣摸摸鼻尖,慢吞吞地说:“......陆检察官,他对我很好。” 空气安静须臾,魏执岩微不可闻地叹息,只说:“那就好。” 出乎意料的默许态度,没能让廖雪鸣踏下心,反而气氛有点尴尬。 他抿了抿唇,想起什么,连忙说:“馆里新来了一位法医,叫于添天。是于海洋法医的儿子,长得很高,和我同岁。” “我知道,上周于海洋给我写了封信,提到这件事了。”他嘲弄一笑,摇头:“死心眼儿,搞什么父债子偿。” 廖雪鸣稍稍惊讶,望着他眼尾舒展开的细纹,似乎对当年于海洋做的事并无芥蒂。 “他儿子学历好,和他也一个脾气,到馆里挂靠也是屈才了。不过说到底比我强,现在有很多新东西、新技术,你有空的时候打打下手,学一学。以后不一定能用上,但没坏处。 “魏哥,我明白的。” 魏执岩欣慰点头,瞥向墙上的表,探监时间只剩几分钟了。 他表情稍显严肃,嘱咐:“我不在外面,很多事帮衬不了你。鸣儿,你不仅要学会保护自己,还得学着寻求别人的保护......就比如陆炡。” 魏执岩话说的很直白:“有时候他的一句话,一点手段,能让你少费大把的力气,少走几圈弯路。” 这些话放在从前,廖雪鸣或许听不明白,但经历了太多事,他不得不去理解。 他垂下眼睑,看着禁锢住魏执岩的银色手铐,小声说:“我记得以前魏哥最讨厌这种攀关系的事情。” “我没得用罢了。”魏执岩笑得坦荡,“但凡有一点法子,谁想坐在这里?” 气氛渐渐变得沉重,魏执岩感叹一声,指节敲了敲桌面,“行了,咱们又不是生离死别,我至少人活得好好的。” 他眼里添了几分缺憾,“就是今年过年不能一块吃饺子了,这些年你和我哪分开过......哎,幸好压岁钱提前包给你了。” 闻言,廖雪鸣想起魏执岩给他红包的那个月亮很圆的夜晚。 魏执岩注视着自己,说恩和当年走的时候,也是二十三。 如果那时他有现在的一半懂事,能读懂魏执岩眼神里的悲伤和决绝,也许事情远不会到今天这一步。 他难受得强忍鼻酸,声音有点哽咽:“我还没拆呢,一直好好放在抽屉里。” “知道你爱攒钱,钱这东西该花花,别太当回事。”魏执岩声音轻了些,哄着:“回去看看,这次我放的可比以前都多。不想花就存起来,还能挣个利息,别哪天让耗子咬了,你就哭吧。” 廖雪鸣被逗得咧了咧嘴角,总算是有了点笑意,点头,“下月发了工资,我一块存。” 到点了,狱警过来提醒。 廖雪鸣双手捧着电话筒,说有机会一定再来看他。 魏执岩红着眼点头,隔着玻璃墙翕动嘴唇,说得是:“照顾好自己。” 不敢再看他,廖雪鸣窝着背迈出探监室,在走廊停下。深呼一口气,肩膀跟着颤抖,用手反复擦着脸。 廖雪鸣走后,狱警却悄悄退到门后,魏执岩坐在椅子上没动。 果然几分钟后,探监门再次被推开,陆炡闲庭信步似地进来。 屋里暖气足,他脱了大衣外套搭在椅背,把椅子往后拉了一截坐下,翘起二郎腿,推了下眼镜:“看样子是在等我。” 魏执岩在心里暗暗骂了句“装货”,直言:“陆检不妨有事说事,都是聪明人没必要绕圈子。” 陆炡哂笑,“魏法医,你放心。我们之间的对话,不会被任何人记录,这点我向你保证。” 镜片后狭长的丹凤眼打量一圈被“铁笼”罩住的空间,扫过他腕间的桎梏。 最后迎上魏执岩平静而沉郁目光,低声问:“恩和其其格的案子,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第60章 他好帅呀 静等十余秒,魏执岩抬起下颌,“我有什么义务告诉你?” 陆炡并不恼,说:“事到如今,我也没有隐瞒的必要。这段时间我弄来一些资料,找了些人,心里也差不多有了个谱。” 这话让对方来了兴趣,“那烦请陆检说说看。” “你妹妹的死因,牵扯的不仅是当年外蒙大使馆的成员,而是某个已经定性的外交案。”陆炡身体微微前倾,操持着一口最擅长的引诱语气,“你难道不想让蒙了二十年的真相公之于众,替你妹妹讨回个公道?” “我想?”仿佛听到滑稽荒诞的笑话,魏执岩笑得露出一口森白的牙,“检察官同志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这个人可没有崇高远大的理想,不然我也不能行凶,是不是?我想做的、要做的事都完成了,以前也好,未来也罢,与我何干?” 稍微出乎意料的反应,陆炡表情略僵,眯起眼:“很好。” 褐色眼珠直直盯着玻璃墙外的人,魏执岩反问:“既然是检察官想做的事,何必到我这来寻个台阶。还是说你根本不忍心做出‘弑君’的决定,舍不得你们陆家高高在上的资本?” 一番话深中肯綮,陆炡脸色很沉,但向来怒极反笑。 他起身,椅子腿拖在大理石地面发出刺耳声响,“我会想办法让你移交到省属监狱,不过至少得等到年后。” “感谢。” “别误会,单纯为了让廖雪鸣来探监不用跑那么远。” 陆炡短暂地合上眼睑,本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指望真从魏执岩嘴里套出什么。 抓起椅背上大衣要走,身后的人开口:“你想知道的,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悬着的电话筒传出的声音虽弱,还是被陆炡清晰捕捉。 ——“路易十六不甘心被剥夺权利,假意拥立宪法。为恢复王朝,一七九一年六月,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逃跑。” 这是魏执岩被捕前一天,在长暝后山宿舍中同自己讲过的所谓“答案”。 陆炡已然没有猜字谜的心情,躁得额角突突直跳。 他回到桌前,单手撑着桌面,俯视魏执岩,把先前的话还给他:“魏法医不妨有事直说,都是聪明人没必要绕圈子。” 魏执岩并未正面回答,浓眉下鹰隼般的两眼盯着陆炡,道:“你应该知道,为了处决路易,不管是吉伦特派,还是高山派,他们自身的损失都极其惨重。” 陆炡沉默一瞬,说:“比如像你,失去了这条腿?” 魏执岩低声笑,“别那么天真。” 第三日下午,正式开会前需赴议会厅露面登记。 陆炡从衣帽间选了件纯黑西装,系上昨天廖雪鸣送的领带,为此特意选了抽屉里最贵的领带夹。 他边往脖子里挂着深蓝色的参会证,边往楼下走,一进客厅看见一双赤着的脚踩在板凳,廖雪鸣正抬着胳膊往鱼缸撒鱼食。 两条圆点魟鱼争先往边上凑,张嘴露着扁平紧密的牙齿,恨不得把他的手也磨成碎片。 陆炡走到他身后,手绕了半圈夺走鱼食勺,顺便亲了亲他的侧脸。 有了板凳高度的加持,廖雪鸣得以和检察官视线齐平,甚至还要高一点。 他小心转身,等看清检察官为参会整理的面容,一时发怔。 梳着偏分的黑发用摩丝向后固定,不留一根碎发,露出浓密整齐的眉。 入殓师和化妆师之间,算得上三分交叉。出于职业原因,廖雪鸣或多或少地会留意旁人的五官。 陆炡的眉形很好看,他一早就发现了。 眉峰在三分之二处呈轻微弧度,眉尾收窄不散,显得精致而贵气。 但他平时戴近视镜,又有些眉压眼,便削弱眉毛的存在感。 现在没了镜框的遮挡,好看的眉眼一览无余。 见他愣神,陆炡语气愉悦:“看傻了?” 廖雪鸣难为情地移开视线,从脸颊红到耳朵,垂着的眼睫微微抖动。 陆炡喉咙一热,单手撑在鱼缸壁,应激的魟鱼朝两边笨拙游去。 想去吻廖雪鸣,他却身体向后仰,肩胛骨贴着冰凉的玻璃。 伸手在陆炡面前晃了晃,好奇地问:“您能看清了?” “好像我摘了眼镜就是瞎子。” 不过事实的确如此,散光加近视的迫害正常人体会不到。 陆炡握住廖雪鸣的手,递到唇边细细吻着掌心,痒得他直抖,才说:“戴了隐形眼镜。” 在沙发腻歪黏糊多半个钟头,这下不得不走了。 陆炡起身挽下袖口,看向沙发一角在整理衣服的廖雪鸣,锁骨、肩头和腰......布着深深浅浅的痕迹。 在此之前简直无法想象,有一天会对着个比他小十二岁的男人像畜生一样发情。 并且不知悔改。 第70章 刚清洁干净的手,又托起廖雪鸣的小脸,拇指顺势挤进唇角,拨弄着,竟开始说胡话:“要不跟我一起去开会?” 廖雪鸣懵懵地眨眼,含糊不清地问:“我肿么去?” 说话时齿尖磨着手指,有点痒,勾得陆炡心里也痒,哄着:“明天一早就走,不能多请两天假,让我再陪陪你?” 廖雪鸣摇头,态度坚决。 虽不满,但陆炡也没表现出来。强迫自己收回手用湿纸巾擦拭,“我差不多傍晚回来,你自己在家行吗?” “我不会乱跑的,您放心。” 他还真是不放心,思忖片刻,做了个决定:“去换身衣服,一会儿我找人来陪你。” “谁呀?” “一个信得过的朋友。” 廖雪鸣也想借这个机会了解陆炡的生活,乖乖地回屋换衣。 等回来,瞧见检察官正舀起满满一大勺鱼粮,打算往水里倒。 “不能喂——”廖雪鸣小跑过去,拿过勺子放回鱼粮桶,“鱼饿一点没关系,最怕撑了,很容易死的。” 拧紧盖子,他反应过来,回头问:“陆检察官......不会是想故意把鱼撑死吧?” 陆炡面上稍显不屑,“我没这么无聊。” 司机接走陆炡后,廖雪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渐渐闭上了眼睛,又被门铃声叫醒。 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去开门,刚碰到门把手想起陆炡的话,倏地醒了盹。 转去打开墙上的可视门铃,显示屏里出现两个男人。 一人坐在轮椅,因低着头,没太看清楚五官。旁边体型高大的男人皮肤很白,眼神凶得有点吓人。 廖雪鸣心里有点犯嘀咕,按着话筒键,轻声说:“......您好?” “你好。”坐在轮椅上的先生声音很好听,似乎天生饱含笑意,“雪鸣对吧?我是陆炡的朋友,闻珏。” 是他了。 廖雪鸣这才开了门,等看清轮椅上中年男人的相貌,震撼得忘记开口说话。 天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下午四点五十分散场,陆炡撕开密封袋拿出手机。等开了机,一串新消息弹出,均来自尾号4747。 半天,确切来说是三个半小时,就想他想成这样,真是黏人精。 他扬起唇角,点开消息,只见: 【尾号4747:闻先生已经来了。】 【尾号4747:他好帅呀!】 最后几条全是emoji: 【尾号4747:[露齿而笑的猫脸]】 【尾号4747:[挂着泪珠而笑的猫脸]】 【尾号4747:[扬手欢呼][扬手欢呼]】 陆炡:“?” 他就三四个小时不在,这又是闹哪一出? 坐在旁边的京城政圈的朋友,栽歪身子,饶有兴趣地问:"谁发的消息,女朋友?" 他沉着脸没理会,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没等拨通,胳膊肘被杵了杵,朋友小声说:“你小叔来了。” 陆炡挂断电话,抬头看见陆湛屏从高处下台阶,往这个方向走来,过道两边的人皆站起来问候以示敬意。 到陆炡跟前,陆湛屏揽住他的肩膀,对后面围着的各路官员介绍:“这是我侄子,陆炡。” 众人立马将目光投向他,语气恭维热络:“真是一表人才,不愧是总长的侄子......” 陆炡朝他们颔首示意。 “小炡是我看着长大的,陆家晚辈里我最看重的孩子。”陆湛屏弯着眼尾,替他摘下脖子里挂着的参会证,随手递给旁边助理,慰问似地揉了揉他的肩头:“有两个月没见了,瘦了点。你先稍微等一会儿,我去送几个人,一会回来跟小叔去泡个温泉,聊聊最近的事。” 停顿一瞬,陆炡应声。 一行人渐渐走远,朋友远望被围簇的陆湛屏,感叹一声:“你小叔对你真好,羡慕啊。” 陆炡冷哼一声,“那你去跟他泡温泉。” 说罢往下迈台阶,薄底皮鞋踩在石塑地砖发出沉闷声响。 朋友莫名其妙地“嗐”了一声,对着他的背影喊:“我倒是想呢,总长也得认我这个侄子啊!” 陆湛屏口中的“等一会”,是在车里等了将近两个小时。 司机打开后车门,陆湛屏俯身坐进来,歉声:“临时有点事,等久了吧?” 陆炡摇头,“也没什么事。” 陆湛屏笑了笑,吩咐司机开车。 温泉度假村距离议会中心大约八公里,快到时天已经黑了。 一直闭目养神的陆湛屏掀开眼皮,让陆炡泡完温泉跟他一同去楼上包厢吃饭。 今晚有个局,地位各有各的重,带他认认人。 陆炡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雪茄味,味道很熟悉,这款烟他抽了将近二十年。大抵是自己戒烟的缘故,闻到这烟味心里竟有些反感。 他转了下腕表,“小叔的局,我就不去了,身份也不合适。” 车厢内沉寂几秒,响起一声笑。 陆湛屏依旧笑着,事实上,他总是笑,笑的含义又大不相同。 他眉毛微微扬起,唇角咧得僵硬夸张,“小炡你从新加坡回来,为了能进入国内系统,我光是调整你的档案就用了半年......不会真以为我把你弄去内陆小县城,是想让你在那儿当一辈子的小检察官?” 陆炡侧头回视他,冷着唇角没说话。 红旗h9驶入隧道,仅剩的几束光线透过窗映在他半边脸,光影衬得脸部肌肉走向扭曲而诡异。 宛如一条以灵长动物为食的巨型森林蚺,眼睛渗着阴冷寒光,戏谑地口吻告知陆炡:“咱们陆家的人,哪能配得上这种好日子?” 【作者有话说】 火正哥第一帅体验卡到期(开玩笑的 第61章 狗 刚进度假村的主楼,陆湛屏的电话响起,挂了三四次也不顶用,又露出带有歉意的表情:“小炡你自己先逛逛,我去处理点工作,一会直接在包厢见吧。” 陆炡在休息室等候时,给闻珏发了消息,说他晚些回去。 很快有位青年敲门,身穿马甲制服,右耳挂一黑色耳麦,是度假村安排的讲解。 他领着陆炡去贵宾包厢,顺便一路介绍周遭的人造景观。 此温泉度假村修建长达五年,耗资近十个亿,为打造真实震撼的亚马逊热带雨林景观。 视线所及之处的草木皆从热带地区选种培育,上百种爬行、两栖动物空运到此地。 讲解朝他笑了下,“听说还有眼镜王蛇呢,要不是隔着玻璃,我可没胆子干这份工作。” 陆炡低眼扫过他胸前的名牌,写着两个字:小鸣。 ——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 他也算是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境。 单看“鸣”字,便联想到某张迟钝柔软的小脸。连带着心情也好了点,四下潮湿黏稠的景观顺眼些许。 小鸣讲解时有些紧张,脚下台阶踩空一节,身后的陆炡用手托了他一下,险些没翻下去。 站稳后,他竟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感谢陆炡,受宠若惊地说:“陆先生,您脾气真好。” 陆炡稍感意外:“我?” “虽然我只在这里干了两个月,但您是我在这遇到的少数待人随和的,怎么说呢......就是能把我当‘人’的。”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生平第一次有人把“脾气好”“随和”等字眼用在他身上,陆炡觉得很是新奇,不由自主地轻笑了下。 小鸣问他笑什么。 陆炡摇了下头,淡声道:“那就是吧。” 到包厢门前,陆湛屏打着电话从右侧走廊过来。挂了电话,他叹口气:“年底事太多,想专心休息一会儿都不成。” 陆湛屏把手机关机递给助理,笑说:“咱们见一面不容易,必须得采取点强制措施。” 助理对一旁兢兢业业候着的经理,问:“月初总长在这里存放了两瓶酒,请拿过来一瓶。” “好的好的,一早就给总长冰上了。” 经理赶紧吩咐小鸣去拿酒,两分钟后,他提着冰桶回来。 助理一看这酒,皱眉说拿错了。 “错了?哎哟我看看......还真是,说了拿最上面一层的,你是怎么办事的!” 经理红着脖子,抬手抽了他脑袋一巴掌。 瞥了眼小鸣紧张慌乱的脸,陆炡看向陆湛屏,“我过去拿吧,还是小叔常喝的那款?” 这话使陆湛屏颇感意外,诧异的眼神在他和青年之间转了一遭,缓缓拍着手:“我们小炡现在不愧是基层工作者,不管对事,还是对人,真是耐心了许多,是好事。” 他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握住冰桶里的香槟。 水珠附着在手指,攥紧窄细的瓶口掂了掂,朝陆炡牵起唇角,“可也太不符合陆家人的行事作风,小叔帮你回忆回忆吧。” 陆湛屏身高一米八,比起陆炡矮了一截,只得仰视他。 他脸窄,单眼皮,眉毛细。虽四十中旬,却很难看出实际年龄。 第71章 无能庸腐的陆振云在恼羞成怒时,只能私下骂咧他弟弟“长得像个女人”“整天娘们儿唧唧”等让自己好受点。 此时在这张纸媒称“最亲切的检察总长”的脸上,是绝对不会呈给镜头的阴狠和暴戾。 香槟瓶第一下砸在小鸣头上没碎,把他打得两眼一黑摔倒在地,疼得只张嘴喊不出声。 第二下终于有血从头顶涓涓流出,几滴热腾腾的液体溅在陆湛屏冷白的脸。 他嘴角生出一丝畅意,再次扬起手时,被攥住了手腕。 陆炡夺过他手中碎得只剩半截的酒瓶,扔到一边,低声说:“够了。” 他侧头给了经理一个眼神,对方连忙让人把满身是血、已经昏迷的小鸣抬了出去。 细长的手指勾出陆炡西装胸袋里的手帕,陆湛屏仔细擦拭手上附着的掺血酒液,温声问:“想起来了?” 陆炡敛了唇角,眼底发红。 眼珠往右侧移了一截,陆湛屏将染脏的手帕揉成一团塞回他的口袋,轻拍了下肩膀:“你去处理。”转身进了包厢。 陆炡回头,一盆高大茂盛的鹤望兰旁藏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女服务员,正颤颤巍巍地收起手机,稚嫩的脸既害怕,又愤怒。 他走过去,挡住人,伸手。 女孩攥紧手机向后退一步,后背贴在冰凉的瓷砖墙。 陆炡低眼,“大学生在这里做兼职?” 对方犹豫着点了点头。 “别毁了自己的前程。” “......” 僵持一分钟,女孩抖着手交给他手机。 一切删除清空后还给她,陆炡表情淡漠,低声说:“今天的事别往外透露一个字。”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在陆炡使眼神后跑了,撞下几片橙黄色的花瓣。 包厢门前的狼藉已经在清扫,刺鼻的双氧水抹去血淋淋的现实。 经理满头大汗,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颤声指挥保洁:“这、这还有,擦干净点,那边柱子上——” 望见陆炡,他小跑上前。病急乱投医似地哀求,希望能在陆湛屏面前劝两句好话,“下次我们一定安排得妥妥当当,千万别影响了咱们的项目,有什么差错我真的担当不起,特别是西边度假村的扩建,当初是总长的好友......” 至于后面说的什么,陆炡没听进去。 全部的注意力被自己西装前胸塞着的那团手帕占据,露出的一隅血迹半干不干。 他扯出来,扔到手边景观一体的彩釉垃圾桶。 一角勾在陶瓷边缘的不规则处,没掉进去。伸手拽了一下,依旧没落下。 情绪在一瞬间爆发,陆炡颈间青筋暴起,一脚踹翻了垃圾桶。 顿时四分五裂,嘣出的瓷片击在玻璃围栏,吓得其他人捂住了头。 又来一次,经理吓得快尿出来,说不了话。 陆炡合上眼,短暂屏息平复。从内兜掏出钱夹,取了经理衬衫别着的中性笔,在支票簿上填了个数字,撕下来给他。 经理没敢接。 笔和支票一齐塞回他的口袋,“赔完垃圾桶剩下的钱,给那个讲解付医药费。” 进到贵宾包厢时,陆湛屏已经换好深色浴袍,躺在温泉边的竹椅上抽雪茄。 见陆炡来,他眯眼咬着烟,玩笑似的口吻:“有些慢了,下次再这样我可要对你发脾气了。” 不管是他无所谓的态度,还是“下次”“发脾气”等字眼。 雪茄燃着的火沤在陆炡心底,刚平复的情绪眼看要涨起,下一秒却被浇得里外透凉。 因为陆湛屏起身,为进温泉水解了腰间带子。 随着浴袍剥离,得以看清从两侧肋骨向下蔓延的烟疤瘢痕,深深浅浅少说有十余个。 而在右小腹的耻骨处,明晃晃地刺着一个“狗”字。 没有任何字形可以言,儿童简笔般滑稽笨拙,一撇一竖透着凌辱。 “好像是二十多年前我还是检察官的时候,那帮人和我闹着玩弄的。” 他又开始笑,笑声愉悦,真倒像是在回忆一件无足轻重的恶作剧。 陆炡喉结攒动,沉声道:“是谁?” 这话问出口,他自己都深觉苍白。 陆湛屏自动忽略这个问题,思忖几秒,忽然提议道:“看样子你对刺青很感兴趣?要不干脆也给你文一个,文什么好呢......” 接着自问自答,摆摆手:“开玩笑的,小炡是公职人员,哪能有文身。” 只泡了一刻钟,陆炡就穿衣出去了。 坐在人造瀑布前的伞椅下,让waiter送了杯冰气泡水。 先前陆湛屏赤身那幕在脑海挥之不去,他含了口冰块消散热度,勉强寻回些思考能力。 会是谁?能有谁?还能有谁?答案再清楚不过。 那时陈茵母家被查,整个陆家在京城政圈堪比“灭顶之灾”,谁都能来吐口唾沫、踩一脚。 唯独陆湛屏未调岗降职。 在沉沉壅蔽两年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甚至奇迹般地使陆家起死回生。 这些年陆振云喝点酒就开始骂,骂陆湛屏卑鄙无耻,手段下作,藏着掖着出风头,为得把几个兄长的颜面踩在脚下。 那怒不可遏的模样,全然忘记当年他有六成责任,忘记这些年在外打着陆湛屏的名号以权谋私。 他成日念叨,陆湛屏到底是搭上了谁,用了什么法子,能接手孚信集团的案子......恐怕自己父亲真知道了,不会想再多问一个字。 齿尖磨碎半融的冰块,一股寒意窜上陆炡的脊椎。 很快陆湛屏也整理好着装出来,长叹气:“真是长大了,现在和小叔都没什么话讲了。” 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还用“长大”来形容,渗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 陆炡有片刻晃神,觉得只有陆湛屏还把自己留在过去。 从助理手中拿回手机,陆湛屏说:“上楼吧,人都到全了。” 等服务员打开包间门,桌边等候已久的人纷纷站起,看到某张还算熟悉的面孔时,陆炡稍愣。 而对方显然比他更吃惊,脸色也更难看。 陆湛屏亲昵地揽着陆炡的肩膀,自左手边开始介绍,完毕,又向右,“这是十六区的白司令,小炡,你喊他白叔就行。” 明明是晚辈,白司令却向陆炡先伸出手,握了下。 又把他身边的人往前推了推,笑着说:“这是我的独子,白铎,‘遒人以木铎徇于路’的‘铎’。” “这孩子长得真俊。”陆湛屏眼露赞赏,忽地想起什么,看向陆炡,作惊讶状:“我都忘了,你们应该认识......小炡你十一月负责的分尸案,小白是不是辩方律师来着?” 白司令闻言尴尬得无地自容,严厉地瞪了白铎一眼,“是我教子不方,给总长添麻烦了。” “怎么会,小白表现得很好,最终结果也把握住了尺度。不然这案子一直被人揪着,只会徒增麻烦。” 说着他揉了揉陆炡的肩头,安抚道:“不过就是让我家孩子受委屈了。” 陆炡没说话,盯着白铎,看不出眼底的情绪。 白铎脸色铁青,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作者有话说】 妈口牙,有変态! 第62章 可怜,可恨 抬起的手在门锁触摸板前滞留几秒,放下,又拽起西装闻了闻。 酒气熏天。 今晚红的白的,替陆湛屏挡了不少。不至于醉,就是眼红脖子红的模样有点唬人。 陆炡脱了外套,随手扔在门口空地。 而衬衫散着的酒味也淡不到哪去,反倒有种掩耳盗铃的蠢感。 输了六位密码,开锁。 陆炡弯腰换鞋,松着领带走出玄关,瞧见客厅场景时一怔。 灯关着,只有液晶电视映出微弱的光,闻珏正在看一部黑白纪录片。 而廖雪鸣坐在柔软的羊毛地毯,肩膀披着薄毯,正趴在他的腿上熟睡。 布满血丝的眼底浮现柔软,陆炡走过去单膝跪在身边,低头轻吻了下他的脸颊。 闻珏轻声说,“本来我们在聊天,聊着聊着就睡过去了,这孩子睡觉质量真不错。” 陆炡勾起唇角,话里带上不自觉的宠溺:“一直都这样。” 将人横抱起送回卧室,放上床,头刚一沾到枕边。 廖雪鸣的眼睛睁开半条缝,下意识问:“......闻哥呢?” 陆炡不悦,也不忘向下拽拽枕头,让他枕好,轻轻捏了下鼻尖:“才认识半天,就把我忘了,小没良心的。” 廖雪鸣正迷糊,话也没过脑子。习惯性地朝陆炡贴近,亲密地蹭蹭他的肩膀,小声说:“工作辛苦了。” 闭上眼,又呼吸平稳地睡过去了。 陆炡无奈地轻叹气,一颗心陷到了底。 轻带好门出来,陆炡到吧台的冰箱拿了两罐啤酒放在茶几。顺手捡起一旁掉落的薄毯,给闻珏盖好双腿。 看他单手启了易拉环,随着气体的膨出声,闻珏微抬眉骨:“还喝?” 第72章 “度数低,当解酒了。” “什么歪理。” 闻珏很久不饮酒,看他看得嘴里有点痒,问:“有烟么?” “这个还真没有,早戒了。”陆炡觉得好笑,“你现在还敢抽烟,你小舅子不管?” 闻珏没接话茬,自己从轮椅内兜里摸出软包烟和打火机,叼在嘴里点上,吸了口,才说:“不好意思,没有素质地让你吸二手烟了。” 又淡淡地警告:“别给我说漏了嘴。” 陆炡扯了下嘴角,问他:“趁我不在,你们聊什么了?” “陆检的光辉岁月。” 见他脸色变得难看,闻珏吐出口烟,笑说:“放心吧,说的都是好事,没把你曾经的那副模样抖落出去。知道你快四十了,能找到伴儿不容易。” 这一点闻珏倒没扯谎。 给廖雪鸣讲得基本是陆炡在加州上学的事,那时候他虽然性子傲脾气坏,但为了学业苦是一点没少吃。 “阿珏,你现在说话真是。”陆炡用酒堵住他后面的吐槽。 其实闻珏对他一直这样,以前是他没皮没脸,带了八百层滤镜。 现在越来越佩服某位小舅子这些年死守着他不挪窝的毅力了。 一支细烟很快燃尽,不尽兴,闻珏又点上,随意问:“又是这副颓丧的模样,你小叔又让你做什么事了?” 陆炡摇了下头:“没。” 闻珏轻叹口气,道:“我们从上学时认识,了解到你们陆家的事,那时候我就说过陆湛屏是典型的‘马基雅维利主义’,权谋,冷漠,功利主义,道德弹性......这么多年过去了,非但不改,变本加厉,说他是反社会人格都不为过,把你从精神上控制得死死的。” “别这么说他。”手中易拉罐被攥得变形,陆炡低声说:“今天我看到小叔他身上......” 咬肌紧绷一瞬,把陆湛屏满身烟疤以及刺青的事告诉了他。 听之,闻珏很久没说话,时不时抬手往垃圾桶边掸烟灰。 “怎么不说话?” 转过头,发现对方正在专注地看影片,懒懒道:“你不让我说你小叔,我不多废话,干脆说说你吧。” 影片接近尾声,闻珏关了电视,自上而下打量陆炡两遭,“我觉得有一句老话,形容现在的你挺贴切。” “讲。”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沉默片刻,陆炡冷嗤:“是该惊讶闻先生会是说这句话的人,还是你居然用它来形容我?” “只许你拿这句话来评价别人,不能反用到你身上?” “怎么不行。”他尾音拖长,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展开说说吧,我是怎么可怜,又是怎么可恨的。” “人不能决定出生,你是可怜。生在这样的家庭,被迫选择生活模式,被迫塑造价值观,又被迫挣扎重塑......其实我们一样。我能走出来,用了半辈子,身体也拖成现在这个样子。回头看你还停留在原地,说不心疼是假的。” “但是陆炡,你也可恨。”燃尽的烟蒂扔进垃圾桶,闻珏素日温和模样不再,语气严肃:“可恨的是你从来,从来都没打算逃离。不是不敢,是舍不得。” 多么熟悉又刺耳的话。 陆炡仰起头,盯着天花板,把昨日在探监室魏执岩评价他的话,反问闻珏:“我舍不得能让我居于高位的陆家的资本?” 闻珏摇头,“你舍不得对家的归属感。” 陆炡哑声,攥紧手中的啤酒罐。 “几年前你从海岛辞去检察长的职位,回国到基层任职。我也看过槐林煤气厂爆炸时你面对镜头的采访,听到你说出‘既得利益者’,我是很高兴的,你愿意去改变。但这次再见到你,我发现并不是这样。” 停顿须臾,他说:“你仍然在乎你的父亲,在乎你已逝的母亲,也在乎陆湛屏,在乎他们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住的所谓‘陆家’的地位和荣耀......我可以理解,但你们令我感到恶心和愤怒。” 闻珏抬眼直视陆炡,眼神冷漠而威严:“因为没有一个普通人,有义务成为你们这种人‘自我以下阶级分明’的牺牲品。” 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撕开,丑陋卑鄙的想法藏无可藏。 陆炡眼底通红,易拉罐被攥得变形,浅黄色酒液溢出洇湿了血管隆起的手背。 空气死一样的沉寂,凸显鱼缸制氧时的刺耳。 良久,闻珏先开口,声音柔和些许:“曾经你对我说,爱情只是一个受神经传导物质控制的生物程序,你不会为它愚蠢地丢弃生命。但现在到了不得不做出决定的时刻,你想怎样选择?” 赤红的眼看向主卧方向,陆炡渐渐松开手,最终扔掉了易拉罐,回视闻珏。 “路易十六不甘心被剥夺权利,假意拥立宪法。为恢复王朝,1791年6月,他做出了一个决定,逃跑。” 他告诉闻珏,魏执岩说这是解开所有事情的答案,“你怎么想?” 闻珏抽了第三支烟,在缭绕的烟雾中缓缓开口:“路易在逃跑时,秘密留下一份王室诏书,宣布他在1789年6月23日以后批准的全部法律无效,目的击垮制宪会议,同时让奥地利出兵,幻想自己还能恢复王朝统治。” 陆炡接过话:“1789年6月23日,权力与法律的博弈......89623。” 89623。 若真如闻珏所推理,那这串与魏执岩相关,以89开头的五位数字。 他见过。 是永安殡葬太平间停尸柜的编号。 “路易十六”和“维纳斯”柜子上贴的分别是89108和89109,1号柜8号和9号的位置。 89623,则是6号柜,23号屉。 那里沉睡着连接二十年前与二十年后的真相。 拽过茶几上的纸巾,陆炡擦着手指的酒液,也做了一个决定。 他起身径直走到鱼缸前,一把拽掉了制氧机。 水中的氧气泡渐渐消散,吓得贴着鱼缸壁睡觉的魟鱼笨拙地往两边窜动。 陆炡回头朝闻珏笑,笑容掺着许久不示人的狎昵和痞气,“你说这丑东西一晚上能憋死吗?” 闻珏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摆手:“别再动了,一会儿我让嘉青带走,再丑也是两条小生命。” 说曹操曹操到。 门铃敷衍地响了两声,紧接是输对密码的开锁铃。 宁嘉青推门进来,鞋也不换,正好与鱼缸前的陆炡对视。 陆炡扔了手里的氧气管,表情不爽:“把这当你自己家了,想来就来?” 白皙俊朗的脸上对房主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宁嘉青没正眼看他,走向闻珏:“替人看孩子还要看到几点,回家。” 闻珏温柔地笑,拍拍他的手背,“正想给你打电话。” 他皱起眉,鼻翼翕动,低眼看到垃圾桶里的烟灰,“抽烟了?” 闻珏点点头,表情坦荡:“某个没素质的家伙,让我这个大病初愈的人吸二手烟,讲也不听。” 陆炡气得发笑,点头,“对,我没素质。” 宁嘉青实在不想和陆炡对话,用眼神辱骂了他几句,推着闻珏离开。 十五分钟后,有货车上门带走了两条圆点魟。 望着车兜上渐渐远去的鱼缸。 陆炡为两条鱼祈祷。 早死别超生。 第二天一早,得送廖雪鸣去赶早班机。 吃早饭时发现客厅的鱼缸不见了,廖雪鸣惊恐地喊了一声,跑回卧室问正在帮他收拾行李的陆炡,“鱼、鱼呢?” 检察官慢条斯理地叠着衣服,平声道:“死了。” 看他怀疑揣测,拧成一团的小脸,陆炡轻笑,不再逗他:“没死,送给你闻哥养了。” 廖雪鸣这才松了口气,开开心心回去吃饭了。 会议还得持续三天,陆炡不能走。 将人送到了进闸口,还在不死心地诱哄小朋友多住两天。 而廖雪鸣依旧不为所动,他从没有离岗超过三天。 陆炡没法子地使劲揉了揉他的头,自从不再用活力28,换成正经洗发水后,头发柔顺不少,手感极好。 一听让走,廖雪鸣头也不回地去托运行李了。 本来弄得他心里有点酸,可人还没走两步,忽地松开箱杆,廖雪鸣扑过来紧紧抱住他,说:“......陆炡,你工作完,要赶快回来。” 鲜少不用敬称,陆炡拍了拍他的头顶,笑问:“之前不是说我更适合在这样的大城市生活?” 怀里毛茸茸的头晃了晃,廖雪鸣抬头看向陆炡,小声说:“可这里没有你的家。” 陆炡愣住了。 不顾人群投来的异样视线,低头吻他。 “那你在家等我,我很快回来。” 第63章 没有如果 “鸣儿,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到家的?” 陶静正在办公室和财务聊天,见廖雪鸣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中午十一点多到的车站。” 他把从京城带回来的特产给陶静和财务部门的姐姐,她们不好意思收,摆摆手:“这些不便宜吧,小廖你自己留着吧。” 第73章 “没有多贵的,都是吃的。” “要不这样吧,你先给主任送过去,剩下的再给我们。” “我一回来就去见了主任,才从他宿舍回来。”廖雪鸣抿了下唇,解释:“这些是专门给姐姐们的,不是剩的。” “那行吧,我们就收下了,真是谢谢你。”连不常来这边的财务都眼露赞赏,感慨:“小廖眼看着真是长大了,也成熟了,上半年的时候还不这样。” 廖雪鸣腼腆地扬起唇角,脱下羽绒服解开围巾挂在衣架。 看到他里面穿的米色高领毛衣,陶静眼睛亮了亮:“衣服真好看,这回新买的?” 他应声,边换制服外套边说:“陆检察官给买的。” 不知道内情的财务有些惊讶,问:“陆检?那个检署的检察官,戴眼镜那个帅哥?” “他们是朋友,小廖以前帮过陆检的忙。”陶静连忙接过话茬含糊过去,问廖雪鸣这次去看魏执岩,他人怎么样。 廖雪鸣顿了下,轻声说:“魏哥很好。” 从他的外貌到精气神,狱中的生活,平日的伙食......能说的都说了,不忘把魏执岩的嘱咐转托给陶静:“哥说林助理人不错,让你们好好处。也让你‘不要别人一对你有一点好,就把心掏出来敞那儿’,犯傻气......” 他平缓地叙说,听得陶静又哭又笑:“这人,离这么远,还不忘说教我。” 财务用手背抹了抹眼皮,从公文包拿出装薪水的信封袋放在办公桌,“上个月的工资和奖金,明天我请假不在,就申请提前给你们发了。” 虽然从前两年就给职工办了工薪卡,但马主任依然坚持工资用现金发放。 按他的话讲,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而是能掂到手里的重量,才能督促人把每一分钱用到实处。 听她请假,陶静关切地问:“怎么了,家里有事吗?” 财务伸手指指脖子,无奈道:“甲状腺有点问题,让那一家子人气得。昨天光过去拍了个片,还得接着查几项。你们别担心,没啥大事。” 忽然想到什么,她继续说:“对了静静,你男朋友是跟陆检一块工作的那个小伙子吧,来过馆里几回,瘦瘦高高的,单眼皮儿。” “是,怎么了?” “我昨天去拍片子的时候看到他了,他好像领着他妈妈,在肿瘤科排队等专家号来着......” “妈,你往后靠靠——” 林景阳把病床的床头调高,让自己妈妈坐好。接着拿消毒湿巾擦手,递给她餐具。 “中午先将就吃医院的饭吧,单位上事多,等我下班回去再给你做几个菜。” “你工作那么忙,吃这个就挺好。” 林母吃了口米饭,难以吞咽,说:“景阳,你给我碗里倒点开水泡泡。” “好。” 林景阳转身去拿暖壶,一瞬间红了眼。 刚泡上饭,身后传来责怪的一声:“林景阳——” 他一愣,抬头看到陶静出现在门口,身后面站着廖雪鸣,手里提着东西。 “......静静。” 林母看到陶静也有些惊讶,随即打了下林景阳的胳膊,小声埋怨:“不是不让你给静静说。” “我没说啊。”林景阳有些尴尬,又情不自禁地露出负压下看到亲近人的委屈,过去握住她的手,“你怎么来了,还有小廖老师?” 廖雪鸣礼貌地点头示意,默默把带来的牛奶和新鲜水果放在旁边桌上。 陶静没理他,看到床上桌摆着的餐食,皱起眉:“你就给阿姨吃这个,你知道汤泡饭对胃伤害多大吗?” “上午署里有个案子比较急,我也没来得及订餐......对不起。” “跟我说什么对不起。”陶静叹了口气,回头看向廖雪鸣:“鸣儿,辛苦你在这守一会儿,我俩很快回来。” 廖雪鸣点头,想了想,从果篮中挑了个最红的苹果开始削皮。 不顾林母的劝阻,陶静还是拽着林景阳走了。 去附近菜市场买了新鲜食材,又带他往医院北边的小路走。 期间他们聊着关于林母的近况。 林景阳眼露疲惫,低声说:“上周带她去体检,发现左胸有边缘不规则的肿块......” 详细检查后,林母确诊乳腺癌早期。 幸运的是发现较早,未向腋窝转移,医生给出的方案是切除加化疗。 地上有个水坑,林景阳揽住陶静的肩膀往里面带,“情况不算糟糕,别太担心。" “我担心有什么用。”陶静紧皱着眉头,仰脸问他:“在这边的医院行么?还是转院去市中心看看。” “我知道,现在朋友正帮我联系着,那边一有空床了就转过去。” “......好。”陶静点了点头,沉声说:“我也问问我这边的人,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好啦,别皱着张脸了,成小苦瓜了。” 林景阳看着周遭灰扑陈旧的老式小区,水泥路越走越窄,坑一个接着一个,疑惑道:“我们到这来做什么?” “就在前面了。” 阵阵饭菜香气扑鼻而来,拐过前面的弯,被两个大棚子罩住的露天厨房映入视野。 白色瓷砖垒成的长方形灶台,并排着四个灶,能蒸能炒。 很像林景阳童年时住的父亲单位分的家属房,三四户人家用一个公共厨房。 这里人不少,排着队切菜炒菜,做熟之后又很自觉地刷锅,擦干净油渍。 陶静对着墙上贴着的付款码扫了两块钱,说:“能用了,去洗菜吧,洗完我做。” 林景阳在水池里洗小油菜,扫了圈周围的人。 大部分都是步履匆匆,神色疲倦,做好了菜盛进打包盒,往住院部的方向走。 “静静,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陶静用剪刀利落地去虾头,挑虾线,说:“以前我奶奶住院的时候,我来照顾她。医院的饭不好吃,周围小摊又贵又没营养,后来同病房的人告诉我这有个公共厨房。” 每个人自带食材,两三块钱就能使用这里的燃气、厨具,还有免费蛋花汤和小咸菜。 “有些人是自己做干净,图放心,再就是省钱,还有一些人......”陶静顿了顿,抬起胳膊抹掉溅在鼻尖的水珠,垂眼道:“能在最后的日子,再吃上一顿家里的饭。” 林景阳一愣,侧头看向她。 陶静皮肤不算白,从鼻尖到脸颊两侧有淡淡的小雀斑。 她偶尔会容貌焦虑,想去美容院祛斑。又会突然不在乎,说女人不能被外表奴役。 在他眼里,陶静像一只褐色的小麻雀。 坚韧,倔强,温暖,又柔软。爪子勾到手心,也是疼的。 很多次半夜起床给她倒水,昏暗中望着她恬静的侧脸。 林景阳都觉得幸福得不真实,幸福得心底没由来的恐慌,怕失去这一切。 提前把饭菜分出来廖雪鸣的一份,他下午在馆里还有活,不能呆太久,吃完饭就坐公交车走了。 等林母吃完,他们俩才把剩的菜打扫干净。 趁林母午睡,林景阳想开车送陶静回殡仪馆。 她不让,说坐公交车直达更方便。让他借着一下午的假,多陪陪妈妈。 林景阳拗不过,只好把她送去公交站牌。 车程得一个小时,陶静提前去了趟卫生间。女厕所人多隔间少,队排得有点久。 再出来,没看见林景阳的人。 “人呢......” 陶静四处眺望正准备打电话,忽然在小广场的白杨树旁瞧见了他。 大概是穿着病号服的小男孩的遥控飞机卡在树杈,林景阳让他踩着自己的肩膀去拿。 他笑着和孩子说话,丝毫不在意被鞋底弄脏的白衬衫,而检署的制服外套却由里向外叠得整齐,放在干净的石凳上。 今天午后的太阳很好,烘得人心里暖洋洋,照得男人模样周正俊朗。 即使在林景阳离开后的很多年,她依旧难以忘却这一幕。 她想这应该是林景阳成为丈夫,成为父亲的模样。 邻县的殡仪馆供电设施出了问题,正在抢修,永安殡葬临时接收遗体。 廖雪鸣很久没忙得这般昏天黑地,要安排遗体入柜存放,整理美容,小王周转不过来的时候,出去开了两三趟灵车。 熬了两个大夜,终于暂且处理妥当。 马主任赶紧让廖雪鸣休班回去补觉,说他现在都能去动物园替黑瞎子上班。 这两天棘水县降温,干冷。 廖雪鸣先去山脚下的澡堂泡了热水澡,出来在外面的小摊喝了碗羊肉汤。 吃饱喝足,准备回家好好睡一觉。可眯了一个半小时,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 大脑神经还没从高度紧张中缓过来,于是廖雪鸣干脆起来打扫卫生。 正收拾着书桌面,床上的手机响了。 是陆炡的来电。 廖雪鸣连忙空出手,接了电话。 第74章 因为会议的特殊性,需要上交通讯设备。 而这几天廖雪鸣又很忙,两人先后回复消息都要隔几个小时。 这个时间陆炡能打电话,便宣告着工作已结束,他的声音听着心情不错,问:“不忙了?” 廖雪鸣乖乖地应声,“都处理完了,一些遗体也接走了。” 他把这几天大大小小的事,缓慢详细地讲给陆炡。 虽繁琐,也没什么重点,检察官依旧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回应。 等他讲完,陆炡才说:“我在机场,十一点五十的飞机,到家差不多六七点,我去找你。” 廖雪鸣扬起唇,手指一下一下拨着书角,问:“那陆检察官来,我做晚饭吃,您想吃什么?” “阳春面,要两个荷包蛋。” “好的,好的。” 切断电话后,廖雪鸣努力地控制了两三秒,还是忍不住扑倒在床高兴得滚了两圈。 想到今晚就能见到陆炡,身上的最后一点倦意也无影无踪了。 他紧着收拾完家务,换好今天晒过的床单被罩后,穿好衣服去超市采购。 拿钱包时想起前几天发的工资还在包里放着,打算顺路去趟银行存起来。 倏地想起魏执岩的话,廖雪鸣犹豫了下,还是拉开书桌里的抽屉,拿出笔记本里夹着的红包。 确实比往年厚了几倍不止,也许当时魏执岩交给他,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按照魏执岩的嘱咐,廖雪鸣终于拆开红包,准备和工资一齐存上。 可拿出现金的那一刻,中间夹着的一张折叠的白纸掉落在地。 廖雪鸣一怔,伸手捡起,展平。 ——“学习的所有东西,都是为了以后做准备。” 这是马主任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现在他也亲身体会到了其中的含义。 如果那日没有帮助于添天收集被性x女孩的衣物证据,法医也没有教予他有关体内精/斑检测提取dna等知识。 他就不会看懂手中的这张尸检报告。 可惜没有如果。 报告的鉴定人是魏执岩,而被鉴定人是一年前在下塘村溺亡的女孩。 几行平静理性的文字,残忍地记录了这名八岁的幼女死亡前遭受过x侵害,体内残留体液。 当初魏执岩故意隐瞒了这一事实。 他抖着手,翻到第二页。 这张dna图谱,就是性侵犯罪者的真正身份。 也许是老了力不从心,也许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陆炡这次回京城开会,陆振云想让他在家多住两天。而自己的儿子怎么也不答应,说手头有工作回去处理。 气得陆振云脸色难看,话也难听:“小县城的检察官,能有什么要紧事!” 说完又后悔,摆手,“算了,送你去机场。” 在车里他旁敲侧击地打听,那晚陆湛屏带他去酒桌上见了什么人。 陆炡淡淡地说了几个人名,听得陆振云面上缓和不少:“算你小叔还有点心,也知道只有一家人才靠得住。” 陆炡在后视镜中盯着自己的父亲片刻,侧头问:“我记得,小叔以前是不是有个女朋友,当时快订婚了?” “那都多少年的事了,你那时候才十四五吧,还记得呢。”陆振云冷哼一声,回忆:“是陆湛屏的同学,俩人从上学就相好。小姑娘除了家境差点,人倒是不错,那时候咱家已经大不如前了,她还是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小叔。” “后来?” “什么后来?” “小叔为什么没有结婚?” 事实上,陆湛屏直至现在也未婚,对媒体宣称单身主义。 陆振云沉默一瞬,只说:“她死了。” 陆炡敛眉,“死了?” “命不好,车祸意外,货车司机疲劳驾驶,听说半个身体都碾成泥了。” 由此想起什么,陆振云脸上变得古怪,欲言又止,还是告诉了他:“你小叔那时候跟疯了一样,不让人家父母给她火化下葬,守着遗体抱了两天两夜,得亏是冬天......” 陆炡唇角僵硬,久久无言。 陆振云有些纳闷,“你突然打听他这些干什么?” 陆炡摇了下头,不再多说。 到棘水县时下午五点,比预计早了一个多小时。 陆炡先回了趟检署,林景阳和小陈都在办公室。 “陆检,你怎么没给我打个电话去车站接你?” “正好有出租车。” 陆炡把两盒蛋糕给小陈,说:“是不是你想要的?” 小陈抱着盒子狂喜,咧着嘴:“谢谢陆检,就是这个牌子的白脱蛋糕,只能在京城买到,我想吃很久了。” “等吃完,我再托朋友给你寄。” “行!” 林景阳一脸看见鬼的模样,疯狂朝小陈使眼神。 她一脸得意,偷摸指指陆炡,对口型:他有把柄在我身上。 还没等林景阳多问,陆炡将手里的硬纸袋递给他。 “我居然也有礼物吗......” 等看到里面一样又一样的东西,林景阳渐渐红了眼圈。 都是外国进口的营养补剂。 癌症治疗时会大大消耗身体,导致肌肉流失,需补充蛋白质支撑治疗。 这个牌子林景阳也了解过,国内没有渠道,很难买,代购假货也多。 陆炡从钱夹拿出张名片给他,说:“京城的中心医院我已经安排好了,具体你打这个电话和他沟通,这周就给你母亲转院,病最忌讳拖着。” 林景阳动了动唇,震惊得说不出话,他从未给自己的上司提过这件事,对方却已打点妥当。 他回头看向小陈,对方快把脑袋低到桌子底下去了,只露着个马尾辫。 “行了,别再纠结谁告诉我的。”陆炡打趣,“只怪林助理人缘太好,给我打电话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 林景阳也笑了,用手擦净眼泪,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陆检,真的谢谢你。” 大概到了与鬼门关只隔着父母的年龄,得以感同身受。 望着他真诚而纯粹的眼睛,陆炡内心微微触动。 下意识想伸手拍一拍他的背以示安慰,可终究还是没有。 他轻轻笑了下,颔首:“继续工作吧。” 【作者有话说】 后面要开始虐了,各种方面的虐,我先丝一步(跳 第64章 湮没的真相 陆炡到殡仪馆的太平间时,廖雪鸣并不在。 正巧碰见来存放遗体的小王,见到陆炡有点惊讶:“陆检,您怎么到这来了?” 又联想到些什么,他表情略微尴尬:“下午小廖没来馆里,前两天忙,休班了。” 陆炡应声,顺手帮他扶稳轮子蠢蠢欲动的推杆车。 “哎唷,谢谢您。” 小王把遗体抬下来,放进身边柜子第二排的空屉里,笑呵呵地说:“上次您帮我家孩子买奶粉的事,还没来得及谢谢您。要不一会叫上小廖,我请你们吃饭——” 他站起身,才发现身边没人了。 一看,陆炡正站在最后一排的两个停尸柜中间。 他回头看向小王,手指着:“5号,7号,这里没有6号?” “噢,6号柜啊,坏了有两年多了。” 小王说当初找人来修过,机器内部进水了,换零件加上工费比新买一个还贵。 “废品站也不愿意收这个,嫌晦气,主任就让搁仓库里了。” 陆炡不动声色地颔首,问仓库在哪里。 小王面露疑惑,犹豫着指了指陆炡的右后方。 两扇紧闭的银色不锈钢门,挂着一把大号的黄铜锁。 视线扫过他腰间悬挂的钥匙串,陆炡话间轻缓些许:“王哥,饭就不必请了。能否帮我开一下门?有件事情我需要确认。” 小王张了张嘴。 想说叫他“哥”干啥,明明比自己大好几岁,又想问他进仓库做什么事情......但他终究还是没问。 过去给陆炡开了门。 许久未着阳光的仓库散发着阴凉的霉味,视线所及之处堆满杂物。 而靠在后墙边上的废弃停尸柜,像一尊缄默守候的胡夫雕像,等待旅人前来问询揭晓谜底。 陆炡伸手按开灯,往前走去立在柜前。 目光一一掠过,停在被灰尘蒙住的23号。 屉门没锁,里面漆黑空荡,像被洗劫一空的墓室甬道。 他盯了片刻,手伸进去,一寸一寸缓慢触摸停尸柜的内壁。 在整根胳膊被吞没时,食指和中指触碰到冰凉的凸起。 他用力撕下拿出——是一个被透明po袋塑封的相机cf储存卡。 存储卡贴着的标签信息显示,其配套相机为二十三年前佳能g系列的开山之作,在当时有摄影需求的工作者几乎人手一台。 一旁的小王简直惊呆了,瞪着他手中的东西,磕磕巴巴地问:“陆检,这、这是什么,怎么会在停尸柜里?” 第75章 陆炡没说话,拿出手机当着小王的面拨了个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扬声器里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陆检?” “于法医,我有件事情要同你确认。” 陆炡垂眼看着手里的储存卡,低声问:“当年在恩和其其格被害案的庭审期间,魏执岩因违反规定被拘留,他当时做了什么?” 对面沉默须臾,说:“私自解剖了他妹妹的遗体。” “说点我不知道的。” 于海洋叹了口气,告诉他:“当时老魏回国后,我们收到一条指令......务必让他交出某样东西。” 然而魏执岩被打得吐血,断了一条腿,也没从牙缝里松出半个字。 “我们怀疑老魏解剖遗体后,从她妹妹体内得到了某些案件的证据,会牵扯到许多人......但也仅仅是猜测。至今我,包括其他同事,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陆炡应声,结束了通话。 他将储存卡放进兜里,轻轻拍了拍小王的肩膀,说:“相信我,这件事我最终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所以暂时请替我保密。” 小王还处于巨大的懵圈状态中,对上镜片后那道深邃稳重的目光。他咽了口唾沫,皱起眉点了点头。 电饼铛里的牛小排稍稍显出焦色后,廖雪鸣用夹子夹出,剪了几刀放进清亮的面汤中。 他洗净手,背过身去关抽油烟机。 手指还未触碰到按键,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心跳蓦地加快,待感受到被熟悉的木质香围绕时,渐渐放松下来。 “工龄”十余年的老式油烟机噪音极大,嗡鸣声中听到检察官“啧”声,道:“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得亏来的人是我,要是贩子怎么办?” “抽油烟机声音太大了,我没有听到开门声。”廖雪鸣认真思考了下,严肃分析:“应该不会抓我这个成年人,如果被拐去传销组织,或者电诈团——” 肩膀压下的重量堵住了后面的话,他侧过头,瞥见陆炡一截挺直的鼻梁和垂下的眼睫。 随着温热呼吸洒在颈间,听见检察官有点疲倦的嗓音:“宝贝,让我充会儿电。” “......” 廖雪鸣抿起唇,抬手握住放在他腰间的手。 彼此各怀心事地皆没有说话,任由时间静静流逝。 夜里廖雪鸣泡完澡回到卧室,陆炡正侧躺在床上看手机。 宿舍已经开始供暖,屋里四片暖气,烧起来比楼房地暖还热,室温有二十七八度。 所以陆炡上半身干脆没穿,露着宽阔紧实的肩背。见廖雪鸣来,他放下手机,掀开半边被子。 廖雪鸣摸了下吹得干燥的发尾,甩了拖鞋扑进他怀里。 陆炡轻笑,顺势亲了亲他的脸颊,又坐起身把人抱到身上亲。 等亲了个遍,单手搂着他窄细的腰,盯着不知是被热水浸得、还是因羞涩透红的脸,片刻后,轻声问:“心里有事,不开心?” 廖雪鸣微微睁大眼注视他,“其实我......” 他舔了下红肿的唇,垂眼摇摇头,小声说:“这两天工作太忙,我没有好好睡觉。” 听到这个答案,陆炡轻笑出声,蹭了下他的鼻尖:“还真是小猫,睡不好觉要发脾气。” 他拿过手机静音,关掉闹钟,道:“正好明天是周末,一起睡到中午。” 廖雪鸣抿紧唇,忽然从检察官身上下来,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几分钟后,陆炡伸手扯开蒙在廖雪鸣头上的棉被,声音低哑:“你也不嫌热。” 因静电摩擦四周黑发微微翘着,随着动作晃呀晃。 陆炡低低地喘息,手扶住对方的后颈来回摩挲。 看他泛红的眼角,吞吐时吃力的模样。 手指戳了下廖雪鸣因含着而鼓起来的左边脸,明明另一只手在往前推,嘴上却哄着:“吃不下,就松开吧。” 廖雪鸣呜呜咽咽地摇头。 沉默顺从地接受一切后,被掐着两腮也不啃张嘴,硬生生吞咽了下去,然后呛得开始小声咳嗽。 他眼眶湿润,唇角沾着一点白,委屈道:“有点苦。” 陆炡叹口气,想去拿水让他漱口。 廖雪鸣却握住他的手腕,仰起小脸:“按照电影的剧情发展,是不是该继续说......咽下去了,我会不会怀孕?” 陆炡喉结攒动,眯起了眼。 他已经不想追究廖雪鸣的片单到底低级变态到何种程度。 因为此时更低级的是他,更变态的也是他。 陆炡单手戴上眼镜,将人按在身下,禁锢住一次又一次。 等连哭声几乎都没了音,他按住廖雪鸣明显鼓起的小腹,说:“这么多,应该能怀上了。” ...... 确定清洁干净后,陆炡不放心地拆了只药膏,拍了下廖雪鸣的屁股,“待会再睡,抬腿。” 廖雪鸣眼都没睁,任由他摆布。 上个药,陆炡又出一身汗,意犹未尽地去咬大腿内侧的软肉。 “我真的想睡觉了......” 廖雪鸣嘟嘟囔囔地翻身滚到墙边,裹着被子不让人碰了。 肩膀露在外面的咬痕,红红紫紫的看着有些吓人。 弄得有点狠了,陆炡后悔又满足地想。 关了卧室的灯,掩好门。 陆炡去浴室又冲了遍澡,怕吵醒廖雪鸣没用吹风机,湿着头发到冰箱前拿了瓶大麦茶。 后腰抵着餐桌,他望向黧黑的窗外,没有月亮,星星也不见,长夜似乎没有尽头。 片刻,陆炡拧好瓶盖放在桌上,没再回卧室,到外屋的沙发坐下。 拿过倚在一边的公文包,取出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关闭无线网。 拉开内兜的拉链,食指和中指夹出那张从6号柜里寻回的相机cf卡。 卡上金色的品牌logo微微反光,即使过去二十多年也没被腐蚀斑驳。 陆炡朝背面的读取条吹了口气,尔后放入卡槽中。 加载十余秒,一个文件夹弹到桌面。 右手不自觉攥紧,又松开。手指放在触控板,不轻不重地敲下。 微弱的响声后,连接二十年前与后的真相,如这般被轻飘飘地揭开。 video1. “......录上了吗,啊,录上了。” 镜头前的年轻女孩瞬间调整表情,坐直身子:“现在是7月7日,下午5点45分,我是恩和其其格,正在火车上录制第一条视频。” 车厢有两三人经过,恩和笑着凑近镜头:“果然还是说汉语比较方便,他们都听不懂,以为我是华国的游客。” 她清了清嗓子,眉眼变得认真:“这部相机,是去年哥哥从华国给我寄回来的生日礼物。虽然他说不贵,但我上网查过价格,要哥哥两个月的工资才能买到,所以我一直舍不得用。也和哥哥约定好了,等真有我想拍摄的内容才会打开它......我想是时候了。” “我瞒着哥哥和妈妈,做了一个决定:辞去大使馆的工作。这次拍摄任务结束后,我的辞职信已经发送到了刘随员邮箱,我也没有跟随大部队回乌兰巴托,而是买了开往阿尔泰山南面的火车票——我要去探寻一个被湮没的真相。” 【作者有话说】 真相马上被揭开,终于写到这了! 第65章 他是恶魔 短暂的电流音后,自动播放第二个视频。 video2. “现在是晚上11点40分,我现在正在乡镇的小旅馆里。” 背景是陈旧得脱落墙皮的墙壁,一张铺着泛黄床单的单人窄床。 灯泡瓦数有限,昏暗光线里女孩的动作和口型略有延迟,仍掩不住明媚的五官。 “明天一早,我将去芒罕村。”恩和对着镜头,安静几秒,继续说:“此行的原因,是一条报道,有关孚信集团的报道......” 一年前,孚信集团下辖子公司的工厂里,一位母亲指控自己年幼的女儿被集团高层x侵。 而最终她承认是收钱受人指示,蓄意污蔑。一时背负所有骂名,被公众称为“疯女人”。 “让一个女人不能再开口的办法,就是让她成为‘疯子’。”恩和声音哑了些,眼神坚定:“但我相信她,无论是基于事实,还是直觉,于是我去见了她。” 和恩和的想象中毫厘不爽,这个皮肤枯燥,脸上生着纹路的妇女,性格朴素淳厚,总是一副“苦难”的神情。 而现实也确实让她历经苦难。 亲人离弃她,不再有工厂雇佣她,一双能操作机器的手,只得做些价格低廉的零工维持生计。 知道恩和的来意,女人流下了两行眼泪,像小溪淌过干旱的盐碱地。 “几年前我离婚后,没有能力带走女儿,把她留在了村子里。”她紧握恩和的双手,颤抖唇,摇头,“女儿已经没有了,我还有一个儿子在上学,我不敢再说些什么......” 恩和点头,只问:“能告诉我您的家乡在哪里吗?” 她说:“芒罕。” 第76章 芒罕,意味神秘。 一个神秘的村庄。 这里仍流传着一种古老的宗教:萨满。 “得知芒罕村是萨满族人的居住的地方,支撑我动身来到这里多了第二个原因:我的母亲,若不是被父亲救下,现在已经作为‘恶魔’成为‘祭祀品’。” “而第一个原因,是孚信集团。我父亲从华国,背井离乡到这里工作,为岗位奉献了所有,包括生命。然而这么多年,补偿寥寥无几,没有一个人来慰问我的家人。一个冷漠又充满谎言的公司,我不相信他们会是受害者。” “......” “明天祝我好运吧,晚安。” video3. “请问可以拍摄吗?” 恩和口音标准且语速缓慢地用蒙古语询问。 却遭到了两个穿着怪异的村民驱逐,说着她听不懂的少数民族语言,态度恶劣排外。 “我现在不敢过去了,村口有几个人守着,他们好像想抢我的背包和相机......” 恩和只好往回走了五六百米,站在高处组上镜头,远远去拍芒罕村的样貌。 因为极寒天气,罕见大雪覆盖整个春天,即使到了夏天也没能钻出草。 四肢如麻杆、毛发稀疏的牛羊麻木呆滞地啃着蔫黄的地皮,草根和泥土一齐吞咽进肚中。 眼看着有头瘦骨嶙峋的牦牛倒下,还未闭眼便被数十只蝇虫盘旋围绕。 在这片满是牛粪坨和羊粪蛋的荒芜草原,牛和羊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死了,扔了,埋了,也比拉去城镇卖掉亏损得少。 “但是很奇怪。”恩和拆下镜头,对准自己,动了动干燥的唇瓣:“这里以游牧为生的牧民,似乎一点也不恐惧成灾的草地,痛惜死去的牛羊。” “他们好像一点也不为生计发愁。” video4. “你,跟我,过去。” “......要见你。” 三个小时后,恩和正欲返回乡镇再做打算。 一位驼背,白发,脸上刺着奇异图腾的老人走到她跟前,用着勉强能听懂的蒙古语,说有人要见她。 当时的恩和并不知道她嘴里咒语似一串话是什么,后来才知道是芒罕村的萨满,也是唯一一位女萨满,要见她。 “我暂时不敢录像。”视频黑屏,听见恩和很轻的声音:“只能用录音笔了,也幸好小的时候爸爸有教我学习汉语,能随意地说话......” 二十多分钟的嘈杂噪音后。 忽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女声,语调平稳缓慢:“那个,是不是可以录像?” 恩和迟疑道:“这里允许拍摄吗?” 女人说:“拍吧。” 画面重新亮起来,短暂模糊后,对焦到坐在铺着动物皮毛的椅子的女人身上。 镜头拉远,露出完整的上本身。 ...... 视频播放结束,定格在这一帧。 陆炡调高屏幕亮度,久久盯着画面中央的女人。 银白色嵌金边的长袍,头上戴着动物犄角制成的冠帽,右手持着悬挂铃铛的长杖。 这位女萨满看起来很年轻,年龄不过二十岁。 皮肤白,眼窝深,瞳仁呈蓝色,根本不是传统的蒙古族人面孔。 她眼下有两条泪沟,脸颊凹陷,唇角向下,眼神冷漠淡然。 黑色炭笔点不出眼睛的颜色,而此外廖阿努所作的画像称得上惟妙惟肖。 ——这就是廖雪鸣的母亲,一位年轻的女性萨满。 陆炡眼底有些红,屏息一瞬,继续播放下一个视频。 video5. “您知道照相机,明白摄像?”恩和问。 她并不是歧视,而是好奇和震惊。 因为在这样落后,又蒙在宗教色彩的村庄里,竟然会有人认得现代电子设备,而且蒙古语标准,谈吐也很有条理。 女萨满微微颔首,头上的挂坠随之晃动。 “我屋里有收音机,平时也会看一些书。我上过学,会字母拼写。” 镜头转向身后的柜桌,上面摆着一台方方正正的收音机,几摞高高的书本,有新有旧。 恩和抑制着激动的心情,问:“您为什么同意拍摄?” 沉默须臾,女萨满反问:“你想拍些什么?” 恩和一时愣住,没说出话。 这时女萨满的唇色比方才愈发苍白,闭眼靠在了椅子上,她勉强晃了晃手杖。 随着清脆的铃铛声,有人进来,用勺子给她喂热羊奶,填进口中一小块硬糖果。 “刚才他们告诉我,这位女性萨满才结束‘通灵’。所谓通灵,就是与上、中、下三界进行对话,以此获取力量庇佑族人......此仪式前需要禁食通过考验,她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 “令我吃惊的是,通灵结束,她听到我来的消息后,做的第一件事竟是让村民将我寻回来......” 二十分钟后,女萨满恢复了些体力。 那双蓝色眼睛,依旧淡漠地注视镜头。 不知是否因虚弱而说话轻的缘故,恩和觉得她声音温柔了些:“你就住在这里,跟着我,拍摄。” video6. “我跟随女萨满拍摄了两天,对这里的情况大致了解。” “她说她眼睛是蓝色的,并不是村民所说的‘神灵选中的人’。而是她祖父生活在边境,有欧罗巴人种的血统,眼睛和皮肤特征不知怎地从她身上显现了出来。” “除了震惊这位女萨满掌握外界知识和理性思维,还有她仅仅十九岁,却已经生育过,是一位年轻的母亲。” 短短几天,镜头里的恩和皮肤已经变得粗糙,头发打绺贴在头皮。因为水资源短缺,无法清洁。 她抿起唇,继续道:“但她对自己的孩子闭口不谈,周围人的表情更像是......忌讳?我也没有见过她的孩子。” “而另外一点,让我觉得匪夷所思。” 恩和讲,她似乎明白了芒罕这里的人,明明以游牧为生却丝毫不惧天灾,不担心温饱。 因为他们受到孚信集团的资助。 “一个落后到仅有几户人家通电的偏僻村庄,却和华蒙最大的跨国集团有来往。” 在恩和拍摄的画面中。 家家户户破旧的蒙古包,堆着一袋又一袋的大米和面粉,墙上悬挂着串串腊肉。 脏得包了几层油垢的桌面,皆摆着崭新的银色收音机。 甚至在村民平日举行仪式的公共场所中,放着一台价值不菲的大彩电,夸张诡异得像是用图像技术造假。 却都是真实的。 恩和将镜头对准电视机上金色三角形的商标——孚信集团的标志,问女萨满:“为什么孚信集团会资助这里,是因为公益性基金吗?” 她面无表情地摇头,手杖在她脸上投下一截阴影,告诉恩和:“那些家伙声称信仰萨满,认为借助这里的人,可以带来好运。” 这时的恩和,还未能读懂对方平静面孔下的愤怒。 video7. “我听见孩子在哭。” 镜头里恩和睁着浮肿的眼,只穿了件单衣。 她静默片刻,点头坚定地说:“确实是孩子在哭。” 与此同时,背景音里传来细弱哭声。 她手持着相机,穿梭过黑暗,终于寻得一隅光亮。 村子边角燃起熊熊篝火,被火光映在草地上的攒动的人影狰狞可怖。 “他们好像在举行什么仪式,我听到了某种咒语,孩子的哭声也越来越大了......” 恩和气喘得很急,快步往前走:“好可怕,简直和小时候爸爸给我描绘的场景一模一样。” 恩和的直觉是对的。 趁人群沉浸在仪式叙事中没注意到她时,举高的相机透过缝隙记录下残忍的一幕。 父亲讲述他第一次见到母亲时,她被当做“恶魔”接受“封印”。 而此时却发生在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身上。 先前来接恩和的白发老人抓着孩子细藕般的胳膊,嘴里在不停地念着什么。 另一个人用长长的骨针穿刺脖子,白皙的皮肤,红色的鲜血,青色的颜料,触目惊心。 画面实在过于残忍,恩和没忍住叫了一声。 见到陌生闯入者,周遭人凶神恶煞地咒骂着,要推她,被一个威严的声音制止。 正对着孩子距离两三米远的女萨满,她带着羊骨面具,只露下半张脸,朝恩和勾了下手,说:“到我这边来。” 抖动的镜头显出恩和的恐惧,但她还是不作犹豫地走了过去。 女萨满让她继续拍摄,遭到其他人的反对。 而她用力杵了下手杖,口吻不容置喙:“神灵允许一切。” 霎时间噤若寒蝉。 冰冷的镜头,记录温热的血。 孩子哭得体力不支,已经没了声,而恩和泪流满面。 她抽泣着小声问:“这是谁的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女萨满注视着孩童,从始至终目光未移一瞬。 第77章 她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起伏:“我的孩子,他是恶魔。” 【作者有话说】 剧情是虚构的 第66章 他是天使 video8. “我一直担心那个孩子。” 恩和声音沙哑,她手肘杵在桌面,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确切地说是小男孩,他还未满三岁。” “那个白发老人告诉我他被称作‘恶魔’原因,是他的降生,带来了雪灾,毁灭草地,冻死牛羊。” 在女萨满生产后的第一次通灵结束,她说神灵给予指令,这个孩子是恶魔阿苏拉丝的转世,起名叫雪,象征白色灾难。 “为了封印恶魔,阻止作恶,所以将咒语刺在他的脖子和脊椎处......”那晚的画面历历在目,恩和红了眼眶:“太残忍了,他会死掉的。” 短短五天的拍摄,她已憔悴得面如枯槁。 “不顾朋友和同事的劝阻,辞去体面的正式工作。瞒着妈妈和哥哥来到千里之外,我可能真的做——” 这一刹那恩和也许想要后悔,但她不让自己后悔。 袖子用力抹了把眼睛,她对着镜头坚定道:“我要去找他,把他带走,就像那时爸爸带走妈妈。” video9. “我找到他了。” 恩和呼吸急促,胸前起伏。 一阵嘈杂的声音,镜头转向俯视的羊圈。 说是羊圈,实则是地面凹陷的一个半径约五米的大坑。 坑的边缘用带刺的篱笆围住,象征性地做了道破旧的插销门。 圈养的山羊基本是生产的母羊和羔羊。 一头断了只角、瘦得腹部凹陷的山羊,勉强支撑身体哺乳腿下的小羊。 画面定格数十秒,缓缓右移镜头。 女萨满穿着常服坐在石块上,怀里抱着那个叫雪的孩子。 雪的脖颈里缠着白布,有深棕色液体洇透,大概是消毒的碘液。 他安静地窝在母亲怀里,一勺一勺吮吸米粥,似乎已经忘记两日前遭受的酷刑。 女萨满知道恩和在,她示意旁边挖出的土台阶:“从这里下来,有点陡,注意安全。” 恩和单手持相机,扶着羊圈壁向下走到他们跟前。 想了想,又后退两三米,与这对母子隔开距离。 她用手电筒当作补光灯,对焦一大一小相像的脸庞。 恩和怔怔地盯着镜头里的女萨满,这是她第一次从这张冷漠严肃的脸上瞧见爱意。 她用手帕轻轻擦去孩子嘴角的米汤,轻声说:“我的孩子在春季融雪时出生,所以起名叫雪。春雪能滋润草原,带来万物复苏。” 女萨满抬头注视镜头,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愿我的孩子如春雪一般纯洁,坚韧。” 与其说她是在讲给恩和,更像是同未来的雪对话。 恩和颤抖着长长呼了口气,问她:“可是您不是亲口告诉族人,他是‘恶魔’转世吗?” 闻言,女萨满没回答。 她抱紧孩子,远望草原的西北,冷声说:“我的孩子不是恶魔,他们才是恶魔。” 相机顺着她的视线移过去。 一团亮光中排排黑烟窜上天。 是一座有色金属冶炼的工厂,隶属孚信集团。由于实行二十四小时工作制,深夜仍灯火通明。 镜头外的女萨满说:“恶魔杀死了草原,杀死了晴朗的天空,杀死了清澈的河流,杀了孩子们。” 被市场经济摧毁的草原,牛羊不得不死 被利益欲望蛀蚀的人类,良心不得不死。 video10. “因为太过担心那个孩子,我的拍摄进程不得不拖慢。” 镜头里的恩和已然是潦草的短发模样。 因没有足够的水清洗头发,她干脆借了村民的一把羊毛剪,自己将过肩长发剪得只剩半指长。 “雪被视作恶魔,同羊一般豢养。他睡在羊圈,吃在羊圈,和羊做朋友。” “雪快要三岁了,只会爬,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只会学羊的叫声。” “每次看他浑身沾着动物的粪便,趴在羊背上咿咿呀呀,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我没有办法,村民也多次警告不允许我再接近恶魔。” “这里没有制度,没有警察,也没有法律。” 恩和耷下脑袋,痛苦地将手指插进短发中攥了攥。 沉默了两三分钟,她深呼吸,再次面向镜头。 “我几乎白天和夜晚,都会去悄悄看他。据我观察,萨满并不是每日都来,她会选在村庄没有祭祀仪式,或者夜深人静时抱一抱她的孩子。” 恩和说,她昨天半夜去羊圈时,发现除了女萨满,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粗粝的手摸了摸雪的额头,拽开脖子上的白布仔细瞧了瞧。 男人皱着眉头从随身斜挎的木箱里,取出一支针管,抽进透明液体,注射进雪细细的血管。 女萨满叫他:“阿努。” 然后让他看向恩和的镜头。 阿努笑得憨厚,朝镜头双手合十以示敬意。 恩和站直身子,问:“我可以采访你吗?” “采访?”他听不懂。 “就是......简单地介绍自己。” 阿努看向女萨满,她点了点头。 video11. 这是恩和来到芒罕村后,录制的第一条人物采访,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一名调查记者。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恩和问。 “......阿努,阿努。”阿努有些紧张,搓着手不自觉说了两遍。 “我看到你给雪静脉注射,所以你是大夫?” “脖子里发炎,发烧。是消炎的,从镇上卫生所带出来的。” 阿努有些口音,但能够听懂,他摇头,表情腼腆:“不是大夫,我不给人看病,给牛,给羊。” 他说,除了看病,还收尸。 收死的牛羊,收死人。 这让恩和很意外,问他怎样“收死人”。 “死在家里的人,好弄。毛巾擦一擦脸,剪剪头发,换身干净衣服就等着烧了。死在外面的人,就麻烦了。” 冬季温度零下十几度,草地结冰。放马的牧民去寻掉队的马匹时,不慎坠马身亡或者被马群踩死是常有的事情。 即使不死,内脏破裂等重伤被送去医院,没钱没保险,蒙古国的医院是拒绝治疗的,只得拉回家等死。 “有些尸体找着时,冻成了‘冰棍’,回来得用流动的水化冻,这算好的情况。有些人,干脆找都找不到。” 阿努摸摸脖子,回头看了眼女萨满。 对恩和小声说:“都罕的丈夫,就是这么没了的。” 都罕是族人对女性萨满的称呼。 恩和一愣,这样说来,这几日她确实没见过女萨满的丈夫,也没听过相关消息。 她忍不住追问。 “他在村子二十多公里外,给牧场主看护马匹。马棚烧了,马跑了,他胆子小,也跟着跑了。” 阿努说他受女萨满的委托,出去寻了几回,一无所获。 多余的,他不再说。 从阿努口中得知,他是芒罕村地位最低的人。 原因无它,他收尸,收的总是意外死亡的人。 而这些人被认为灵魂不稳定,是充满怨气的,所以受族人忌讳诟病。 阿努从十四岁开始,到现在已经干了二十五年。但收入微薄,只够填饱肚子。 “你为什么坚守这份工作,是因为热爱吗?” “热爱?”阿努不太理解这个词。 “喜欢。”恩和换了种说法。 “谁会喜欢干这个!”阿努哈哈大笑,额头堆起皱纹,说:“阿爸活着的时候,也是做这个。我不做,就没人做了,总得有人去管这些死的牲畜,管死人。” 恩和被他的笑容感染,这么多天嘴角久违地扬起,她问:“那你喜欢做什么呢?” “我,我喜欢画画。” 年近四十的“光棍儿”阿努,生平第一次被人关注。 他喜悦地从木箱翻出一个羊皮本子,生着层层厚茧的手递给恩和。 恩和单手持相机对准放在腿上的羊皮本,另一只手缓慢掀页。 阿努不仅喜欢画画,画得也是极好。 恩和很快能将一幅幅肖像,与村里熟悉的面孔对应起来。 翻着翻着,手上动作微顿。 有三分之一的画,都是女萨满。 祭敖包,祭火,祭天时。 击鼓,唱歌,跳舞,净化族人时。 而画中的女萨满,多是饱含笑意的。 但恩和知道,她不会露出这种神情,这是阿努对她饱含情意的想象。 恩和看破不说破,继续看画,后面大多画的是一些孩子,看模样有五六岁的,也有十一二岁的。 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然后她停下了,将镜头重新对准阿努。 “这些是芒罕村的孩子?为什么我没有见过——” 问出这个问题后,恩和自己都哑住了,手脚逐渐冰冷发麻。 第78章 是啊,这些天除了襁褓摇篮中的婴儿,不会走路的幼儿,除了雪。 她没见过其他孩子。 阿努没再回答,低下头拿回自己的笔记本。 这时女萨满说:“天要亮了,该回去了。” 她把熟睡的雪放回石砖垒的小屋,盖好被子,最后摸了摸他的额头。 镜头记录下女萨满和阿努消失在小路尽头的背影。 恩和轻声说:“她并不信任我,也有事在隐瞒。” video12. “今天芒罕村有召唤神灵的仪式,村民不允许我这个外人过去,所以无法拍摄。” 恩和边走边说,鞋底踩在萎蔫的草尖,她苦中作乐地笑笑,“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去看看雪。” 恩和背包里装了仅剩的几个小面包和一盒牛奶,还拿上了涂抹伤口的药膏。 到了羊圈,她刚刚摆好三脚架,看到眼前场景时着急地喊叫。 弯腰从脚边拾起一个土块,扔出去砸到一个小羊脑袋,咩咩叫着去食槽另一边吃饲料了。 可羊还是啃伤了雪的眼角,鲜血顺着脸颊淌下来。 雪却像是不知道疼痛,跪在食槽边缘用手去抓里面的羊饲料,两只小手轮番往嘴里填。 恩和瞬间哭了,拽开门跳下去,崴了脚,也顾不上疼。 她一瘸一拐地把孩子从羊堆里抱出来,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在没有羊粪的空地,把他放在上面。 雪也许是太饿了,又趴着去揪边上的草吃。 他把自己当成了小羊,认为吃草可以填饱肚子。 恩和手忙脚乱地不知道是该去处理他眼角的伤口,还是先拿食物给他吃。 而她一放手去拿背包,雪的小手就乱抓,无论什么都往嘴里送。 多日压抑的痛苦情绪毫无征兆地爆发,恩和握着雪的手腕无助地放声大哭。 雪忽然不动了。 慢慢地,他爬到恩和身前,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就像母羊抚慰小羊的模样。 恩和咬着下唇,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脏兮兮的小脸。 雪的眼睛虽然没遗传母亲的蓝色,却干净纯洁得像一块宝石。 看她仍在流泪,头发毛糙的小脑袋,再次碰上她的脸。 恩和哽咽着说。 “他怎么会是恶魔。” “他是天使。” ...... 第12段视频结束,屏幕停留在雪的眼角淌血,像小兽睁大眼睛观察恩和时的模样。 直至一滴泪砸在桌面发出细微响声,陆炡才回过神,僵硬地抬起手抹了下脸。 此时外屋的门被拽开,廖雪鸣揉着眼睛,脚上的拖鞋是反的。 脸上带着刚睡醒的潮红,迷迷糊糊地走到陆炡跟前,声音黏糊:“......陆炡,你怎么不睡觉呀,要工作吗?” 陆炡没说话,单手合上电脑,摘了耳机,尔后把廖雪鸣揽进怀里。 他抱着廖雪鸣,抱着雪。 反复确认廖雪鸣的温度,确认雪的温度。 又不敢抱得太实太紧,怕雪下一秒融化。 第67章 愿长命百岁 在廖雪鸣的印象里,陆炡很少有这种情难自抑的时刻,不顾他的疲惫开始荒唐的下半夜。 手臂发软地搭在男人宽阔的背,全身上下所有感官只剩他留下的带着痛楚的炽热。 以及凉凉的吻。 很奇怪,陆炡哪里都热,烫,唯独唇瓣是凉丝丝的。 反复吻在他的脊椎,颈间,最后吻在他的眼角,问他:“痛不痛。” 廖雪鸣哑着嗓子说不痛。 可陆炡像是没听到,仍不厌其烦地问,到最后廖雪鸣不再有力气回应他。 在欲望攀顶的白茫间,廖雪鸣神志不清地想他到底是在问谁,又在和谁对话。 被清洁干净的廖雪鸣腰背酸软地靠在床头,白皙皮肤氲着刚出浴缸的温热气体。 他侧头望向窗外山脚溢出的一圈白光,彻底没了睡意,肚子又饿又痛。痛是被顶的,饿是被累的。 听见廖雪鸣胃里的抗议,陆炡失笑。 用毛毯裹住他遍布蹂躏痕迹的身体,套上衣服去给他弄吃的。 廖雪鸣抱着小腿,透过三指宽的门缝看见正在冰箱前翻找食物的身影。 他垂下头,抬手摸了摸后脖颈。 被反复亲吻吮吸的触觉还在,按上去有一点火燎般的疼。 沉迷于x事,即使不舒服也有意讨好陆炡。廖雪鸣明白,自己是出于对爱人有所隐瞒的愧疚不安。 ——那份被魏执岩刻意隐瞒,又交到他手中的尸检报告。 下塘村年仅八岁的女孩,因父亲嫌弃累赘蓄意谋杀已是骇人听闻,而比这更残酷的是她生前竟遭受过x侵。 廖雪鸣依旧记得那时他听到的女孩母亲为抬高阴婚彩礼尖锐刺耳的话,也忘不了她浑身发抖地紧攥手机和泪流满面的绝望表情。 所以魏执岩有意隐藏,是因为女孩的死另有隐情,也大概率会引出更严重的事。 ——“你不仅要学会保护自己,也得学着寻求别人的保护。” ——“比如陆炡。” 那日魏执岩在探监室说的这番话,廖雪鸣总算是窥到了一点意思。 这份报告就在他手中,魏哥是让他自己来决定到底要不要告诉陆炡。 廖雪鸣痛苦地闭上眼,将额头抵在膝盖,轻轻撞着。 这几天他有种预感,有那么一件事在等着人去掀开。 哪怕是掀起个角,他和陆炡之间都不能再回到从前。 厨房的抽油烟机声停了,几分钟后,陆炡端着餐盘进来,把热腾腾的小馄饨放在桌上。 回头看见廖雪鸣仰着的小脸,伸手抹去他眼角的湿润,“还疼?” 廖雪鸣摇了下头,顺势在他温热的掌心里蹭了蹭脸。 吃完东西漱好口,陆炡把窗帘遮严实,抱着廖雪鸣继续补觉。 他不自觉地又去抚摸对方的刺青,亲吻那里的皮肤。 廖雪鸣被陆炡弄得痒,也察觉出他情绪的反常。 伸手按开台灯,他背对着陆炡坐起身,轻声说:“这些奇怪的符号,从我记事就有,一直不知道什么意思。问师父,他说不知道。问他怎么来的,只说不记得了。” 安静须臾,陆炡却说:“我知道,我来告诉你。” 廖雪鸣一愣,正想回头看他,却被轻轻按住肩膀。 身后的陆炡低眼落在那一个个被骨针刺下的咒语,指尖轻柔地依次触摸。 恶鬼转生,为鬼为蜮。 “圣子降世,造福为民。” 以此咒刺之,囹圉于肉身。 “特选吉符,护其平安。” 定将短命碎骨,六道孑然无依。 “......” 检察官的吸气声略有颤抖,他将廖雪鸣拥入怀中,在夜的尽头哑声说:“愿宝贝长命百岁,爱人恪守不渝。” 闻言,廖雪鸣没说话,后背贴着他胸腔的部位清晰感知心脏的律动。 他回忆起上周在学院的选修课上鉴赏的一部影片,大致讲述一位智商低下的主人公和一只老鼠一并接受了实验改造,逐渐变得智慧却痛苦的故事。 廖雪鸣竟有些感慨,是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是马主任口中那个“不知道事的小孩”。能清晰地分辨假话和真话,读懂别人的情绪和话里的意思? 就像身上的刺青,怪异扭曲的形状,魏执岩多次让他遮好不要示人,餐馆老板看见时的愤怒,甚至古代专门有往人脸上刺字的刑罚......怎么想也不可能是陆炡口中的美好寓意。 但他并不在乎,既然陆炡赋予了这些含义,自己愿意相信,其余都不重要。 廖雪鸣回过身,安静沉着地注视陆炡片刻,身体前倾虔诚地吻在他的唇角。 他也做了一个决定。 廖雪鸣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尸检报告,双手递给检察官:“一年前下塘村溺亡的女孩,生前遭受过x侵,魏哥隐瞒了这一事实。” video13. 雪的朋友在清晨去世了。 恩和用镜头记录这一时刻。 雪的朋友是一只出生不足十天的羊羔,母羊生了两只,只够喂饱一只。孱弱的那只被同胞兄弟最后一次拱出去,再没能站起来。 雪埋葬了他的朋友。 他跪在羊羔身边,小手抚摸着它稀疏脏污的毛发,从头到脚一遍又一遍。 最后雪用额头碰了碰羊羔冰冷僵硬的身体,抱着他放进羊圈凹陷的小坑里,铺上一层薄薄的湿黏的土,放上一朵墙根边生长的紫色狗娃花。 镜头持续拉近,照清那双因挖坑指甲渗血,满是泥污小手。 恩和红着眼吸了吸鼻子,透过镜头外去看雪,轻声说:“如果雪没有出生在这里该多好,他生来纯粹善良,也许以后会是一名动物研究专家,就像珍古道尔女士;也可能会成为一位入殓师,守护生命的最后一个节点......” 恩和说不下去了。 她死死地咬住唇,拆掉三脚架上的相机转身往敖包群跑去。 第79章 闯入女萨满所在的蒙古包时,里面一群人正在叽里呱啦地商讨什么事,恩和听不懂。 她无视村民的阻拦,愤怒地瞪着女萨满,喊道:“你不该,也不能那样对你的孩子,他不是恶魔,他生来拥有人的尊严,有正常生活的权利!” 在场的大多数人听不懂恩和话的意思,有人去抢夺她手里的相机,抄起棍子撵她出去。 推搡争执间,女萨满严厉制止,让其他人出去,只留恩和一人。 村民虽有不满,但不得违背萨满的意志。纷纷怒目圆睁地盯着恩和,嘴里辱骂着出去了。 敖包内渐渐安静,只听见恩和粗重起伏的呼吸声。 “恩和。”这是女萨满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目光平静:“你记不记得,你其实从来没告诉过我,你来到芒罕村的目的,我也不曾过问。” 恩和攥紧拳,又松开,从背包里掏出一张照片给她:“这是一位母亲的女儿,你应该认识,她死得不公,死得悲惨,凶手却仍逍遥在法律之外......这就是我的目的,我要弄清事实的真相。” 女萨满盯着照片几秒,抬眼问她:“知道真相后,你会怎么做?” 恩和一愣。 女萨满的眼神沉了些,盯着她:“那些人,是真正的恶魔。” “我的妈妈和哥哥,包括已经去世的爸爸,都不想让我为生活奔波冒险,希望我能有一个安稳的人生,所以我的名字叫‘恩和’。长大后我也按照他们的意愿,报考了大使馆,做着一份稳定的工作。” “但我从未忘记,我有一个梦想。”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真正的调查记者,永远站在公权力的对立面,身后是普通百姓的调查记者。” 恩和话间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有力:“既然我想知道真相,就做好了负责到底的觉悟,请您相信我。” 久久沉默后,女萨满低眼,唇角微微扬起。 video14. “说出来有点不可思议,现在是晚上,我正在女萨满居住的蒙古包里。” 恩和转了转镜头,露出整个屋子的样貌。 其实萨满居住的环境不比村民优越多少,胜在整洁干净,多几件家具。 最重要的是,有一个沐浴桶可以洗澡。 恩和久违地泡了热水澡,用了牛油和羊油做的香皂。现在浑身上下十分轻松,短而茂密的黑发像海胆似的根根刺着。 她穿着女萨满给她的干净里衣,缓缓朝镜头说:“那天情绪一激动跑进萨满的房间,自顾自地说了那番话后......她什么都没说,只让我今天晚上的十点钟来找她,不能被别的村民发现。” “一个小时前,她告诉了我这么做的用意——明天的祭祀。” “萨满说天一亮,孚信集团的高层按惯例会抵达芒罕村......这意味着,我马上就能触碰到事实的真相。” 恩和讲,女萨满会让她穿上他们的衣服,脸上画好图腾、戴上面具,混进祭拜人群之中。 但是相机和录音笔等设备是不能带进去的,她比了比手势,说会事先搜身,有个黑色的盒子,也会响,大概率是金属检测仪。 说罢,身后传来门销拨动的声音,应该是女萨满梳洗好了。 等恩和回头,与镜头一同看到那抹纤瘦的身影,她一时愕然,尔后眼眶有些泛酸。 脱去繁缛袍服,摘下沉重头冠的女萨满,一身简单的杏色常服,黑直长发瀑布般披下挡住窄窄的肩膀。 而时常被面具覆盖遮掩的,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 平日威仪凛凛的领袖模样几乎让恩和忘记,女萨满比自己还要小三四岁,她其实才十九岁。 【作者有话说】 回收一下文案! 第68章 看一看未来 video15. 恩和侧躺注视着在同一张床上,与她面对面的女萨满,轻声问:“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似乎一点也不反感相机拍摄?” 女萨满缓慢地合了下眼睑,看向柜橱上正在录制的相机,说:“多拍一些,以后我的孩子,就能多看一些。” 恩和微怔,眼底柔软了些,笑道:“幸好我带的内存卡容量足够大。” “内存卡,容量?”女萨满听不太懂。 恩和耐心解释相机的储存原理,“......就像现实里的房子,视频越长,占据的空间越大,占满的时候就不能继续拍摄了,得删除或者换张新的卡。” 说着,她放下支着脑袋有些发麻的手臂,正打算动动身体时,女萨满往右边靠了靠,伸手抱住了她。 恩和一愣,脸颊渐渐泛红。 她感受到对方的头发蹭着自己的下巴,听见她说:“恩和的身体,果然和想象中一样温暖。” “那、那当然,我们家的人都体热,手脚暖和得很。” 恩和有点磕巴地说,犹豫几秒,她抬起手将女萨满圈入怀里。 骨架太小了,肩背薄薄一片。 她的爸爸和哥哥都是高个子大骨架,恩和也遗传了这一点,初一时身高就突破了一米七。 妈妈有点忧愁,总是念叨着长这么高不太好。 而哥哥苏和却天天带她去吃夜宵,说不仅得长高,女孩子还得壮实。 幸好自己是干吃不胖的体质,平时能量消耗也大,不然早被哥哥喂得超重了。 所以抱着纤细瘦小的女萨满,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玩的芭比娃娃。 可她即使再瘦,小腹依然赘着一块软肉,是生育的痕迹。 萨满现在十九岁,意味着怀雪的时候只有十六七岁。 恩和抿了抿唇,“你为什么要这么早结婚呢?” “早?”她眼露困惑,说:“不管是结婚,还是生孩子,我已经算晚的了。” 恩和一哑,忽然想起十几岁结婚生育是落后贫穷地区的常态。 沉默片刻,她问:“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你真正的名字。” 而女萨满摇了下头:“不重要,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记得小时候生活在边境一带,有一天被装进运煤炭的车,后来到了芒罕就再也没离开过。 “知道我是怎么被选为萨满的吗?” “你之前不是说因为你眼睛的颜色?” “也不全是。”她轻轻笑了下,“那时村子里的人都病了,上吐下泻,死了一半的人。当时被认为是神动怒后的惩罚,现在想来应该是一种叫‘疟疾’的传染病。” “我在床上躺了七天,竟好了,而上一任萨满没挺过去,我便被认为是神灵选中的接班人,坐上了这个位子。” 听她慢慢讲着,恩和忽然想到阿努口中那个“胆小的男人”。 她问萨满:“你的丈夫对你好吗?” “嗯。”女萨满颔首,说:“我生病时,他不像其他男人一样怕传染躲得远远的,一直守在我的床边。换身下的木桶,给我擦干净身体,喂糖水......他还总是哭。” 说到这里她尾音带了点笑,半开玩笑:“哭得我很烦恼,所以就好了。” 恩和心头泛酸,抚了抚她的后背:“你会想念他吗?” “被选为萨满后我和他就没再见过面了,后来得知他失踪的消息。别人都说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可他在我这里是最勇敢的男人,他为了我不怕死。” 女萨满顿了顿,声音平静:“我不想念我的丈夫,我怀念他。” 光线昏暗中她的双手被握住,听见恩和说:“我带你去华国找我的哥哥吧,你知道这个国家吗?” 女萨满摇了摇头。 “我去过两次,那里很大很大。不仅有山,有河,还有海。” “......海?” “就是水,一望无际的水,蓝色的水。” 水向来是这里的稀缺物,女萨满惊讶地微微睁圆眼:“想象不到。” “是吧,不光是你,我也想象不到。第一次跟着哥哥到他上学的地方,看见足足有六七十米高的大楼,比芒罕村西边那个小山还高。” “......真会有那么高的房子吗?” “骗你干什么,等你亲眼瞧见了,就信了。”说着恩和有些激动地坐起身子,睁着亮亮的眼睛,问:“所以你想不想跟我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未来?” 安静须臾,女萨满扬起唇角,眼尾也弯起来:“我想让我的孩子去看一看。” video16. “现在是晚上的八点十分,我刚从祭祀的场地出来,也见到了孚信——” 话未说完,恩和忽然跑出画面外,传来持续的呕吐声。 剧烈到像是呕出血,呕出五脏六腑。 几分钟后,她重新回到镜头前。 脸上画着的图腾晕成红一块,紫一团,却掩不住苍白的脸色。 恩和嘴唇白得发青,颤抖着说上两句话,就要停下来大口换气。 “我终于在这里,见到了孚信集团的高层,也见到了那些孩子。” “孚信集团以基金资助为由,借着蒙古民主化后的对萨满教的自由复兴政策,把这里的孩子推向肮脏交易,进行惨绝人寰的x虐待......他们怎么会是恶魔?他们对孩子们做的事,撒旦见了都会惭愧!” 第80章 “他们,他们......” 恩和悲痛得发不出声,又不得不掐着手臂,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忆过去数小时发生的事情。 “......被x侵的那个女孩,她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我所能见到的至少有三十个。” 这些孩子有男,有女。有几岁的,有十几岁的。 唯一的共同点,是不会超过十四岁。 按照孚信集团在场一位高层的戏谑调侃:“再大了,不够嫩。也记事,反抗起来叫人头疼。” 其中一位姓戴的华国本部官员的恶行,让恩和的牙龈咬得渗出了血。 一年前他x侵一位十三岁且有身孕的女孩,事后让她终止妊娠,称之为——“转运珠”。 他得意忘形地朝新来的同伴传授经验,炫耀:“老弟你以后就知道管用了,这玩意不能不信。你看跟我不对付的,下台的下台,进去的进去。而你大哥我,节节高升,这辈子都没这么顺过,哈哈——” 尽管这些事恩和叙述得已经极为详尽,但她知道因为没有拍摄,也无录音,一切的一切都不能作为法庭的直接证据。 “法律。”恩和麻木地念着这两个字,一直在流泪:“他们做了罪恶滔天的事,他们的罪行罄竹难书,好不容易等来女孩母亲勇敢地揭发,却落得众叛亲离、社会性死亡的下场。” “负责孚信集团公诉案的检察官,怎么能罔顾调查事实,昧着良心将他们无罪释放,甚至都没送上法庭!” “法律到底是谁的法律,保护的到底是谁——” 恩和终于崩溃地瘫软在地放声大哭,嘶哑的哭声是化不尽的愤怒和绝望。 此时屋门被推开,女萨满走进来,又轻轻关上。 恩和扶着墙站起身,双目通红,对她说:“你的族人不是信仰神灵,听你的话吗?你怎么能允许他们把自己的孩子,交给那些恶魔?” 闻言,女萨满垂下眼睛,眼睫遮住空洞的眼神,告诉恩和:“这里的人需要神灵,是在饥饿,寒冷,疾病之时。他们祈求神,但神从没有,也无法应验。” 她轻呼一口气,素日平淡的语调带了一丝哽咽:“后来有人带来了粮食和煤炭,带来了药物,甚至是金钱,满足了他们对神的一切需求。这时候他们心中的‘神’已经换了,我只是一个傀儡。” “......” 恩和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 因为女萨满说的都是事实,她除了从那些孩子稚嫩的脸上看见了懵懂的仓惶和恐惧。 同时也看见了单纯的笑容和期望,自愿投入肮脏腥臭的怀抱,只为一块巧克力,一件新衣服。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点着头说:“所以你把自己的孩子称作‘恶魔转世’,是为了保护他不被......” 恩和咬紧唇,但话还是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只想保护你自己的孩子。但那根本就不叫保护,只是把他从一个深渊,推向另一个,你——” 下一秒她倏地抬起手不停扇自己的脸,女萨满愣了愣,赶紧上前阻止她。 恩和用的力气很大,脸颊已经显出红肿。 她用袖子抹了把脸,说:“我没事,只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哥哥以前告诉我,人在极度无能时只会埋怨和愤恨别人,他不希望我这样。” 恩和紧紧抱住对方,痛苦地闭上眼睛:“对不起,刚才的话对不起。我明白的,你也是受害者,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责怪你。” 女萨满同样紧紧地回抱她。 恩和的眼泪落在她颈间,颤声问:“可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 女萨满也流了泪,额头抵在她胸前:“我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回忆还有一章就结束了 第69章 往前走,别回头 video17. “外面有人来,好像是有孩子受伤了。” 恩和手持着相机,镜头对准敖包的褐色木门。 “怕被村民发现,萨满让我在里屋等着,不要出声,可是......” 门缝溢出一个女人的啜泣,她虽听不懂方言,能从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中感受到对方的焦急和恐惧。 “不行,我得出去看看——” 恩和披上外套推开了门,等看到外屋的场景时,她痛苦得发出短促音节。几乎是跪到担架旁边,不顾女人的阻止掀开男孩下半身盖着的毛毯。 血顺着毯子坠着的角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男孩闭着眼几乎连喘息力气都没有了,瘦骨嶙峋的身上一片青青紫紫,而身后一截肠子脱出来,血被碳灰凝结成块状。 恩和下意识避开视线,又强迫自己去看,转头大声质问男孩母亲:“怎么能往伤口上撒灰,他会感染而死的!” 女人被呵斥得一时说不出话,女萨满拍了拍恩和的肩膀,轻声说:“不要怪她,这里的人没有现代医学的意识。” 恩和深吸一口气,抹了把眼泪跑回屋里,从背包里翻出仅剩的半瓶消毒冲洗液。 一开始她拿棉签去蘸,根本于事无补,干脆扣掉塑封盖去冲伤口。 消毒液见了底,还在往外渗血。 恩和摇头,拿着空瓶子的手一直在抖:“不行,必须得送去卫生所,他真的会没命的......” 女萨满沉静得多,她摸了摸男孩满是冷汗的额头,抬头对女人说:“把阿努找过来。” 女人却犹豫了,在她们眼中,阿努是不幸之人,不能与孩童接触,被他带离芒罕村算得上大忌。 “神不会救孩子,只有母亲能救孩子,只有你自己能救他。”萨满眼神冷冽,近乎命令的口吻:“去叫阿努,快。” 女人抿紧唇,粗糙脸庞淌下两条泪,双手合十:“是,都罕。” 二十分钟后,阿努找来马车拉着他们从村后悄悄离开,去往十公里外的乡镇。 望着消失在山坡尽头的影子,恩和呼出口冗长的气,转身却发现身后的女萨满已经不见了。 “我在羊圈找到了萨满。” 恩和轻声说着,按开相机补光灯,转动镜头朝向栅栏边坐着的身影。 女萨满将雪抱出了羊圈,白色长袍边染上泥泞。她紧紧地抱着雪,鼻尖反复蹭着孩子的脸蛋。 雪没有睡觉,每当在妈妈怀中时都十分安静,一双大眼睛瞅着她,眨眼也是极少的。 仿佛认得眼前人是他唯一的至亲,也明白看一眼少一眼的道理。 虽夏季,山上夜温很低。 恩和脱下冲锋衣外套,过去默默盖在女萨满的肩头。 她蹲在对方面前拢了拢衣服前襟,尽可能让残留的体温罩住母子二人。 女萨满抬头,忽然说:“恩和问我什么时候能结束。” 那双冷淡的蓝色眼眸,沉痛而坚决。她不自觉地收紧抱着雪的手臂,做了一个决定:“现在,我们结束这一切。” video18. “孚信集团下次来芒罕村是来月的十五号,换句话说,我们有二十八天的时间做准备。” 恩和讲,计划主要是女萨满制定的。 从第一次恩和来拜访芒罕村,她脑中已有了这个想法。 此次的主要目的是收集证据。 恩和从钱夹里取出一支迷你录音笔,面向镜头说:“虽然说录音不能作为直接证据,但总比没有好。” 录音笔由女萨满持有,近距离接近高层以录下关键身份信息。 恩和会提前藏在芒罕村南部两百米的小山包上,用组装过的镜头对准祭祀敖包,拍摄记录孚信集团高层的脸。 而另外也有两个人会参与进来,一位是阿努,另一位是他的小徒弟。 阿努负责协助并保护恩和。 马匹已备好,一旦计划失败被发现,阿努会第一时间带着恩和骑马向南逃出芒罕。 “在决定计划实施前,女萨满唯一的请求是雪。她坦然说她是自私的,即便计划失败,最后只能救下一个孩子,也只能是她的孩子。” 小徒弟会提前一天接走雪,安置在芒罕村外的住处。 女萨满决意不能让雪再被囿于羊圈,不管她的孩子未来是以草原为生,还是去更远的地方,只得脚丈量大地。 “这个计划是很危险的,但我们别无他法。拖上一天,就会有孩子被伤害......孩子是一个民族的希望,是未来,我们必须保护他们。” 恩和沉默须臾,声音哑了些:“最后的最后,我问萨满,假如计划失败,位于最前线的她该怎么办?” 女萨满闻言露出个轻松的笑容,让恩和:“别怕。” 芒罕的祭祀敖包下挖有密室,储存的口粮足够吃上半个月,她会找准机会逃出来。 “我问了阿努,他说密室是很安全的,外族人进不去,也让我放心。” 恩和牵起唇角,对镜头强扯出一个笑容:“希望我们一切顺利。” video19. 组装镜头里芒罕村的祭祀开始了,敖包周围燃起熊熊火炬,几辆黑色越野车停在空地。 第81章 紧接着保镖站在道路两边,车上的人依次走下。 恩和眼睛发红,咬着牙说:“这个人是孚信集团的董事长,他曾经在大使馆接受过采访。” 镜头里的中年男人长脸瘦削,两耳反骨,眉心中央一颗褐色的痣。 关注财经新闻的人对他并不陌生,这张脸经常出现在报纸头版,正是孚信集团的现任董事。 而前不久他刚成立了儿童慈善基金会,旨在救助第三世界的贫困儿童,被国内外媒体争相报道称赞——以实际行动力破集团高层x侵丑闻。 她愤怒道:“真是虚伪至极,令人作呕。” 因为视角问题,其他人拍个七七八八。 其中一个因弯腰掸裤腿上的灰尘停留片刻的男人,被清晰记录在画面中。 “我记得他,他是华国人,姓戴。” 这个戴姓的中年男人,正是那晚向同伴洋洋得意自述“转运珠”经历的败类。 那时恩和站在他身后的柱子旁,嘴咬出血才忍住拿起墙上挂着的长刀砍他。 恩和拿起相机,想尝试能不能将镜头拉的更近时,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全身血液倏地凝滞。 女萨满被一个保镖押出敖包,紧跟着出来的一个女人用手透过镜头指向他们。 阿努瞧出恩和的异样,凑到镜头前登时脸色大变,骂道:“这个该死的贱人!” 正是那晚阿努偷偷送去镇上卫生院的女人,她的孩子在半路中因失血过多不治身亡。 女人认为是女萨满害死了她的儿子。 不知何时她暗中知晓了计划。 比起一时失神的恩和,阿努反应迅速。立即把相机挂在脖子里,拽着恩和跑下山去骑马。 还没上马,回过神的恩和猛地挣开阿努,颤抖地说:“我不能走,我得去救萨满。” 阿努一把薅住她,操着不太流利的蒙古语吼着:“你去,只会死,都会死!” 恩和何尝不明白,但她流着眼泪喊道:“我们能救出她,想办法躲进密室——” “根本没有密室,她是骗你的!草地底下都是石头和冻土,哪里能挖得出密室!”阿努也流出泪,哭着告诉她:“你以为我不想救都罕,我想和她一起死!但我必须完成答应她的事,带着你和孩子离开!” 恩和足足愣了五秒钟,她咬破了嘴唇。眼神绝望,却用最后的力气推开阿努,毫不犹豫地转身往村子方向跑去。 阿努泄愤似地大叫一声,狠狠抹掉眼泪跟上去。 可仅仅跑出三四十米,他们就停下了,震惊地看着村口。 背对他们的女萨满散着凌乱长发,半截裙摆被撕下,脱掉了行动不便的高跟马靴,赤脚踩在这片荒凉无望的草地。 她双手紧攥长杖呈自卫姿态,杖顶雕刻的马头不知所去,之下藏着的是泛着银光的白刃,此时正往下淌着血。 右前方,一个保镖跪倒在地,痛苦狰狞地捂着涓涓流血的胸口。 再往前,三四个魁梧保镖正在逼近。 “萨满——” 听到恩和的声音,纤细背影明显一震。她侧头望向恩和,那双始终沉静的蓝色眼睛浮现一丝无奈,语气却依旧严厉决绝:“阿努,带她走。” 阿努使劲跺了脚,从身后抱住恩和的腰。 恩和疯狂挣脱,去往女萨满的方向。 女萨满扬起唇,眼里含泪呐喊:“恩和,带着我们的希望,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不要回头——” “恩和,带着我们的孩子,让他去看一看世界,看一看未来——” 恩和怔住了,趁此阿努咬紧后槽牙把她扛在肩膀,头也不回地往南边跑。 此时有保镖扳动枪机对准他们,几乎是瞬间女萨满扑上去堵住枪口,扬起长刀刺向他的肩膀,同时子弹贯穿她的腹部,鲜血浸满白衣。 恩和悲恸地哭喊,看着女萨满用最后的力气推倒身前燃着的火炬。 提前洒在草地和敖包的油瞬间燃起,向四周窜去,顷刻间芒罕村被大火覆盖。 在一声又一声的“让领导先走——”中,火焰眈眈逐逐地侵蚀草地,吞没女萨满的每一寸肌肤。 短短十九段录像。 结束了雪的母亲短短十九年的一生。 在最后是恩和整合视频后的一段自述。 她讲那时他们和半路赶来的小徒弟会和,带着雪骑马离开,保险起见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路,期间差点因脱水丢了性命。 经过半个月的翻山越岭,抵达边境地带。 阿努将提前准备好的钱交给掮客,送他们去华国境内。 而临行前的一晚,恩和留下一封信离开了。 她说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她必须让真相公之于众。 三个月后。 恩和在大使馆遇害。 苏和私自解剖了妹妹的遗体,取出这片吞咽进体内的内存卡。 前半生失去了一条腿,杀了一个人,后半生被困在牢笼。 视频全部结束,坐在电脑前的陆炡迟迟未动。 直至电脑屏幕熄灭,“公诉一科”的办公室失去最后的光亮。 黑暗中,陆炡摘下镜框靠在椅背,手背抵在额头掩住眼睛,陷入了某个回忆。 二十年前那场狩猎结束后,陆家人回营地炙烤当天的猎物,牙齿撕扯着新鲜的肌肉纹理。 而陆炡什么都吃不下,无视陆振云的呵斥独自去往僻静角落,坐在草地久久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 后来陆湛屏寻到他,在身边坐了下来。 彼此沉默片刻,陆湛屏先开口:“即使我不开枪杀死那只小猫,它也会被鬣狗或豺狼吃掉。与其那样,不如给它个痛快。” 陆炡没说话,侧头看他。 “春天生,冬天死,本就是流浪猫的命运。” 陆湛屏安抚似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随后伸手指向远处被云雾横亘的山脉,问:“小炡,告诉叔叔,那是什么山?” 陆炡顿了顿,说:“阿尔泰山。” 指尖向上移了一寸,陆湛屏指着北极星:“在这个夜里,比山更高的,是星星。比星星更高的,是月亮。” 他看向陆炡,“而比月亮更高的,是金钱。” 陆湛屏笑了,又问:“比金钱还要高的,小炡知道是什么吗?” 不等陆炡回答,他薄唇翕动:“权力。” 陆湛屏揽住他的肩膀,温柔语气下压抑着某种情绪:“相信叔叔,我们一定会站在最高处,不会有人再敢欺辱我们。” 那次狩猎结束后,陆湛屏以检察官身份接手孚信集团公诉案,最终无罪释放高层领导。 因怀疑案件调查结果,一名叫恩和其其格的女调查记者踏上征途寻求真相。 所有的事情在此形成闭环。 第70章 去看海 永安殡葬的大厅内。 陶静正在整理柜台新到货的骨灰盒,瞧见门口进来的高大身影,站起身:“陆检,来找鸣儿的?” 陆炡点了下头,“他在忙?” “在解剖室帮小天的忙呢,进去有两三个钟头了,估摸着也快结束了。陆检,您坐沙发上等一会。” 陶静到茶吧机边沏茶边说:“景阳的妈妈已经顺利在京城住院了,多亏陆检的帮忙,真的谢谢您。” “没关系,茶就不用了,我过去等他。” 陆炡低头处理手机上的工作消息,绕过她径直走向殡仪馆的后门。 滚烫茶水透过瓷杯灼着掌心,杵在原地的陶静垂眼盯着清亮的茶水。 进来的小王瞅见她,“静姐,你这是饮水思源,思考人生呢?” “少贫。” 白他一眼,陶静把茶水倒进沥水桶,似自言自语:“辗转反侧大半个月的事,人家一句话就能办妥,多少普通人还在后面排着队治不上病......” 透过门窗玻璃窥见解剖室一隅,于添天正在整理标本,廖雪鸣的手肘上上下下,看上去是在缝合遗体。 陆炡坐在门口的不锈钢长椅上等,手机震动起来,是闻珏的来电。 电话一接通,对方开门见山地讲:“之前你让我调查的事,有结果了。” 四年前闻珏在加州的西达赛奈医学中心就医,也正是孚信集团董事长治疗胰腺癌的医院。 “他死的前一年,曾经因性骚扰男护工被举报,后面家属把事情压了下来,没闹到警署。另外,护工还未成年,是个高中生来这里实践学习。” 闻珏稍顿,鲜少吐出句脏话:“真是个畜生。” 陆炡闭眼捏了捏鼻根,眼前闪过录像中二十年前董事长的模样,以及那位被迫害至失血过多死亡的小男孩。 “嗯,有时间再说。” 挂断电话,陆炡朝窗外青绿的油松盯了一会儿,解剖室的门开了。 廖雪鸣甩着消毒液冲洗过的手出来,脸上口罩未摘,只露着一双眼,看见长椅上的有些惊讶:“陆检察官,您怎么来了?” 第82章 陆炡没立即回话,朝他伸出一只手,“过来,让我看看。” 最近他们彼此都比较忙,想来已有四天没见过面。 廖雪鸣抿了抿唇,把手递给他坐在旁边。 陆炡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攥了攥,低声说:“我过来找于海洋他儿子,有些事情,得进一步问问法医的意见。” 闻言,廖雪鸣瞬间意会。 他重重点了下头,千言万语只用一句:“我相信陆检察官。” 镜片后的眼神蓦地柔软,又带有一丝沉重的悲伤,陆炡抬手轻轻抚过廖雪鸣眼角那块细小的疤痕。 是幼童时期荒芜草原留给他身体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廖雪鸣疑惑地问:“怎么了?” 手顺势向上给他拨拨稍稍扎眼的额发,陆炡说:“头发有点长了。” 上次理发还是在京城探监魏执岩前,当时发型师按照陆炡的要求只稍微修了修。 廖雪鸣半睁着眼,“还是得去找大爷理发,才半个多月又该剪了。” 陆炡顺势说:“别剪了,留长点好看。” 这个提议他真的认真想了想,带着点妥协的意味,应声道:“那好吧,就先不剪了。” 话音刚落,陆炡忽地低头要亲他。 廖雪鸣赶紧往后仰了身体,伸手捏紧口罩的鼻梁条:“不要啦,从解剖室出来还没洗澡。” 陆炡笑,揉了揉他的头发:“去吧,等忙完我去找你。” 目送廖雪鸣走出长廊,陆炡收起唇角的弧度,拉开解剖室的门。 于添天正在桌台前对着标本写尸检报告,听到声响回头,看见人愣了愣,试探性地问:“......陆检?” 陆炡应声,“还记得我。” “是啊,我记得上次见面还是我上大四的时候。” 于添天因成绩优异交换到京城,也算半工半读,因为户籍问题买车挂牌出了点状况,当时是于海洋请陆炡帮的忙。 陆炡环视一圈朴素的工作环境,问他适不适应这里的工作。 “还好,活杂了点,比在京城轻松。”于添天笑起来很阳光,打趣道:“没有那些阶级分明的人情世故,也不用考虑什么节骨眼送什么礼。” “我记得你之前在鉴定中心工作?” 于添天点头,后知后觉:“所以陆检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一点私活。” 陆炡拿出公文包里的文件递给他——下塘村幼女溺亡案真正的尸检报告。 看到法医签字那一栏“魏执岩”的签名,于添天渐渐敛眉,年轻俊朗的脸变得严肃,反复仔细看了三遍。 一旁的检察官不动声色地说:“在案件重启调查前,得需要一段时间做准备工作,别人我信不过。” “我明白。”于添天将报告收好,“我会拜托朋友查一下这串dna序号,这点请陆检放心,不会在任何操作系统留下痕迹。” 陆炡颔首:“谢了。” “可别谢我。”于添天摆手,勉强扯出笑容:“既然是魏叔的事,我们家不管怎样都得帮。” 到办公室时,同事们正在高高兴兴地讨论着什么。 陆炡一进门就瞧见廖雪鸣趴在桌子置物架上,认真地听着对面的两个姐姐说话,发尾带着点洗完后的潮湿。 过去顺手拽平他皱起的羊毛衫衣角,检察官轻声问:“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虽没逾矩的动作,廖雪鸣还是不太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下周就是元旦假期了,姐姐们在说出去玩的事,她们想去看海。” 听到“看海”,录像中恩和与萨满聊天的画面不可抑制地浮现在脑海。 画质虽不算高清,却掩不住女萨满听到海的样貌时的惊愕与憧憬。 手在眼前晃了晃,廖雪鸣轻轻叫他:“陆检察官?” 陆炡回过神,眼底深沉的情绪未散,问他:“你想去?” 廖雪鸣没回答想不想,只腼腆地说:“我还没有去过。” 在别人看不到的桌下,陆炡握住他的手:“我带你去看一看海。” 元旦三天假,不长,去不了南海岸。 陆炡便就近找了在京城邻城做度假村的朋友,订了套海边别墅。 本来是打算和小朋友二人世界,后来他说想带上陶静一起,看她最近因家里家外的事比较疲惫。 想到林景阳这段时间请假在京城医院陪同预动手术的母亲,便也叫了他忙完过来玩一玩。 一来二去,干脆把小陈也拎上了,彻底成了永安殡葬和“公诉一科”的团建。 假期的前一晚抵达别墅,一进院子,小陈脖子上的u型枕还没摘,楼上楼下跑了一遭。 最后捧着茶几上的菜单怼到陆炡面前,笑嘻嘻:“领导,我可以点份帝王蟹吃嘛,还有海胆刺身,整天刷视频,我都不知道什么味的......” 陆炡正低头给廖雪鸣掸身上在院子里沾的细沙,没看她,“想吃什么自己点,多要几份,正好大家都没吃晚餐。” “感谢陆检!” 小陈高高兴兴地打电话去叫餐了。 廖雪鸣坐在凳子上任凭陆炡给他换鞋,看了眼陶静刚刚进去的客房门,轻声说:“......静姐一直不太开心,大概是担心林助理和他的妈妈,听说林阿姨昨天下午做完手术到现在还没从监护室出来。” 拇指使劲按了按自己拧着的眉间,廖雪鸣对上陆炡无奈的表情,听见他说:“你什么时候能别老想着别人,多注重注重自己?” “......对不起。” 陆炡叹了口气,起身从吧台冰箱拿出小瓶矿泉水给他,“一天都没怎么喝水,先把水喝了。” 廖雪鸣乖乖喝水,看向去门外打电话的检察官。 房间的门被敲了敲,陶静说:“请进。” 换上睡衣的廖雪鸣探出头,“静姐,你在忙吗?” 陶静笑了笑,朝他招手:“收拾一下东西,你栽着身体在那里干什么,进来呀。” 廖雪鸣关好门,倒坐在椅子上,手撑着椅背看陶静整理行李箱的东西。 基本上全都是给林阿姨带的护理用品,还有给林景阳捎的衣服,整整齐齐的分在两个帆布包里。 而陶静身上的衣服还没换,也没下楼吃晚餐。 “怎么了?” 她回头看向自己,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还有几分拘谨。 廖雪鸣瞥过床上铺着的床单和枕套,以及柜上未动过的新鲜水果,他有些犹豫,想自己叫陶静过来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鸣儿?” “......就是陆检察官看静姐太担心林阿姨,所以叫了车送你去医院,司机大概还有十五分钟到。” 短暂沉默,陶静放下手中的活看向他:“你确定是陆检察官看出来的?” “......” 廖雪鸣抠着手指,没说话。 “鸣儿,我知道你是想着姐姐,替我好。可陆检同我们的关系,和你不一样......很多时候他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她叹口气,过来揉了揉廖雪鸣的头,声音轻了些:“有些人情我们还不完的,一旦要还,就什么都得付出去。” 廖雪鸣想也不想地反驳,“静姐你误会了,不是的,陆检察官不是那样的人。” 陶静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推着他的肩膀:“你出去吧,姐换身衣服,跟着车去医院。” 【作者有话说】 抱歉大家这几天很忙,本来想周六更,结果又出差了。不过暂时算是忙完了,俺会加快码字速度! 另外剧情也到最后的最后阶段了! 第71章 thepresent 林景阳和陶静是第二天下午到海边别墅的,两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 林母各项指标达到正常水平,顺利从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医生说一个星期左右就能出院,剩下的化疗疗程定时去当地医院完成即可。 “陆检您可真是帮我大忙了,以后不管现场取证的环境多么恶劣,我定当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正拍着马屁的林景阳怀里被塞进一箱食材,戴着黑色棒球帽的陆炡冷笑:“林助理有空在这慷慨激昂,不如抓紧时间搬东西。” 他抱着箱子傻乐,又主动去廖雪鸣手里扛烧烤炉:“小廖老师这个沉,我来搬,你别动了——” 今天天气回温,太阳明媚,午后室外温度有十五六度,于是大家伙决定趁着暖和劲儿去海边弄个热乎乎的烧烤。 在京城这边没什么需要顾忌的,陆炡从车库开了辆最宽敞的越野车。 等林景阳看到门口停着的宝蓝色奔驰越野,脸都红了,眼巴巴地望向陆炡。 陆炡把车钥匙丢给他。 林景阳热泪盈眶,神圣地抚摸“三星叉”:“以后我转不了正,只要陆检不嫌弃,当您的司机也成。” 陶静没好气地给他一巴掌:“瞧你这点出息!” 小陈跟上:“你背叛了工人阶级!” 廖雪鸣嚼嚼:“陆检察官,您买的这米饼真好吃!” 第83章 到海边,男士负责搭帐篷、架烤炉,女士则准备要用的食材。 等廖雪鸣把烧烤用的工具找出来,又在箱子里翻了半天,无果,回头说:“我们的煤块好像忘记带了。” 小陈一拍脑门,“坏了,那箱煤我放到台阶上忘搬下来了。” “邦邦”砸着固定帐篷地钉的林景阳直起身,摘下手套抹了把汗,下意识开口想损小陈两句,被陶静瞪了回去,她指指不远处的一排门市楼:“刚才来的时候我看那边有烧烤店,可以去找商家买点煤。” 大家手上都不太干净,小陈和陶静还穿着围裙,于是目光齐向出来度假还时不时处理工作的败兴之人。 陆炡收好pad放进包里,“我去买。” 看他要去开车门,林景阳拦住:“陆检你别开车了,停车太费劲。就一公里的路,我看遮阳伞那边有共享电瓶车。” 陆炡停顿两秒,“我开车去。” “那真不好停车,车屁股太大拐不过歪,买了煤放电车脚踏板上就行。” 而检察官近乎固执地坚持:“我开车。” 小陈串串儿的手一顿,眯眼看向陆炡:“陆检,您该不会是不会骑自行车吧?” 陆炡抬手推了下镜架,说:“我不需要会骑。” 小陈笑得轻蔑:“不会就不会,啥叫‘不需要’?” “抱歉,不是不会,是确实不需要。” 检察官面不改色,腰板也很直:“我从上幼儿园就有车接送,家里雇有四五个司机。并且我在加州读的高中,十六岁就有了驾照,配了两辆车......” 小陈咬牙打断:“男人心虚的时候果然话最多!” 林景阳一脸惶恐:“这些可炫耀不得啊陆检,得反对奢靡之风,坚持务实工作作风啊!” 陶静被逗得直笑。 而廖雪鸣过去挡在陆炡身前,劝和:“好啦好啦,我骑电瓶车去买就好啦。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你们不要再说陆检察官了......” “没关系,平时他俩在办公室就这么对我,我习惯了。”陆炡顺势用下巴蹭了蹭廖雪鸣蓬松的发顶,话间稍显委屈:“宝贝,还是你好。” 小陈抓狂:“老男人不仅装嫩,还倒打一耙——” 林景阳震惊:“啥,叫小廖老师啥,宝贝?!我是幻听了吗?!!” 陶静没眼看了。 最终廖雪鸣骑车载着陆炡一起去了,将近一米九的大男人挤在小后座上,看起来有些滑稽。 望着海边小路上晃晃悠悠的影子,林景阳感叹一声,念叨着:“别说还挺甜蜜,要是小廖老师是个小姑娘就好了,俩人挺配......” 小陈:“嗑死我了。” 林景阳回头吓了一跳,“你磕哪儿了,都疼哭了?” 小陈抹了把眼睛,难忍兴奋:“你不懂,别问了。” 度假村的海滨广场有跨年烟花秀,三百英寸的显示屏跳动数字倒计时钟,还有半个多小时抵达新的一年。 深夜气温直逼零下,几个人裹着厚厚的露营毯,手捧热红茶看着不远处的对岸。 一阵海风吹过,冻得小陈一连打了三个喷嚏,闷着鼻子把杯子递给陶静:“静姐,再帮我倒杯热水。” “喏,这还有两贴没用的暖宝宝,你粘在衣服隔层里。”陶静把水杯和暖贴一块给她。 陆炡脱下充有鹅绒的冲锋衣外套递过去,说:“把这个穿上,让你早点回去你不听。” “这不是大家出来玩,都开心,为得过节嘛。”小陈没接,看他只剩一件单薄的黑色内胆,“你身上的太薄了,我不穿了。” “我不冷。”检察官轻啧一声,“抓紧拿过去,手麻了。” 廖雪鸣的视线在两人间移了移,尔后伸出胳膊紧紧抱住陆炡的腰,头贴在他胸前,慢吞吞地说:“姐姐你穿吧,这样就都不冷了。” 陆炡没空理会小陈了,把衣服扔到她头上,顺势用露营毯象征性地围住两人,将廖雪鸣亲了又亲。 听着不可描述的声音,陶静忍不住出声:“你俩,注意点。” 小陈红着脸,舌头都打结了:“陆检要、要不你就掀开,大大方方的,让我也看看!” 陶静:“?” “对2!”林景阳兴奋地喊出声,随着胜利结算的背景音乐得意一笑:“还敢跟我抢地主,两万欢乐豆到手!” 他吸了吸冻出来的鼻涕水,一抬头看见四个人有三个人红着脸,疑惑地挑起眉:“你们咋脸都这么红,到底是冷还是热?还有小廖老师你嘴怎么肿了?” 胳膊肘使劲戳了下他,陶静扶着额头:“你闭嘴吧。” 林景阳眨眨眼,“咋啦?” “吃薯片辣着了。”陆炡心情很好的样子,给牛奶插上吸管,递给廖雪鸣:“请喝吧,小廖老师。” “......谢谢。” 廖雪鸣嘬着牛奶,乱蓬蓬的脑袋低得要埋进沙子里。 心想得找个时间和陆检察官好好谈谈,不能在朋友同事的面前做这种事,下次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这次就先原谅他好了。 委屈的小模样看得小陈心头泛酸,单纯的小廖老师,被糟蹋了还得给老男人说谢谢! 她咬牙切齿地嚼着牛肉干,看得林景阳有点害怕:“你这是学偶蹄类动物反刍进食呢?” 小陈瞪着陆炡,恶狠狠地说:“这牛太老。” 快要零点,烟花秀已在预热,广场上人头攒动,纷纷举着手机准备记录这一刻。 小陈眼里映着海岸的热闹,感叹道:“今年发生了太多事,真是我毕业以后最漫长的一年,总算捱过去了。” 她提议:“要不趁这个时候大家展望一下明年,说说自己的愿望吧?我先来......愿我姥姥的身子骨还能像今年一样硬朗,永远不要生病!” “我也是。”陶静长叹口气,“以前老想着发财,到现在才意识到普通人别生病,健健康康的,就是最大的财富。” “到我了,到我了!”林景阳攥拳比了个“加油”的手势,不假思索地说:“和以前一样,我希望未来的我能——” 话戛然而止,他侧头看向身边的陶静。 “怎么不继续说了?” “......没。”林景阳挠了挠头,傻乎乎地笑:“也是想家人都健康,和静静也能好好的。” 陶静不好意思地笑,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 习惯跟着损他两句的小陈却没说话,沉默地看向他放下的手,拳头还未松开。 “小廖老师呢?” 廖雪鸣思忖须臾,温声说:“那就希望大家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林景阳忍俊不禁:“你是阿拉丁神灯吗?” “小廖老师明明是天使!” 小陈嚷嚷着张开手臂要去抱他,被陆炡眼疾手快地按住脑门。 他把廖雪鸣自己怀里带了带,郑重其事道:“这位小姐,不要随便对别人的男朋友动手动脚。” 林景阳惊了:“男朋友,小廖老师谈对象了,啥时候的事?” 陶静似乎理解了他挺正直体贴的一个人,三十了还没能找到对象。 她伸手合上林景阳掉下来的下颌,无奈道:“你先别多嘴,等回头我慢慢和你说。” “不过有件事你说对了。”陆炡低眼看着廖雪鸣一截秀气窄窄的鼻梁,话里抑着情绪:“他是天使。” “老男人腻歪起来真可怕......”小陈撇着嘴,问:“陆检,你的愿望呢?” “我没有。” “不要再装x了!” 陆炡耸了下肩膀,不以为意道:“我们家不过节,甚至没有庆祝生日的习惯。给一个日期赋予特殊含义,被视为毫无意义的行为。更不会去展望未来,许下什么心愿。我母亲从小教育我:愿望从嘴里说出来,意味着你永远不会有心气去实现。所以想要什么,不要说,必须立即去争。” 话间短暂停顿,他低声说:“过生日也好,春节也罢,变成我需要展现成果的节点。上学时是学业,竞赛,gpa。工作以后则是人际关系,职称,晋升高度等等。在国中以前,我焦虑甚至恐惧节日的来临,然后逐渐习惯,麻木......久而久之被同化。” “我开始变得自私,功利,不择手段,奉行阶级观念,至少在三五年前还是这个状态。” 陆炡牵动唇角,苦涩地笑容中掺杂些许释怀:“你们可能很难理解有意贬低服务业工作者的行为,然而我的确做过这种事。” 气氛变得沉默,四个人大眼瞪小眼。 人常常在敞开胸怀吐露太多心里话后尴尬懊悔,陆炡也不例外,他清了清嗓子:“抱歉,说了扫兴的话。” 林景阳凑到陶静耳边:“我怎么感觉刚才陆检说那话的时候......有点迷人?” 后者认同点头:“这大概就是,成熟优秀的男人因自卑在自我剖析时最有魅力。” 小陈竟不知道说啥了,讪讪道:“陆检您还真是贯彻小说男主人设,弄上破碎感了,我都有点心疼了,你说这事整的哈哈......” 第84章 一直安静听着的廖雪鸣,忽然仰头问他:“那现在呢?” 陆炡一愣,“现在?” “我们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里有讲:过去已成历史,未来充满神秘,只有今天是礼物,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称之为‘现在’,thepresent,您还教我读了这个短语。” 廖雪鸣握着他的手,“现在没有人要求您做什么,所以许个愿吧陆检察官,就算说出了口,但我现在是阿拉丁神灯,可以帮您实现。” 注视着这双温柔纯粹的眼睛,陆炡不禁轻笑出声。抬头看向周围的人,忽觉恍惚。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习惯了每个人的存在,在琐碎重复的日常中寻得内心的平静。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也能拥有真心换真心的平凡情感,即使耳边声音是聒噪的,优柔寡断的,无关宏旨的,却不觉厌烦。 “好,那我也许个愿。”陆炡垂眼注视廖雪鸣,轻声说:“神灯先生,那就明年大家还能一起过节。” 廖雪鸣大声回答:“收到!” 零点时分,新的一年到来了,在人群喜悦的欢呼声里朵朵烟花绽放在夜幕。 林景阳和陆炡下意识替身边人捂住耳朵,小陈本来挺高兴的,虽然单身从不让她觉得孤独,但此时此景多少心里有点空落。 下一秒一双温暖的手捂住她的耳朵,廖雪鸣抿唇朝她腼腆地笑。 “小廖老师你怎么这么好。”小陈眼底泛起泪花,扑过去使劲推开陆炡,抱住廖雪鸣,嚷嚷着:“陆检,你起来让我演两集!” 第72章 我有一个梦想 茶几放上一杯热气氤氲的可可,林景阳从医院同步的每日身体监测报告中抬头,“陆检,你还没睡啊?” 陆炡从左侧的单人沙发坐下,视线扫过他笔电屏幕上的内容,问:“阿姨的身体恢复得还算顺利?” “医生说很理想,病情发现的早,也多亏陆检能帮我找到这么好的医疗条件。” 林景阳捧起杯子抿了一口,甜味抚慰疲惫的大脑,轻叹口气:“幸好我妈没什么事,我爸走得早,要是她也......把我这个没出息的样儿告诉我爸,那也太寒心了。” “没人会这么想,林助理。”陆炡放下翘着的二郎腿,看向他:“我们聊一聊?” 林景阳怔了怔,“好。” “前几年我刚到棘水县,瞧不上这里的一切。” “......看得出来。” “各级做事拖泥带水,推诿扯皮。审批程序又臭又长,文书标准一言难尽,更别说上下级之间的繁文末节。总之在职能效率上,同我先前工作的地方相差太远。” “确实是,而且陆检一直很敢说。我记得你刚来就敢在会上质疑检察长的决策,把大伙儿吓得不轻。” “大概是从小到大没从口头上吃过苦头。” 林景阳摸着后脑勺,脸上笑着:“您别这么说,其实我们心里特佩服,真的。” 气氛安静少时,陆炡忽然说:“林助理,我认为我必须得对你说一句抱歉,尽管有些迟了。” 林景阳一愣。 “在处理下塘村的案子时,我对你说了自以为是的话,现在想来简直是妄自尊大。林助理纯粹的感性,是我永远无法拥有,并且也不能拥有的东西。” “我并不是想否定或者推翻个人行事原则,我不会改变自己,而是意识到‘我无法同时踏上两条路,也无法知道另一条路的风景’。不同的选择只是开启不同的道路,并非判断对错的标准。” 陆炡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放在他面前,微微俯身:“既然一开始由林助理先意识到,所以你比任何人都有知晓真相的权利,也应该由你将偏离的事实拖回正轨。” 见此,林景阳敛起眉心没说话。他拆开文件袋,仔细看过尸检报告的每一行内容。 检察官在一旁说:“我至少需要半年来准备重启案件,不管结果如何,我会让它成为你转正或者往上调动的一份优秀材料。” 闻言,林景阳双手持着纸边放在腿上,垂眼看着上面的内容,缓缓道:“既然这样,我也跟陆检说些心里话。您刚来署里那会儿,应该能感觉得出来大家都怕您。加大法学硕士,发达地区的任职经历,又有一些关于您姓氏的闲言碎语......棘水县这种小地方,多少年也没来过这样的人。” 他抬头注视对方,“但是陆检,后来大家的想法都变了。我也好,小陈也好,我们知道您身上也有我们没有的东西,是奋斗一生也达不到的高度,这不仅仅是家庭背景带来的。我曾经也挣扎过,颓废过,没出息的怨天尤人......一晃快要三十二了。” “我知道我这个岁数,谈梦想太晚,太不负责任。但从小时候第一次看到《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录像,我就知道它一直盘旋在我的上空。所以这件事我心甘情愿去做,拼尽全力去做,不是为了转正,能捞到什么好处。” 林景阳眼睛有点红,有泪光在闪烁:“只因我有一个梦想,我一抬头,就能看见。” 陆炡朝他伸出手:“能和林助理共事,成为朋友,是我的荣幸。” 林景阳抹了下眼泪,紧紧握住他的手,咧唇笑:“值了!” 深夜有风吹过,移开云,露出月。 月光洒进楼梯转角窗,照亮隔断墙后的抱膝而坐的清瘦身影。 廖雪鸣侧头透过扶梯悬吊的常春藤叶片缝隙,窥到沙发上两人相视而笑的侧脸。 他此刻无比希望自己真的是灯神,能让梦想成真。 元旦假期结束后,进入到棘水县一年最冷的时节,也是老人最难熬过的凛冬。 往年这时殡仪馆上上下下忙得站不住脚,尤其是人员短缺的灵车司机和遗体美容师,夸张到挤出口喝水的时间都难。 不过今年永安殡葬的压力减轻许多,一个原因是邻县新建的殡仪馆分担部分工作,另外是开始承接民政学院的实习生来工作。 无论是就业压力还是社会观念的迭代,新一代的学生不再对殡葬行业避之若浼。 甚至外界传言中稳定编制、高新奖金和工作环境清静等条件,成为很多人报考的第一专业志愿。 但永安殡葬每新到一批实习学生,马主任都会提前打预防针:“殡葬行业不管是体力还是精神层面,工作压力都是极大的,并且薪资只是正常事业单位的水平。如果你是抱着暂缓、逃避就业报考这里,饭碗再铁,饭也会馊,趁早不要给我们添麻烦。” 新的一年,新的政策,新的指标。 廖雪鸣在和马主任深入交流过后,正式担任实习指导老师。 与去年短暂带领观摩学生团那次相比,他心境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不再惶恐担忧教学任务出错,而是更加严谨地传授每一条经验,冷静地演示每一回实操。 廖雪鸣想大概是在棘水学院的专业学习给了底气,也离不开身边的人对他的帮助,离不开陆炡。 他一直喜欢这份工作,现在不仅是喜欢,还想成为一个能肩负更多责任的人。 未来一天他也能让人依靠,也可以保护陆炡。 廖雪鸣知道藏着躲着、被人推着是不行的,想往更高更远走,只能靠自己主动迈开腿去跑。 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不再独自坐在停尸柜前自言自语,任由时间流逝。 即使手头上的工作完成,也会主动去解剖室帮忙。依照魏执岩对他的嘱托,多学一点总归没有坏处。 于添天从廖雪鸣手中接过量杯,里面是刚从死者体内提取的胃容物。 他看到廖雪鸣眼下加深的泪沟,劝道:“今天工作量不大,我一个人做就行,你去眯一觉吧。” “我不困的。”廖雪鸣低头将针引线,准备缝合:“而且主任会给我算加班费,多攒点钱也好。” 于添天惊讶道:“攒钱?你有想买的东西么,手机,电脑,还是车?” 他摇头,“房子。” 这让月光的同龄人小天大为震撼,佩服得说不出话。 此时解剖室的门被敲了两下,又进来一位“熊猫”,不过于添天觉得她更像眼圈黑的海棠兔。 小陈马尾松散,眼神涣散地来取尸检报告,强撑着笑给廖雪鸣打了个招呼,又把庭审材料交给于添天签字。 一分钟的功夫,打了四五个哈欠。 于添天签好后递给她,试探性地问:“姐姐也加班准备攒钱了?” 小陈白他一眼:“加班?我们那叫‘值班’,哪来的钱,想什么好事呢。” 于添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接着搭话:“这个案子不是林哥在跟么,怎么姐姐来了?” “陆检临时安排他去外地出差了,暂时让我负责。”小陈忍不住抱怨,“按理说该让我去出差啊,也不是多紧急的事。林阿姨还做着化疗,得多陪着她......” 一旁的廖雪鸣和于添天脸色微变,没再继续问。 褪得发粉的对联,掉漆生锈的铁门。 第85章 林景阳站在残砖垒得门坎坡上,对了一遍手中地址上的村户号。 他朝身后的警员点了下头,说:“你先去车上等我吧。” 等人走后,林景阳抓住门环敲了敲,随后院子里传来一个沙哑飘忽的女声:“......是谁啊?” 他瞬间听出是下塘村溺亡幼女的母亲,张某兰,全名张悯兰。 林景阳稍顿,朝里面喊:“张姨您好,我是镇上大队的工作人员,需要登记个信息,可以先打开门吗?” 安静顷刻,随后是插销拨动的声音,小门敞开了一条缝。 等看到男人的脸时,张悯兰脸色惨白,表情惊慌地关门。 林景阳动作迅速地用手别住门轴,另只手攥住她宛如竹节的手腕,语气依旧平和:“抱歉骗了您,但我确实是有事而来。” 张悯兰没有挣脱的力气,喘着粗气:“我、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到底有什么事!” 林景阳咬肌一瞬间绷紧,眼神带上锐利,沉声道:“来还琪琪一个公道。” 听到这话,张悯兰大惊失色,可作为一个母亲的本能让她眼泪先流,颤抖着唇发出几个短促音节。 模糊视线中看到他的袖子被门上铁丝刮了个口子,正往外飘着洁白如雪的细小绒毛,而手腕一圈青肿,被硌出了血。 张悯兰当然认得眼前这个小伙子。 那时法庭终审宣判,得知那个男人一定会死在监狱后,她跪在了检察官的脚边祈求原谅。 被无视后周遭人都在扛着相机拍她,还有记者要求:“来,看镜头,眼泪最好再哭多点。” 只有他扶着自己起来,带她去休息室,递来一杯温水。什么都没说,握了握她的手。 如今又找上门来,说给自己的女儿寻一个公道。 第73章 我们在交往 “张姨你别拿来了,我真的不吃。”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院子树上结的。” 张悯兰把一箩黄柿子放在炕上桌,又从柜子翻找出碘伏和红花油,“对不住你,手腕上擦一擦吧。” “这一说还真有点疼。” 林景阳勉强笑了下,用棉签蘸了蘸破口的地方,被门硌出的淤血只能慢慢吸收。 环视一圈屋内,陈旧但干净,只是没什么人气。 他试探性地问:“我记得您还有个两岁的儿子?” 张悯兰两颊抽动了一下,靠在炕头,背弯下去:“被李家人带走了,我只能过年的时候见见我的孩子......” 沉默片刻,林景阳说:“可是琪琪你永远也见不到了,她才八岁,人生还没有开始。” “......” 张悯兰掩面而泣,痛苦的哭声从指缝溢出。 哽咽渐渐平复,她麻木地盯着箩里皱皮的柿子,哑声说:“生老二之前,我在隔壁村子的养殖兔舍打工,添饲料,扫兔粪,洗笼子......一个月有两千五百块钱,用来养活全家。李幺他不干活,整日喝酒打牌。” 李幺是张悯兰曾经的丈夫李某,因杀害亲生女儿被判处死刑,现已执行。 “没钱了,就开始打我,打琪琪。一开始李家还管,时间长了,权当看不见的。我抱着琪琪回娘家,也劝我多忍着点,说离婚太丢人。” “......没报过警吗?” “没用的。”张悯兰缓慢地摇摇头,“上门调解过几次,当官的也烦了,我自己也觉得没用,心想就这样吧。” 可突然有一天李幺有钱了。 吓得张悯兰四处打听,但没人借给他钱。她害怕是去借了高利贷,直到给女儿洗澡时看到触目惊心的痕迹。 她恐惧地睁大眼睛,颤抖唇:“说是查了医院的出生证明,生辰八字能旺那个大官的运,他就......我当时怀了老二,我不敢啊——” 侵害持续了一个月,等大师算的期限已过,罪犯拂袖而去。 从高云摔回泥地里的李幺愤怒地对女儿起了杀心,隔天便将其推入野河中。 “去警局报案,把李幺送进监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可是琪琪再也回不来了......” 林景阳想起她卖掉女儿遗体时的尖锐逼人的语气,咬牙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把琪琪的遗体配冥婚交出去,不能让她好好下葬?” 听到这话,张悯兰面露茫然:“我们这里的习俗就是这样的呀,不配出去,没结婚的女娃娃不能下葬的。” 林景阳一时无言,一股怒火憋闷在胸腔。 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还是可恨之人或有可怜之处? 他现在才明白其实都不是,世界上最坚固的监狱是愚昧。 林景阳深吸一口气,盯着她问:“对琪琪实施犯罪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张悯兰没说话。 “是戴永良,对吧?”他扯了下唇角,眼睛发红:“一个恶贯满盈的畜生,居然叫永良。” “戴永良。” 陆炡轻声念着三个字,将手中dna检测报告中附着的照片,与恩和录像中的男人对比。 虽年轻二十余岁,但五官不难辨认出是同一人,正是恩和口中那位“戴姓”官员。 戴永良,现五十九岁。原孚信集团一级子公司的副总兼书记,现居京城某处疗养村。 能够成功获取到他的身份信息,是五年前因婚外情对象携私生子上门,为此做了dna检测。 于添天委托先前研究所的朋友,秘密比对到了这串数据,与尸检报告中受害者体内残留体液提取的dna信息一致。 戴永良是x侵下塘村幼女的凶手,并且是孚信集团犯罪高层的成员之一。 如果将手中的资料和录像公之于众,相信普通民众都能窥到案件审判结果的不公。 但法律不允许。 其一,魏执岩篡改尸检报告的行为违法,削减了内容的真实性,无法作为证据;私自调取客户信息违法,会牵扯到于添天以及更多人,所以不能使用。 其二,恩和的录像。 视频中的主要信息来自恩和自述,并没有录到关键的高层预谋或实施犯罪的画面。 陆炡也查过资料,彼时孚信集团的慈善基金涵盖芒罕及周围地区。因此捐赠物资,高层现身当地合乎情理,观点很轻易会被律师推翻。 以上都无法作为重启公诉案的直接证据,贸然亮出底牌只会是竹篮打水。 所以陆炡打算从戴永良x侵下塘村幼女一案为切入点。 这次假借检署借调出差,秘密安排警员陪同林景阳会见张悯兰,想方设法劝她指控戴永良并作为证人出席法庭。 只要能顺利到达这一步,再加上“法医分尸案”未消的社会热度。戴永良作为昔日高层之一,孚信集团势必会重回公众视野。 捋到这里陆炡冷笑一声,他也是不得不用上某个律师的惯用手法了。 总而言之,这也是魏执岩想要的事态走向。 这些年他手里拿着证据,一直在等,等一个机会,等一个人。 要不是有铁门阻拦,陆炡倒真想亲口问一问魏执岩,应该说是问一问苏和。 是觉得他陆炡就是要等的那个揭开真相的人,还是想看他和陆湛屏之间“弑君”的戏码? 恐怕是后者。 桌上的手机震动两声,是林景阳的消息。 【林助理:陆检,张悯兰已经同意,明天带她回棘水县安置。】 【林助理:具体情况在手机上不方便说,等我回去。】 陆炡回了条语音:“注意安全。” 整理完手头所有的资料,锁进写字桌抽屉。 陆炡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快到晚饭的点。 他点开消息列表,除了同事和工作群,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问候,没有一条是某只坏猫发来的。 事实上昨天一整天只回了四个字:在忙,加班。 工作日也就罢了,今天是周六还这样就有点过分了。 陆炡拨过去号码,意料之中没接。 他换了身衣服,准备亲自去殡仪馆堵人。 “遗体沐浴需要家属在场,但逝者的隐私部位不能被看到,所以要盖好毯子在里面擦洗......” 穿着黑色马甲制服的廖雪鸣掀起衾单一角,钻到里面向周围学生演示如何清理遗体。 “很多老人的遗体是从医院直接运到殡仪馆,传统习俗要在弥留之际穿好寿衣。”他温和有条理的声音透过衾单,“插管的老人一般都接有造瘘袋,与身体连接处的洞会有不同程度的腐烂,流脓水、有气味都是正常现象,不要在家属面前表现出负面情绪,另外一定要穿好防护服保护自己......” 这节课的实操演示结束,廖雪鸣捋了捋被静电摩擦翘起的头发,问:“大家还有问题吗?” 因为这个专业班的课设在周末,大部分学生请假回家了或者干脆没来上课,只剩八九个在学校住宿的外地学生。 一个齐刘海的女生举手,“小廖老师我有一个问题,现在能去食堂吃饭了吗?” 第86章 廖雪鸣笑了下,“走吧,我们一起去。” “我还有第二个问题。”她向后指了下门口椅子上坐着的人,小声问:“这个帅叔叔坐那儿看了好半天了,他是谁啊,公开课的老师吗?” 他一愣,回头看到检察官招了招手。 陆炡走过来亲昵地揽住廖雪鸣的肩,露出个官方的微笑:“你们好,我是小廖老师的朋友。” 很少在县里见到外形气质好又属于成熟那挂的男人,学生们脸有点红:“您好。” 一行人本来打算去食堂用餐,但大方的陆检察官决定请客。 有两个男生约好了去打球,还有几个孩子不想去外,最后就剩了三四个女生高高兴兴地去吃披萨。 点好餐,趁廖雪鸣去洗手间的间隙,陆炡不动声色地打听:“你们小廖老师平时教课怎么样?” “很好啊,老师虽然年轻,但比我们职校的老师负责多了,讲得细,也很温柔,长得也那么漂亮......” 短发女生滔滔不绝讲着,完全没注意到周围人稍变的脸色。 旁边的女生忍不住打断:“好了好了,差不多行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喜欢小廖老师。” 这话非但没让她不好意思,反而大大咧咧地有些得意:“喜欢小廖老师有啥见不得人的?又年轻又优秀,长得还跟明星似的。前面几个班结束实习后,不少人给小廖老师写情书呢,我也要写!” 同学无语:“朋友,我知道你的,看病喜欢上医生,军训喜欢上教官......” “闭嘴啊啊——” 几个孩子吵吵闹闹,全然忘记了某人的存在。 此时廖雪鸣回来了,在洗手间洗了把脸,额前发梢,鬓角和睫毛都是湿的。 刚入座,对面的陆炡递给他手帕。 “谢谢。”他自然地接过,擦擦脸,又擦擦手,还给他。 陆炡顺手叠好放回外套兜里,随后把点单的平板给他看:“想吃什么,其他人都点好了。” “嗯......我要两个蛋挞,再要一个那不勒斯披萨。” “不要可乐?” “要的要的。” 点好单后,廖雪鸣捧起桌上的热奶茶抿了一小口,才发觉周围人都在看自己。 他忽地有些不自在,顺势搭话:“刚才大家在聊什么呀?” “聊受欢迎的小廖老师。”陆炡单手撑着下颌,拖长拖调地问:“说是小廖老师收了不少情书,怎么这事我不知道?” 廖雪鸣皱起眉,“什么情书?” 女生有点尴尬,挠挠脸:“就是,就是她们给老师你的信。” 他下意识“啊”了一声,茫然道:“那不是感谢信吗?” 里面还夹杂着英文句子,廖雪鸣看不懂,忙得也没时间查词典。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看向陆炡,着急解释:“陆检察官您不要误会,不是您想的那样,孩子们怎么会给我送那种信件......” 陆炡好整以暇地笑,用拇指擦去站在他唇角的云盖沫,“好了,我又没说什么。” 这下几个女学生彻底不说话了,双颊泛红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们。 陆炡朝她们招了招手,“我准备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只说一次。” 不止她们,这话让廖雪鸣也竖起耳朵好奇地凑过去。 只见陆炡用手挡着嘴唇,小声说:“是你们猜的那样,我和小廖老师在交往。” 第74章 我们的家 语言经过大脑转化成信息,所有人显出一副宕机模样。 陆炡又略显无辜地补充:“抱歉,我好像漏了两个字,是和我的‘朋友’在交往。” 大家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短发女生笑着接过话:“陆老师,这两个字您哪里能漏掉呀。可不要开这种玩笑,传出去要是有人当真了,对您和小廖老师影响也不好的。” “是呀是呀,披萨来了大家快吃吧,趁热芝士能拉丝......” 不管蒙混过关与否,大家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此事。 廖雪鸣也很少再说话,低头默默嚼着食物。咀嚼得很慢,好似下一秒就睡过去。 陆炡瞧着他被塞得仓鼠一样的脸颊,心生后悔,实在后悔。 甚至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一时情绪上头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看几个女孩子守口如瓶的模样,简直还没她们懂事。 用餐结束,廖雪鸣开车送学生们回了职校宿舍。 车内只剩他们两个,热闹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移上车窗,廖雪鸣准备拉车档启动车,手背却被大手覆住。 坐在副驾驶的陆炡侧过头,指腹轻轻摩挲:“还在生气?” 没等廖雪鸣说话,检察官的头靠在他肩膀,轻轻撞了两三下,"宝贝,对不起。" “.....陆检察官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不应该一时冲动当着学生的面说不应该的话,没考虑到你的情绪和可能招致来的负面影响。” 向来善解人意的廖雪鸣,此刻却字字追问:“您为什么会冲动?” 一声轻叹,陆炡直起身,与他对视:“真想听?” “想的。” “因为我老了,看到那些和你一样年轻鲜活的面孔,毫无芥蒂地说喜欢你,憧憬你。”手指轻轻弹了下廖雪鸣的脸蛋,他坦然又无奈:“我嫉妒得要命。” 意料之外的缘由,廖雪鸣难以置信睁大眼睛。 “嫉妒”这种词怎么也不该是从检察官口中说出,甚至对面只是一群刚刚成年的孩子。 廖雪鸣双手捧住陆炡的脸,左瞧瞧,右看看,眼神认真而深情:“没关系的,就算陆检察官老了,也是最帅的老人。” 陆炡气笑了,侧头咬了下他的手:“你到底会不会安慰人?” 廖雪鸣凑过去安抚似地蹭蹭检察官的脸颊,小声说:“那我带您去一个地方吧。” 望着夜幕中一片被绿色安全网围住的钢筋铁架,陆炡挑眉:“这就是你要带来我的地方?” “那里,是我们以后的家。”廖雪鸣指向右边第二栋,“在一楼,门朝南,带一个小院子。” 陆炡一愣,目光落在他最近因加班劳累而见消的脸颊,迟疑道:“你买房子了?” “先交了定金,明年一开春再签合同,付首付。” “......这一笔钱不是小数目,怎么不事先找我商量?” “棘水县的房子没有想象中那么贵,我有存款的,工作这些年攒的钱几乎没怎么动。” 廖雪鸣腼腆地笑,“马主任知道我动了公积金账户里的钱后,主动借给我一笔钱让我慢慢还。条件是明年拿到学位证后,我要继续考证评职称,不然要给我加利息的,所以我得好好学习。” 面对他一双赤忱而纯粹的眼睛,陆炡说不出话,任由夜风拂动爱人的发尾。 这次是廖雪鸣主动向前一步抱住检察官,头抵在他胸前,“陆炡,我脑袋笨,不会说话,有数不清的缺点。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有一个优点,就是说到做到。” 他踮起脚,吻了吻陆炡的唇角,红着脸仰头说:“我一辈子只爱你一个人,我会努力工作养你,我也会给你一个家。答应你的每一件事我都能做到,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也许是从小到大优渥的生活条件,或者高中以后没在国内生活的缘故,陆炡一直无法理解东亚人对于房子的执念。 普通人背上债务,削减生活标准,最具有创造力的三十年浪费于偿还贷款。 将人生融注在一堆砂石和水泥里,在样板间上演家长里短的样板戏。 多么傲慢无知的见解,大抵是因为“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而陆炡现在想和廖雪鸣有一个家。 一个用照片、绿植和洗涤剂的香气,用他们的回忆和爱填满的家。 一个只要打开门,看得见,摸得着,一切就在这里的家。 一个世界风雨如晦,他们依然可以拥抱彼此的家。 陆炡眼底泛红,深吸一口气,双手按在他肩头,口吻带上严肃:“我接下来的话,不是在开玩笑。我正在做的一件事,大概率会让我失去检署的工作,并且不会有转圜余地。” 认真思忖片刻,廖雪鸣温声说:“如果连陆检察官都容不下,说明这份工作也就那样,一定是有更好的地方在等您。” 他笑,“比如我们的家。” 安静两秒,陆炡倏地将人横抱起往车里塞。 廖雪鸣懵然:“是要去哪里吗?” “咔哒”一声扣上安全带,陆炡用力吻在他唇角:“开房。” 手指绕过脸颊挤进口腔,将哭泣声搅得破碎,陆炡腰部用力,却让背身跪在床上的人:“小声一点,这里隔音不好。” 他低低地笑,低头吻在耳后:“隔壁已经敲墙表达不满了。” 手指传来被牙齿磨着的痛感,廖雪鸣流着眼泪,膝盖磨得发红,单手勉强地撑着床面,另只手往下探去。 第87章 却被检察官一把攥住手腕,反扣在腰后。 陆炡咬着他颈后的刺青,“今晚不准用前面。” 被撞得从尾椎骨到头顶都是麻的,视线涣散间廖雪鸣觉得陆炡太坏。 叫也不行,哭也不行,却又不肯让他释放。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眼前泛起金花,一股奇异的触电感往下窜去。 廖雪鸣已经顾不得隔音不好的情况,手抓着床单往前逃,又被握着腰重重按回。 他艰难地回头,去抓陆炡的手腕:“不行,这次不行,不是那个......” 头发被汗水打湿,几缕垂下遮着眼。 陆炡没摘眼镜,右边镜片沾着潮湿黏腻,伸手将廖雪鸣略长的黑发抿到耳后,喘息声很重:“是哪个?” “真的不行,陆炡,你放开我......” “你告诉我,是什么不行,不然我怎么知道?” “就是不行,求求你,放开我......” 在一遍又一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问话中,廖雪鸣终于承受不住,半截没了音的哭声后,透明液体淅淅沥沥地顺着腿的内侧淌下,弄湿了一切。 而陆炡也终于舍得放开。 廖雪鸣浑身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蜷缩的身体也像,他双手捂着脸,身体还没从余韵中缓过来而轻轻颤抖,带着鼻音:“陆炡,你真的很坏心眼。” 陆炡笑,吻着他的肩膀:“是,我坏。” “我都说不让你再弄了,太脏了。” “不脏。”陆炡扯开他的手,露出那张可口的小脸,“要不我尝一尝以表真心?” 廖雪鸣又气又羞,忽然伸手摘了他的眼镜,镜腿戳到眼角使检察官条件反射的侧了下脸。 “怎么了?”陆炡眯起眼。 “以后做这种事不要戴眼镜。”廖雪鸣明明是在抱怨,却像在撒娇:“还有我不喜欢这种姿势,你看得清楚,我什么都看不到......可我也想看一看你的脸。” 陆炡愣了下,低头亲亲他,“是我不好。” 但又不想放弃美妙的体验,于是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那要不对着镜子做?” 廖雪鸣蓬蓬的头发简直像炸毛:“哎呀,你怎么——” 接下来的话让陆炡用嘴堵了回去,尝了再尝。 【作者有话说】 暴风雨前的...... 第75章 人人生而平等 翌日早上,陆炡将廖雪鸣送回长暝山,亲力亲为给人抱上床,摸摸他的额头:“既然是周日就在家好好睡一上午,下午再去馆里工作。” 廖雪鸣是真累了,沉着眼皮点点头。 陆炡俯身吻了吻他的脸,盖好被子要走,又被拽住手腕。 回头见廖雪鸣正在看自己,嗓子有点哑:“陆炡,我不是因为担心影响到我的工作生气,而且我也没有生气。” 陆炡微怔,反应过来是在说昨晚在学生面前失言的事。 “我一早就和你说过的,我从来不会为自己的性取向感到羞耻。我整日与逝者打交道,见过太多遗憾的事。活着的人,对墓碑磕头,在坟前烧纸。可能是在想念,但大部分人是在忏悔,自己欺骗自己。可人人心里都清楚,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廖雪鸣的手攥得紧了些,话间不疾不徐,坦然而坚定:“所以陆炡,这份感情对我来说是光明正大的,我珍惜和你站在阳光下的每一个瞬间......我只是担心会影响到你,不想别人窥探你的隐私。” 他扬起嘴角笑,头一次显出得意的小表情,很是生动:“而且我走了,这活就没人干了,所以暂时也不能开除我。” 陆炡牵动唇角,宠溺的眼神中藏着几分怅然,反握住廖雪鸣的手:“听你这意思,我就是那个能被轻易取代的人了?” “不是不是。”这话听得廖雪鸣人都精神了,坐起身子:“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于陆检察官来讲,我觉得你比我需要保护隐私,越少人知道越——” 两颊被检察官单手捏住,他笑:“宝贝的心意我领了,知道你乖。” 陆炡低眼扫过腕表,尔后抬手松领口:“我尽量让你多休息一会儿。” ...... 欲望攀顶间,陆炡清醒地感受后背被抓出的痛感。 他想人真是个有缺陷的物种,在特别想要又得不到时,性情会变得执拗乖张。 比如想要讨一只猫的喜欢,但它不吃人给的食物,不让人摸,不听人的招呼。 于是开始诋毁小猫,说猫坏。 可哪天它吃了一口,人心里瞬间就高兴了。 如果能主动来蹭下人的腿,简直称得上欣喜若狂了。 等完全把肚皮敞在人眼前,就会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坏小猫。 于是人说:小猫都好。 开车回住处换了身制服,陆大检察官神清气爽地去检署加班。 一进办公室门,七点钟就已到岗的小陈抬起沉重的头颅,差点没被上司春风得意的好气色闪瞎眼,咂舌:“陆检,你不会是吃了小孩返老还童了吧?” 不仅气色好,心情也好,他竟认真地接话:“二十三岁,算小孩吗?” 莫名其妙被秀了一脸,小陈偷偷翻了个白眼,说:“对了陆检,检察长一大早就来了,说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一沓资料被摔在红棕色实木桌面,请求调动的粗体字样十分显眼,陆炡面无表情:“您比我清楚,棘水县检署的最低工作年限为五年。” 检察长表情为难,站起身:“小陆啊,我知道这几年你在咱们这表现相当优秀,顶住了超乎想象的压力。可总长让你来这,不是想让你一辈子呆在小县城的,现在也正是——” “检察长应该知道我在公事上最烦关说。”陆炡打断他的话,拧动门把手任由其大敞四开,“关于我往京城的调动事项细节,不如让几个副部和部长,或者委员会的前辈一块商定商定?” 此时走廊的经过的人,纷纷忍不住往里看。 “哎呀小陆你这是何必呢!”检察长赶忙向外招手,“先忙你的事情去吧,把门顺便带上......” 门关上,检察长捋了把染得钻出白根的头发,对着手机良久才拨通了一个号码。 听着“嘟——嘟——”的回音铃,想到自己一把岁数还要给小一旬的晚辈俯首帖耳,就愈发得心酸,混成这样还不如退休算了! 电话接通,检察长瞬间掐起嗓子赔笑:“哎,总长,对,我把调动信息给小陆看了。可能是工作忙,等找个时间,我再好好给他说,您放心......” 拉起黄色警戒线,小陈弯腰钻出走到几米外的冬枣树下,摘了口罩干呕几声,吐出口酸水。 她用力捶捶胸口,豆大的泪珠淌下脸颊。 眼前递来一张独立包装的消毒湿巾,小陈接过撕开袋子不好意思地说:“陆检,我以后再也不笑话林哥了,这取证现场真是一来一个不吱声。” “刚开始这样正常,习惯就好了。”等擦完,陆炡递给她一瓶矿泉水,“等书记员做完勘察笔录就结束了,再坚持一下。” 听到这话小陈一愣。 记得跟着陆炡负责第一个公诉案时,她就犯了个不小的错误:临开庭才发现因自己疏忽弄丢了部分证物的庭审资料。 陆炡知道后没有发火,也没有斥责,只让她去重新准备一份,他独自上了法庭。 好在小陈冷静下来手脚还算利落,赶在公诉方陈述证据细节时送到了陆炡手中。 那次庭审很顺利,结束后她第一时间再次向陆炡承认错误,以后谨记绝不会再犯。 而镜片后那双冷漠凌厉的眼睛没在她身上多浪费半秒,只说:“我现在继续用你,是没有第二个人可用。你很幸运,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那晚小陈哭了很久,但此后再没有在工作中犯过低级错误。 不管表面上如何装腔作势,其实她心底有一点点怕陆炡,也崇拜他,感激他。 而现在听到超乎工作范畴之外的关怀,让小陈不争气地眼眶泛起酸。 水瓶晃了晃,陆炡挑眉表示疑惑。 “谢谢陆检,我没事。”小陈猛灌了两口水,把矫情劲压下去,笑着说:“等林哥回来,我得好好跟着他学学,光坐在办公室对着电脑可不行。” 想起什么,她忍不住吐槽:“不过林哥不就是去开个会嘛,怎么都忙得没时间回消息,陆检他和你联系了吗?” 聊到这倒是醒了陆炡,中午时林景阳发消息说已经上高速。 这个时间点,应该差不多下高速口了。 陆炡随手把记录本交给小陈,到没人处拨了林景阳的电话。 对面忙碌,暂时无法接听。 他敛眉,准备打给警员,一个陌生号码跳了出来。 犹豫两秒,陆炡按了接听,一个熟悉而急躁的男声响起:“你是怎么敢和你小叔作对的,你疯了吗陆炡,你就不怕牵扯到廖雪鸣?!” 是白铎。 陆炡冷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88章 “妈的,你还有心情问这个。今天我爸他们有饭局,我听到——”他愤怒地喊了一声,嚷着:“总之你赶紧让林景阳回来,陆湛屏的手段你比我清楚,他可能有生命危险——” 扬声器里白铎的最后一个音节刚吐出,“林助理”发送来一条新消息。 是一条仅仅三秒钟的语音。 林景阳看了眼窗外已经透黑的天,他拍拍警员的肩膀:“到前面服务区停一下吧,你休息一会儿,换我来开。” 警员揉了下眼,“行,正好我去给车加油,早点回家!” 五分钟后,到达最近的服务区。 车停好,后座上的张悯兰还在睡觉。黑发掺杂的根根银丝压在车座,露着的半边脸眉头紧皱,像是在做着不尽人意的梦。 林景阳轻声说:“顺便买点牛奶面包之类的,一会垫垫肚子。” “好嘞,林哥你要烟吗?” “不用了,我不抽烟。” 警员打趣,“干咱们这行的还有不抽烟的,好男人啊。” 林景阳笑着摇头,“好男人的标准未免太低。” 车里有点闷,林景阳打算出去透会气,开门时瞥到自己的羽绒服袖子。 大门铁丝刮破的口子已经被缝好,针脚细密严实,不仔细看看不出。 他不禁联想到自己的母亲,因为父亲早早因公殉职,无论被劝说多少次也不改嫁,守着老房子将他拉扯大。 母亲需要打工、抚养儿子、照顾老人,忙得站不住脚。所以她很难做得全面细致,冬天给他织的毛衣常常开线,饭菜总是忘记放盐,或者烧糊了锅底。 但林景阳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暖的衣,最香的饭。 她也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母亲。 透过后视镜看着张悯兰憔悴苍白的熟睡脸庞,林景阳眼睛微微发红。 如果这个社会再好一些,或许她也能成为一名更好的母亲吧? 他轻叹口气,将羽绒服脱下盖住张悯兰蜷缩的身体,轻轻关上车门。 被冷空气一冻,林景阳止不住地打了几个哆嗦,冻得脑子清醒不少,很快冷意又被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驱赶,愣愣地望着天际。 是秦岭。 棘水县空气污染严重,即使近两年有意治理,也很难在黑夜中窥到山峦轮廓。 林景阳在这里出生,上学,工作,即将迈入家庭。不出意外会守着母亲,守着父亲的坟,守一辈子。 小时候他时常远望秦岭,想翻过这座山。后来渐渐被雾霾遮住,失去这座山。 在决定得过且过地度过下半生时,现在他又重新拥有这座山。 林景阳咧开唇笑,眼角竟有些湿润。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想拍下来发给陶静看。 刚举起,被突然亮起的白光闪得闭上了眼睛。 他强撑开眼皮,一辆红色重型厢式货车快速滑下坡道,直直冲冲他栽来—— 在一瞬间的清晰亮光中,林景阳看清司机青面獠牙的脸。 身旁两边是一米多高的高速路防护栏,往后是服务区前的停车空地,许多跑长途的司机或者自驾的游客在休息。 短短两秒钟,林景阳异常冷静且思路清晰地做出了决定。 其实摆在他面前的无非两种结果,一是他自己死,二是他和更多的人死。 最后的时间里,他点开了消息列表。 在置顶的“妈妈”和“静静”中犹豫一瞬,打开了“陆检”的对话框。 林景阳落了泪,快速地说:“陆检我不后悔,你无需自责,你一定要——” 你一定要照顾好我的家人。 你一定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你一定要守住司法的最后一道防线。 你一定要...... 想说的话太多,林景阳知道此生再无时间去说。 但其实他最想说的一句,还是: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在头颅被挤压得变形,鲜血蔓延过眼皮,失去意识前最后浮现的画面是初中被霸凌后的他,抱着儿时父亲给他雕刻的木枪,窝在被子里看《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录像。 黑白的纪录片,被染上血的红色,马丁路德金的呐喊声响在耳边。 “我梦想有一天,真正实现其信条的真谛,不言而喻的真理——人人生而平等。” “我梦想有一天,昔日奴隶的儿子和奴隶主的儿子,能够坐在一起共叙兄弟情义。” “我梦想有一天,正义匿迹,压迫成风的地方,也将变成自由和正义的绿洲。” “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我有一个梦想——” “终于自由,终于自由!” 第76章 何谓信仰 “陆检,陆检,你现在首要做的是保持头脑冷静——”搜查一科的刑警队长死命拦住陆炡,阻止他往楼道里面走:“你先听我说!” 陆炡停下脚步,低眼与他对视。 刑警队长真想拿个镜子让他照照,连环杀人犯都没他现在的表情惊悚,得亏自己心里素质强! “你听着,目前的审问情况不是很理想,局面也不算好。”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司机,货车,该有的手续都有。按照行车记录,甚至我都找队医来检查了.......确实是疲劳驾驶致失,而且他第一时间报警自首。” 检察官面上毫无触动,微抬下颌:“剩下的我亲自审。” 担忧怀疑的眼神在他脸上停留顷刻,队长妥协:“行吧,但你得控制好情绪,别太过。” 而陆炡进到审讯室的第一件事是与肇事嫌疑人对视,第二件事则是拎起桌对面的钢椅往他头上砸。 旁人错愕的这两三秒,货车司机的头已经裂了口子往外飙血。 刑警队长简直后悔让陆炡进来,心想幸亏提前把摄像头掐了,指着还在傻眼的警员:“你们几个他妈的吃屎了,赶紧把陆检拉开!” 可压根儿就拦不住,镜片上沾着血,陆炡一句话不说,椅子被夺走就用脚踹,那架势是把人往死里打。 而司机从喉咙壁挤出的惨叫声和求饶声也十分诡异,跟演电影似的,听得在场人心理发毛。 警员终于将陆炡拉开,蹭了一手的血。还没等松口气,忽然被按住肩膀,下一秒腰间枪套的旋转锁被推开。 听见响起“咔哒”的上膛声,刑警队长狠狠地将陆炡推到墙上。一把夺过枪扔给警员,踹了下属一脚:“废物东西,这东西能让外人碰到!” 他额角青筋暴起,转头手指着陆炡怒吼:“你知道你刚才这一下子,就能让全屋子人跟你丢了饭碗,你凭什么啊?!” 瞥到门口站着的人,队长喊道:“陈检,你赶紧把人弄走——” 接到消息后小陈失魂落魄地赶来警署,还没从林景阳遇难的震惊中缓过神,又亲眼目睹陆炡拔枪瞄准的场景。 若不是刑警阻拦,他此时所展现的神情状态......她觉得陆炡不是在威慑,而是真的会扣下扳机。 公权力机构的检察官对犯罪嫌疑人私力复仇,企图亲手破坏暴力机器的垄断性。 小陈想都不敢想,心底倏地涌上一股巨大悲凉。 她上前一步,视线扫过角落墙壁的血迹和痛苦呻吟的司机,落在陆炡还在淌血的手,艰涩开口:“陆检......” 铃声突兀地响起,陆炡从制服内兜掏出手机,看到屏幕跳跃着“小叔”两字。 他接了电话往审讯大步往外走,情绪亟近爆发:“陆湛屏你他妈的怎么敢——” “陆炡,你给我闭嘴!” 陆湛屏的声音更加愤怒,吼得几乎破了音。安静两三秒,又恢复平时的温声温调:“直呼长辈大名,还口出脏话,未免太不礼貌。也怪我,把你送去穷乡僻壤太长时间,沾上坏毛病了。” 攥着手机的指节泛白,陆炡两颊肌肉抽动:“是你做的。” “不错。你知道我最讨厌背叛,特别是视如己出的你。”陆湛屏语气放缓,“我们陆家虽然秉持‘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的原则,但小叔愿意再给你机会。哪怕千次,万次,也要让你回心转意。” 小陈跑出警视厅门外追上陆炡,从背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到声音低得吓人:“你就不怕?” “小炡你知道吗,克服恐惧的最好办法,是与恐惧共生,我没有哪一天不在怕。”陆湛屏轻松地笑,话间抚慰:“你放心,我不会动你放在心尖上的小男孩。毕竟我也亲身体会过失去爱人的痛苦,当家长的,怎么能让孩子重蹈覆辙?” “但在贫瘠嶙峋的黄土地,最不缺的就是尘土,和尘土一样的人,你说是吧?”他语调陡然降低,冷声说:“我给你两周的时间清理垃圾,届时回京城帮我,我身边永远留有你的位置。” 通话结束,屏幕熄灭,陆炡维持姿势一动不动。 小陈迈下最后一级台阶,颤抖的手去抓他的衣角。 第89章 还没等碰到,陆炡一声冷嗤,忽然开始笑,流着泪笑,却丝毫不带哽咽:“魏执岩看人真准,想不到来日我会做出同他一样的选择。” 他低头看向小陈,眼睛红得比镜片上干涸的血迹还要深,指着警署大门,又或者指向更远的地方:“人就在那里,我要亲手杀了他。” 闻言,小陈表情凝滞,下意识抱住阻止他:“陆检你不能这样,你、你要是觉得林哥——” 提到林景阳情绪如洪水顷刻决堤,她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死死攥住陆炡的衣服,仿佛抓着的是最后一株救命稻草:“如果你觉得林哥的死不是意外,我们就去找线索取证,借助法律一定,一定能......” 听到这两个字陆炡猛地挣脱小陈,手机砸在石砖地滚了两遭不再动了。 陆炡冷笑,表情扭曲而古怪,吐出几个字:“去他妈的狗屁法律。” 小陈只觉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似的,引得双耳嗡嗡作响。她颤抖的唇欲张欲合,近乎歇斯底里:“林哥连命都交出去了,不是为了让你说出这种话,他那么崇拜你,如果听到一定会对陆检很失望——” 陆炡的身体僵硬一瞬,攥紧拳转身离开。 望着检察官的背影,小陈手脚发软跪坐在地,呆滞麻木地自言自语:“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 林景阳那样好得冒傻气的人,结局怎么能这样仓促潦草? 她心中最敬重的检察官,怎么能讲出违背至上之法的话? 明明前不久还坐在一起展望来年,怎么就变成阴阳两隔? 脚边手机震动两声,有新短信亮起屏幕。 小陈愣愣地盯着上面的字,滴落的泪水渗进屏幕裂缝。她双手捂住脸,弓起背撕心裂肺地哭喊。 【陆先生您好,这里是toyota汽商代理部,您订购的最新款gryaris即将到货,我们再次确认提车定制贺卡内容:祝贺林景阳先生新任检察官,特意此车......】 “哇,今天晚上食堂的伙食真不错,还有黄花鱼,我得多吃两条。” 小王放下餐盘挨着廖雪鸣坐下,看向对面的陶静,故作惊讶:“哎呀静姐,可好久不见你在食堂吃晚饭了,怎么没和你的林哥哥一起?” 廖雪鸣默默地夹断半条鱼放进他的盘子里,解释说:“林哥出差了,林阿姨今天透析得晚,静姐得去医院陪床。” 小王用手抽了下嘴:“......对不住姐,我嘴贱你也是知道的。” “谁理你了。”陶静无奈地扬起唇,捶了捶胸前:“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一下午心里发慌。给景阳发的消息,他几个小时没回了。” 廖雪鸣轻声安慰:“静姐你不要多想,林哥不是晚上的航班吗?飞机不让用手机的。” 陶静笑,“鸣儿你说的对,飞机上怎么回消息,我瞎想什么。” 正吃着饭,小王接了个电话,撂下筷子就要走。 “这鱼你还没动几口呢,怎么不吃了?” “有个急活,服务区有大货车撞了,一个男的当场死亡,女的送重症了,”小王依依不舍地又咬了两口鱼,边嚼边说:“我得去太平间把人拉回来做尸检,小廖你也抓紧吃,顺便知会小天一声准备加班吧。” “王哥,你路上小心。” 这下陶静彻底没胃口了,穿上棉服:“我去医院看看景阳他妈,你吃完帮我把餐盘撂那边吧。” 廖雪鸣点头,“慢点开车。” 正是晚间下班高峰期,于添天堵在路上一时半会来不了。 廖雪鸣便先到解剖室做准备工作,正把刀具从酶液里拿出放在不锈钢台,门突然被推开。 小王满头是汗,头发湿得像是洗过,睁着大眼问:“静、静姐,不在这儿吧?” “她去医院了。”注意到他表情的异样,廖雪鸣攥紧手术刀柄,心底升起不安:“王哥,怎么了?” “廖啊,就是——”小王咬紧牙说不出话。 薄底皮鞋踩在大理石地砖发出响声,最意想不到的人以最意想不到的模样从他身后走进来。 陆炡黑发凌乱,制服松垮。苍白的嘴唇,褐色的袖口。 廖雪鸣再清楚不过,那是凝固氧化的血迹。 双手掀开蓝色的解剖单,露出遗体完整相貌。 低垂的眼睫颤了颤,廖雪鸣失神地望着眼前熟悉却残损的五官,微启着唇,眼睛还没闭上。 他胸前剧烈起伏,呼出的气却迟迟吐不出。 视野被手掌捂住变得黑暗,廖雪鸣毫不犹豫扯开陆炡的手腕,注视着林景阳的遗体问:“如果......” 他屏住呼吸,声音在抖:“如果那一天,我没有把尸检报告交给你,林哥是不是就不会——” “不是。”陆炡从后面攥住廖雪鸣的手,低哑的声音压抑着无尽懊悔:“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一切错都在我。我不该让他去,也不该在那晚......” “将愿望说出口。” 第77章 遗愿 “死之隶属于生命,正与生一样。” “举足是走路,正如落足也是走路。” “......” 陶静一袭黑色衣裙,胸前戴一朵洁白栀子花。双手交握身前,立在灵床边诵悼别诗。 每念一个字,干裂的唇瓣被牵动渗出血丝。 她如往常作为迎宾师主持葬礼的告别仪式,这次唯一不同的是逝者是自己的爱人。 “......我们怀念他,爱他,为他祈祷,愿他在永恒的光中找到归宿。” 诵毕,陶静转身对林景阳的遗体鞠躬,黯淡麻木的目光移向追悼席:“盖棺前,请逝者母亲寄予悼词。” 坐在第一排席位中央的林母起身,拒绝旁人搀扶,窝着背迈上台。 两个月来的癌症手术和化疗使她暴瘦,稀疏头发梳得整齐利落,被挽成一个白多黑少的发髻。 林母低头注视儿子的遗容,干枯发黄的手轻轻抚上脸庞。 儿子遭遇车祸又尸检后的模样,家里人怕她接受不了,于是都拦着等遗体修复后才让她看。 其实她想说自己没事。 在那个还没这些技术,也不流行火化的年代。她守着脸皮被贩子砍了十几刀、又缝好的丈夫三天三夜,送他进棺入土。 现在儿子的模样与几天前坐在自己床边,说他要出差,叮嘱她大半天时并没太大改变。 只是这双像他爸爸的眼睛不会再睁开,像他爸爸的两片唇不能再喊她一声妈。 林母长吁一口气,说:“我和景阳爸爸认识时,他还是一名辅警。我差点被家里人卖给村里的老光棍,跑到派出所去报案。别人都不管,只有他。后来我们结婚,他立了功,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警察,还分了单位楼房。他说我是好妻子,旺他,一辈子对我好......可他白天黑夜的不回家。” “今天这个抢劫的,明天那个打架的,我整日害怕,抱着景阳在胡同口等他回家。等着等着,终于有一天等不到了......我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我还有景阳。他一天天长大,我又开始害怕。” 她擦拭眼睛,不让泪水落在儿子身上:“可我居然生了个和他爸一模一样的儿子,嘴上又整天念叨着什么正义啊,英雄啊......我没什么文化,理解不了,只想让景阳这辈子普普通通的,平平安安的。但我阻止不了他,就像阻止不了他爸爸。” “所以我不想说什么来世你还做我的儿子,我还是你妈妈这种话。有没有来世,我不知道,谁又知道?”林母看向悼念席的人,渐渐挺直背:“我只为我善良正直的儿子,感到骄傲和光荣。” 红色纸棺将要覆盖林景阳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面时,本应该退到角落里的陶静忽然冲上来推开盖棺人,哭喊:“求求你别碰他,别让他走——” 她跪在灵床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上,眼泪几行几行地掉:“景阳,你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很冷啊?” “静姐......” 廖雪鸣和女同事上去扶她,被陶静疯狂地挣脱开,“你们干什么,景阳他冷!我要给他暖手,他冷,他冷!” 颤抖的手解开扣子脱下外套,盖在林景阳身上,陶静攥着他的手不放开:“我们不是都准备好了房子和车子的首付,不是说好等阿姨身体再好些就领证吗,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一辈子吗,景阳你怎么能连句话都没有,丢下我一个人......” 周围人不约而同地没再阻拦她,四下响起压抑的啜泣声。 永远无法再得到回应的陶静侧脸贴在他胸膛,泪水模糊中看见角落里的保洁在收拾宾客桌,以待下一场葬礼。 桌上白色纸杯里泡着褐色茶水,有的在冒热气,有的还温着,也有的凉透了,皆被一一倒进沥水桶。 桶上的茶叶渣堆积得越来越高,陶静倏然睁大眼起身推开人群。 她抓起白色地毯旁挂着带有陆炡名字挽联的花圈,用力地摔在检察官身上。 架子碰掉了他的眼镜,砸破了眉角,黄色和白色的菊花瓣碎了一地,陶静指着他怒喊:“你怎么有脸来这里,你给我滚,滚出去——” 第90章 廖雪鸣从背后抱住陶静,小陈则挡住陆炡的半个身子,含泪:“静姐,静姐,你......” 劝人大度的话,她难以启齿。 小王拽住陶静的胳膊,“姐你先冷静,这是灵堂——” “你叫我怎么冷静!”她双目通红地嘶吼,充满恨意的眼神瞪着陆炡:“景阳本来该在出差回来的飞机上,为什么会出现在高速公路,在服务区出了事!他怎么走的,到底是不是意外,你心里没有数吗?!” 她胸前剧烈起伏,眼泪一刻也没停过:“位高权重的陆检察官啊,婴儿填饱肚子的奶粉,成年人难以企及的工作,老年人等着救命的床位,你的一句话,多少人赶着上前帮你。但你有没有想过,别人的一句话,也能要了普通人的命!” “你一句升职转正,景阳他就该把命都交出去吗!来日你丰功伟绩的一笔,他墓碑上的一行字,却是普通人痛苦挣扎的一生啊,你明白吗,你这样的人怎么能明白——” “不是的静姐,不是的......”小陈哭着摇头,她回想起林景阳那晚在车里诉说梦想时的模样,想到在海边他许愿时妥协垂下的手,哽咽道:“成为检察官是林哥的梦想,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为了他的梦想......” 听到这话,陶静哭着笑了,重复:“梦想?” 她不再挣开廖雪鸣的怀抱,渐渐平静下来。 冰冷愤恨的视线扫过小陈,定格在陆炡脸上,苍白渗血的唇瓣翕动:“人活着,可以叫梦想。死了,那叫遗愿。” 始终沉默的陆炡抬手抹了下眼皮的血,俯身捡起镜片摔裂的眼镜,重新架回鼻梁。 在所有人震惊的视线中,他双膝跪地,朝林景阳的遗体,朝林母磕了一个头,尔后起身走出告别厅。 自林景阳葬礼结束后的十余天,廖雪鸣没再见过陆炡。 电话无法接通,发出去的消息未读,敲门也无人回应。 陶静因精神状态不佳,马主任给她休了假期。并按照她的意愿调去后勤岗,不再做迎宾师。 在招聘到新人之前,廖雪鸣暂时接替了一部分职务。 繁杂忙碌的工作不允许他过多的去想林景阳的事,去想陆炡的事。 一转眼到了除夕,和往年不同,廖雪鸣身边没了魏执岩,没了陶静。 在老廖去世后的这些年,又独身一人在遗体美容室加班,面对一具在阖家团圆的年夜因心肌梗塞骤然离世的遗体。 入殓结束,用白色衾单将逝者盖好。 廖雪鸣回办公室拿换洗衣服去洗澡,等回来看到屋里的灯又亮起。 用毛巾擦着头发的手一顿,他快步走过去推开门。 正见小王在桌前把保温桶的粥倒进碗里,手边一盘水饺冒着热气。 “......王哥,你怎么来了?” “你嫂子知道大过年的你还在加班,饭都不让我吃,饺子一出锅就赶紧让我开车送过来。” 小王笑着招呼他:“这个点洗澡冷不冷?赶紧过来喝口热粥,你嫂子在砂锅里熬的,可香。” 廖雪鸣轻声说着谢谢,将毛巾搭在颈间走过去。 小王顺手喂了他一口,“怎么样,好吃不?” 他乖乖地点头,咽下去:“好吃。” “好吃就都吃了,饺子别剩下。” “......我会吃完的,王哥你赶紧回家吧,家里人都等着你了。” “廖啊,哥等着你,等着你吃完再走。” 小王拉开椅子坐下,握着鼠标点开春晚直播,空寂屋子有了热闹声响。 廖雪鸣鼻尖忽地酸涩,坐在对面低头大口大口地嚼。 “你吃慢点。”小王笑,无奈道:“让我把这个小品看完行不?” 等吃完最后一个饺子,廖雪鸣用纸巾擦了擦嘴,抬头对上他一双泛红的眼。 小王轻咳一声,偏过头用手背蹭了下眼:“没事,就是......” 沉默几秒,他又瞧着廖雪鸣,声音哑了些许:“就是觉得,王哥好久没见你笑过了。” 闻言,廖雪鸣垂眼,随后牵起唇角,对他笑了笑。 小王使劲揉了揉他潮乎乎的头发,没再说话。 此时手机震动两声,廖雪鸣几乎是跑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等看到是运营商节日祝福短信后,他抿起唇角。 指腹点开与陆炡的消息框,“新年快乐”四个字依旧是未读。 小王隔着桌子问,“等谁消息呢,这么着急?” 廖雪鸣摇头。 安静须臾,他又问:“你和陆检......” 廖雪鸣依旧摇头。 刚想放下手机,又响起铃声,这次是“小陈姐姐”的来电。 车停在检署家属院的楼房前,小王按开门锁,看向后视镜:“我就不陪你进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廖雪鸣应声,让他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 目送小王的车消失在家属院拐角,廖雪鸣转身走进单元楼。 停住脚站在黑灰色门前,廖雪鸣抬起的手,迟迟没有落下。 如果不是在老家的小陈实在不放心,给自己打了刚才那通电话。他还不知道原来在联系不上陆炡的这段时间,他同样地也没去检署上班。 楼道里的感应灯灭了,在黑暗中眼前闪过那封尸检报告,闪过林景阳的遗容,闪过崩溃的陶静和跪地的陆炡...... 攥紧的手心冒出冷汗,但廖雪鸣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了。 他没有再自欺欺人的敲门,得不到回应后转身离开,而是直接输入了密码。 轻快的电子音后,门开了。 还没进到玄关,便被浓烈的酒臭味冲得下意识挡住鼻子。 顺手摸到墙上开关,灯亮起的一瞬间,廖雪鸣错愕地看着眼前场景。 原本空旷干净的屋子被酒瓶堆满,淌出的酒液干涸在地板,洇出扭曲怪异的痕迹。 “......陆炡?” 回应他的只有楼外除夕夜的炮竹声,被厚重窗帘遮住光亮后宛如阵阵闷雷。 卧室门没关,一隅灯光照亮蜷缩在床边的身影。 酒精的作用下陆炡睡得很沉,紧皱着眉头,就连廖雪鸣走到床边也毫无察觉。 他看向床头桌,深色的酒瓶只剩个底。 摆着两包烟,撕了一包,没点,折断的烟扔在地上,摔出些零星的棕黄色烟草。 廖雪鸣垂下眼睑,伸手想抚平检察官的眉间,却碰到滚烫的皮肤。 第78章 胆小鬼 “这瓶挂完换黄瓶的,等人醒了吃点汤水或者粥。” “谢谢大夫,麻烦您过来了。” “别客气,逢年过节的酒场多,正是忙的时候,有情况再打电话......” 送走门诊大夫,廖雪鸣回卧室又摸了摸检察官的额头,还是烫得吓人。 大夫说是免疫力下降引起的发烧,所幸没到酒精中毒的程度,切记三月内不要再饮酒。 廖雪鸣拿了毛巾,去浴室接热水,放了很久还是凉的,转身一看热水器不知什么时候断了电,触摸屏落着一层灰尘。 只好先到厨房烧壶热水,浸湿毛巾给陆炡擦拭身体。等触到皮肤,才觉他身上肌肉消薄许多。 清洁完身体,换好干净睡衣。 廖雪鸣攥着陆炡的一只手,久久地守在床边。 另只手轻轻描绘他的五官,指腹落在略微凹陷的眼眶,鼻梁内侧因长久戴眼镜的压痕,唇周钻出的硬刺胡茬...... 记忆里陆炡时刻周正利落,偶尔显出疲惫,可从未颓废至此。 此时他胸膛轻微起伏,似乎在小声念着什么。 廖雪鸣凑近,听清是:“myyp......” 猫。 他扬起唇,“陆炡,你真的很喜欢猫。” 手拂去他额头上的冷汗,轻声说:“你不是说,我们以后要养一只猫。我们未来的家有小院子,想养几只都没关系。” 窗外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形状各异的烟花在天际绽开,世界因春节的到来短暂地喜悦。 廖雪鸣靠在陆炡枕边,轻启唇:“新年快乐。” 换下最后一瓶点滴,掩上卧室的门。廖雪鸣到冰箱下层找出牛骨,清洗焯水后放高压锅,定好燃灶时间。 趁着煲汤的功夫,他把满屋的空酒瓶,连同那两包没抽的烟一齐扔到门外。客厅的墙壁和窗户通通掸一遍,补上腊月廿四的扫尘。 老廖以前告诉过他新的一年一定得“除尘布新”,才能把穷运和晦气统统扫出家门。 收拾完客厅,廖雪鸣推开书房的门,一愣。 黑暗里电脑久亮显示器,桌面平铺着整齐文件,像是特意等待来访者。 明知擅自动别人的东西不好,但他还是被屏幕中央女孩的明媚面容吸引,鬼使神差地点下视频播放键。 “现在是7月7日,下午5点45分,我是恩和其其格......” 视频结束,播放窗口变为黑色,天也已经大亮。 屏幕映出廖雪鸣近乎失神的脸庞,以及身后倚在门框的高大身影。 第91章 他没立即说话,垂下眼一一翻着桌上资料:廖阿努和自己的户籍信息,恩和被害案件卷宗,孚信集团公诉案细节和高层身份信息......等等。 廖雪鸣缓慢地眨眼,眼底一次比一次红。 最后一份文件看完,双手撑着桌面起身,他转身看向陆炡。 彼此无言对视良久,廖雪鸣先开口:“陆炡,我有三个问题要问你,可以回答我吗?” 陆炡喉结攒动,眼底同样地红,“你说。” “第一个问题,这些视频,资料,这些天是故意摆在这里等我来看?” “是。” “第二个问题,恩和的被害,魏哥的案子,以及遇难的林助理,还有更多人的离开,都是因为危及到孚信集团和你小叔的利益?” “是。” 沉默一瞬,廖雪鸣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不是林助理的意外离世,按照你的计划,在事成之前你不打算让我知道真相,尽管这一切和我有关,对吗?” 陆炡的回答依旧:“是。” 在得到所有答案后,廖雪鸣释怀地点头,说:“厨房有煲好的汤,米饭应该也好了,记得趁热吃。” 接下来的话比简单地说着吃什么饭更加平淡:“陆炡,我们分手吧。” 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攥紧,手背医用胶布洇出红色,陆炡哑声:“好。” 视线从检察官身上移开,廖雪鸣平静地往外走,到门口时又被攥住手腕。 他回头,听见陆炡问:“就不要我了?” 闻言,第一次在廖雪鸣的眼中有了介于愤慨和悲痛之间强烈的情绪起伏,语气难掩决绝:“陆炡,是你先不要我的。” “将肉体锁在屋子,用酒精麻痹精神。接下来呢,把这二十年来所有人的坚持,把恩和的梦想,林助理的梦想都扔掉?”他深吸一口气,抑制抖动的气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面对痛苦,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要逃避。很多个瞬间我也想逃跑,逃回停尸房把自己重新封闭在那里。但我不能,因为我知道那里没有你,我的未来才有你。” 小朋友的眼神一以贯之的坚定纯粹,即使饱含情绪语调仍旧温和。 此刻陆炡深感自己丑陋无比,他知道该放手,却渴求难舍地攥得更紧。 而廖雪鸣主动剥离手腕的束缚,抬眼直视检察官:“在过去一年,我没有一刻不在怀疑自己,却唯独没有怀疑过我们的感情。但是陆炡,你不是,如果困住你的是我的过去,那么我们不会有未来。” 他眼眶湿润,可倔强得没掉一滴眼泪,回归敬语:“陆检察官,您是胆小鬼。” 本来被排在大年初一早班的公交车司机心情就不爽,想早点跑完这趟换班,还得给前面站牌等着的人停车。 他没好气地问:“中间不随便停,你到哪儿下车?” 廖雪鸣刷了公交卡,轻声说:“长暝山。” 司机“啧”了一声,小声嘟嘟囔囔:“大过年的,真晦气。” 没等人坐好,一脚踩了踏板。 廖雪鸣的身体被晃了下,顺势抓着杆子坐到最近座位。 他望向窗外,远处深绿色的长暝山愈来愈近,泪水终于渐渐溢出眼眶。 他哽咽,抽泣,最后放声大哭。 司机表情一愣,从后视镜瞥向车上唯一的乘客。 起初是不想管的,可他哭声越来越大,几乎哭断了气。 痛苦像是难以纾解,揪着胸口用头不断地撞着车玻璃,一下比一下重,感觉不到疼似的。 公交车放慢速度,他缓下语气:“小兄弟你这大过年的发生啥事了,不会是我刚才说的那两句话吧,叔是开玩笑的......” 廖雪鸣摇头,断断续续的话从哭声中挤出来:“我见到我妈妈了,我想她,我想见她......” 前后说得矛盾,可司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湿着眼劝道:“孩子,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去,你还有归途呀。” 就这样哭了一路,即将到站时司机还想再劝劝他,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手腕还在抖,情绪先一步平复,廖雪鸣接了电话,“主任。” 片刻后,他应声:“好,我马上到。” 随着车内前方到站提醒音,廖雪鸣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脸。朝司机说了声谢谢,跳下车顺着柏油路往山上跑。 他越往前跑,天越亮。 事故发生在棘水县东南边一个村庄,凌晨时几个小孩瞒着大人出来放炮仗。 点了个双响炮,没响。以为是没着火,上前观察情况时突然炸了。三个小孩当场死亡,头部不同程度地缺失。 由于近来政策监管放松,春节假期上上下下最怕此类事故,各路媒体早已堵在永安殡葬外拍摄新闻素材。 接到消息马主任立马开车往殡仪馆赶,顺道接了三个年前来实习的毕业生。 廖雪鸣比他们到的晚,边换工作服边了解情况。 其中一个女孩说着说着哭了,她此前只跟着廖雪鸣学习入殓过普通逝者,没接手甚至没亲眼见过特整遗体。 廖雪鸣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安慰:“别怕,有我在。” 他看向中间学生,语气平稳冷静:“麻烦你去二楼操作间帮忙打印材料,记得对应好照片不要出错。” 随后交代旁边高个子的男生,“辛苦你先去帮马主任处理门外的记者,尽量阻止他们拍摄,要特别注意家属情绪。” “我知道了,廖老师。” 最后他注视着小声啜泣的女生,语调温柔:“记得之前你告诉我,成为一名入殓师是你的梦想。所以我看得出来你比别人更认真,也更细心。还是由你来辅助我工作,如果不敢看,就先闭上眼睛,可以吗?” 女孩抿紧唇,重重地点头。 可脱离书面和视频资料,实际中真正看到面部严重损坏的遗体,她还是害怕得发抖,紧紧地盯着工具台不敢抬头。 廖雪鸣不在意她的恐惧,话间不疾不徐:“火药炸伤后烧灼损坏的组织,需要先用消毒水清理,来,给我湿海绵。” 女孩颤抖着手递给他。 随着清除组织的窸窣声响,他继续说:“对于这具特整遗体,比较棘手的是眼睑缺失和眼球破碎,无法修补时只能取干净,替换上材料,一定要注意与右眼的对称......” 渐渐女孩不再那么害怕了,强迫自己去看。 注意到她的视线,廖雪鸣随手将垂下的头发抿到耳后,眼尾弯起:“请递给我手术剪,18公分的。” “好的。” 见他低头工作时稍长的头发总是遮挡视线,她从手腕取下皮筋,“小廖老师,你拿这个扎一下吧。” “谢谢。” 单手撑开皮筋,廖雪鸣低头将上半部分的头发扎了个小辫子,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完整的眉眼。 平静沉稳的黑色瞳仁,只映着台面遗体的倒影。 对着漂亮精致的五官稍稍愣神,女孩问:“老师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有没有害怕过遗体?” 他摇头。 她难掩崇拜:“我也好想和您一样,是怎么做到的呢?” 短暂思忖,廖雪鸣说:“只是诚实以待。” 第79章 他走了 晚上十点,殡仪馆终得清净。 廖雪鸣换好衣服从大厅后门进来,见马主任倚在沙发,往手掌倒了两片药。 “主任,您没事吧?” “这两天血压有点高,正好你去给我倒杯水。” 廖雪鸣接了杯温水回来,马主任吃完药,顺了顺气,问:“那几个小孩呢?” “父母都来接走了。” “大过年的是该回家吃饭,你回头跟他们说一声,今儿受累了,算加班费。” 马主任拍了拍沙发扶手,“坐,我和你聊聊。” 瞅见廖雪鸣紧绷僵硬的后背,咂嘴:“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想批评你,是想说,不错。” 廖雪鸣面露疑惑。 “我是说你小子,不错啊。” 马主任罕见地朝他露了点笑,眼角皱纹堆叠,透过大厅玻璃门往外看。 自从去年永安殡葬受到政府重视后,好几年批不下的资金,三个月就到账了。现在院子里码了新石砖,增设的二号告别厅刚竣工,新招聘人员年后正式到岗。 就连西南八角门下打蔫的小侧柏树,闻讯支棱起雪花似的叶起死回生了。 望着那棵细条小树,他的褐色眼珠中映着一点光:“那年老廖腿都走不利索,隔三差五地爬到半山腰来馆里,求我把你留下。民政部那几个老硬石头跟我不对付,坚决反对你入职,我就心想这可怎么办。” 廖雪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知道的,当时您不想用我。” “不是不想用你,是想你这样的孩子,性格内向,这年代学都没上过,脖子里还净些奇怪东西,可心却这么干净。你说我要真不管,你到底怎么才能融入社会,挣上一口饭吃?” 第92章 廖雪鸣一愣,抬起头。 “你这两年的变化和成长,我看在眼里。就跟在院子里那棵小树一样,越长越直,但太直了,也不好。”他用手指着门下那棵侧柏,“你看,树尖顶到门檐,再长就得折了。” 安静片刻,马主任叹口气,看向廖雪鸣:“我没能劝住魏执岩那小子,我得劝住你。现在这个社会,好人绝不一定会有好报,坏人也不一定会受到惩罚。因为‘好坏’本身有标准,这个标准是用金钱和人情堆积出来的。” 廖雪鸣沉思须臾,敛眉问:“那我们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对方摇头,语重心长:“学会等。” “......等?” “今天等不来就等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能等来最好,等不来回头一看,一辈子不也平安活过来了,也不亏对不对?所以孩子,回忆没有力量,人得救自己,往前看。” ——“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不要回头。” ——“让他去看一看世界,看一看未来。” 耳边忽地回响起女萨满的声音,廖雪鸣眼睛泛红。 他抿起唇用力点头,说给别人,也说给自己:“我会等,再等等。” 马主任眼里露出欣慰,又不忍,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还扎个小辫儿,跟天桥底下算命的神棍子一样,赶紧把头发理了!” 廖雪鸣没立即答应,摸摸后脑勺想到什么,说:“有空就剪。” 正月初十,永安殡葬正式复工。 上班第一天食堂弄得都是硬菜,小王专门开车回来吃午饭。正碰见廖雪鸣提着保温盒往外走,拦住:“廖啊,你这上哪儿?” “我去民政部找静姐。”廖雪鸣晃了下手里的东西,“食堂今天有窑鸡,她最爱吃这个菜。” “......她现在接你电话了?” 廖雪鸣摇了下头,“我打算直接去见她。” 小王拍了拍他肩膀,“你去吧,也多理解理解静姐。” 陶静拒绝做执宾师后,马主任将她调去后勤管理岗,办公地点在县政府院的北楼。 次数来得多了,办事处的女职工都认识廖雪鸣了,招呼他:“弟弟又来找陶静啊,她中午没在。” 廖雪鸣往走廊里面瞅了一眼,办公室的门关着,什么也没能看到。 他把保温盒放在接待台,“麻烦姐姐帮我把这个拿给静姐吧,让她趁热吃。” “行是行,不过陶静这次是真的出门了,你要不打个电话问问?” 廖雪鸣点了下头,走到柱子后面拨了陶静的号码。 本来以为会和先前一样无人接听,结果通了:“鸣儿,怎么了?” 陶静的声音有点哑,光是听着就能觉出深深的疲惫。 他心里泛酸,“今天食堂有窑鸡,我给姐打包了一份,送到办公室了。” 对面沉默少时,说:“你来康复医院找我吧,我给你发个具体地址。” 确认一遍病房门牌信息无误,廖雪鸣敲了两下门,随后透过小窗看到陶静过来开门。 陶静瘦了很多,下颌露出尖尖的线条,整张脸一只巴掌就覆盖得过来。 她见到他,却先说:“鸣儿,你瘦了。” 廖雪鸣眼睛发热,别开视线,看到床上躺着的人怔了怔,“......这是?” 张悯兰。 在高速服务区的事故中,林景阳当场死亡,而张悯兰重伤。因大脑在颅腔中移动损伤脑干,现阶段进入“持续植物状态”,也就是俗称的植物人。 廖雪鸣坐在一旁的椅子,目睹陶静戴着手套给张悯兰翻身拍背,进行被动活动。 “......静姐为什么要做这些?” “医院护工中午有事请假了,我来盯一会儿。” 廖雪鸣没再说话。 陶静同样沉默地给张悯兰盖好被子,摘下手套,洗干净手。 回来坐在床边,抬头看着点滴瓶里的营养液,告诉廖雪鸣真正原因:“我始终不相信景阳的死是意外。” 听到林景阳的名字,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眼眶虽红,却没再落泪:“我不能让景阳走得不明不白,哪怕是为了他的遗愿,我也要等她醒来说出真相。” 廖雪鸣起身,缓缓蹲在陶静身前,握住她的手:“我和你一起等。” 陶静久违地扬起唇,伸手捋了捋他的头发:“留到这么长才发现你还是自然卷,真可爱,像小绵羊似的。” “姐。”廖雪鸣用额头轻轻靠在她的膝盖,声音带了哽咽:“以后不要不理我了,好不好?” “是我不好,姐再也不会这样了。”陶静摸着他的头,说:“还得告诉你一件事,张悯兰的康养费有人提前交过了,一交就是十年,没留下交费信息。” 闻言,廖雪鸣抬起头,是谁,彼此心照不宣。 “这个是我自己卤的牛肉,你带给陆检吃。” 陶静把装着保鲜盒的布袋给他,无奈地笑了下:“别的话我就不想说了,鸣儿,姐好不容易盼来个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别因为我影响你俩的关系,不值当的。” 话哽在喉咙,廖雪鸣最终还是没说他们已经分开的事实,接过袋子:“我会带给他的。” 午休时间已过,本应该回长暝山的廖雪鸣,此时却站在检署家属院的楼下,手里还提着陶静给他的酱牛肉。 站得时间太久,脸颊冻得发僵,手指被袋子勒出两圈红痕。 廖雪鸣吸了吸鼻涕水,决定去见陆炡。 他要把东西亲自送到陆炡手里,让检察官知道静姐并不全然怪他。也要问清楚张悯兰的事,那个交了十年费用的人是不是他...... 爬台阶时想了很多理由,但他清楚知道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想他。 到六楼,这次并没有给廖雪鸣徘徊犹豫的机会。 因为屋门开着,里面空无一物,一个陌生人站在陆炡的家中。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进的门,问了什么,又是怎么下的楼。 被冷风灌得两耳胀痛,脑袋里只剩那人的话久久回荡:“我是后勤科来收宿舍的,陆检?他上周就搬走了呀,好像是擢升去京城总检了......” 羽绒服兜里的手机再一次响起,廖雪鸣接了电话。 听筒传来小王焦急的声音,头一次带了责备语气:“你上哪去了,打一下午电话,你这个点才接?” “对不起王哥,我有点事情。” “到底什么事啊,你一声不吭地走了......你那边是什么声音?” 廖雪鸣仰脸望向航班信息,提醒广播音回荡在机场大厅。 “别担心我,我没事。”他握紧手中的登机牌,低声说:“哥你知道我不会撒谎,帮我想个理由,给主任请两天假好吗?” “......” 确定廖雪鸣无碍后,冷静下来的小王答应了。没多问是什么事,只让他自己心里有个度。 结束通话,廖雪鸣双手捂住脸,整个人陷在椅子里。 这是在殡仪馆工作以来,自己第一次无故旷工,扔下手头工作脱岗。 事实上,从中午得知陆炡已经不在棘水县的那一刻,他甚至连家都没回,没收拾行李。 随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到市里,立即买了高铁票转乘到省城,又订了最近的飞往京城的机票。 廖雪鸣没有再拨陆炡的电话。 他只想亲眼见一见陆炡,亲口问一问陆炡。 为什么他的离开,要从陌生人的口中得知。 第80章 傻不傻 廖雪鸣从未因为仰望一座建筑而头晕目眩。 威严的石柱擎起恢弘门庭,湛蓝玻璃淬炼金色阳光,悬嵌中央的天秤与利剑的银白检徽令人望而生畏。 即使是第一次来京城见到的108层高的大厦,也不及此刻带给他震撼的百分之一。 这种恐慌的失重感让他真切感受到检察官选择了何处,或者说,回到了何处。 廖雪鸣用手捶了捶胸口,深吸一口气往前走,刚迈上台阶便被警卫叫住。 “同志,你有什么事?” “您好,我找陆检察官。” “请出示证明,这边登记。” 廖雪鸣小声道歉,“我没有证明。” “没证明不能进。” 想到他要找的人姓陆,考虑到敏感的姓氏,警卫还是留出余地:“这样吧,你打电话给你要找的人,他出来接你也行。” “......好,谢谢您。” 廖雪鸣往边上走了两步,掏出手机没等按开屏幕。看到随旋转门出来的人群时,微微启唇失神地驻在原地。 一行人统一黑色制服,正中间的中年男人披件深绿色风衣。其余人皆抱着文件夹隔出适当距离,唯有右侧高大阔落的身影紧挨他显出异乎寻常的亲近。 是陆炡。 不知聊到什么内容,陆湛屏似乎在笑,抬起胳膊搭在身边人的肩膀。 拾级而下,到最后一阶,陆炡才抬眼,恰巧与平移门外的廖雪鸣相望。 阳光太烈,距离也远,廖雪鸣看不清检察官的神情。只见他低头一瞬,脚步未停地与众人走向右边建筑。 第93章 直至背影消失在深暗门内,陆炡不曾回头一次。 会议厅暖气充足,陆湛屏脱下风衣随手递给陆炡,用仅两个人听清的声音:“不去见见你的小男朋友?” 陆炡背身把衣服挂在衣帽架,没说话。 陆湛屏轻叹口气,微蹙眉略显为难:“小叔也不忍心‘棒打鸳鸯’,实在不行的话,领家里来看看吧。” 陆炡转过身,眼里看不出情绪,微抬眉:“可以?” “不可以。”陆湛屏笑,一改口风。 边用手替陆炡拨正领带夹,边说:“作为长辈,我不太能接受最看重的侄子是同性恋。再者说,同样是陆家的人,你却能和心上人若无其事地相爱,小叔会怨恨的。” 指尖下移,轻轻掸了掸领带,陆湛屏认真点评,“总见你系这条,老气,该换一换。” 陆炡攥住他的手腕,放下,冷淡目光移向后方:“媒体已经候场,该入座了,总长。” 安保科值班的警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放平椅子正想眯会儿,门突然被推开。 看到进来的男人,他立马站直身体,“陆检,您今晚加班?” 陆炡颔首,视线落在靠墙的一排显示器,指着:“哪台能看门口的监控?” “是这个,不仅是大门周围,六个摄像头基本上能覆盖到路口。”警员走到左数第二台电脑前,点开控制界面,回头问:“您需要调监控吗?” 陆炡从大衣内兜掏出两盒未拆封的烟放在桌边,“去歇歇,我自己来就行。” 警员立马意会,拿起烟,“那我在走廊抽根烟,有情况再叫您。” 九点二十二分,廖雪鸣的身影出现在监控回放。 陆炡将监控画面放大,眼神温柔深沉地注视屏幕,情不自禁地抬手抚摸着略微模糊的脸庞,扬起唇自言自语:“头发原来这么长了吗?” 下一秒他又没了笑,“一个人跑这么远,傻不傻。” 手机铃声响起,陆炡按了接听,对面说:“陆检,您要的航班信息已经查到了。确实有订返程票,登机时间是明早六点十分......” 通话结束后他低眼盯着熄灭的屏幕片刻,重新亮屏拨了“阿珏”的号码。 响铃几声,传来闻珏温醇的声音:“这个点打来,有什么事?” “你现在去首都机场接一下廖雪鸣,让他在你那休息一晚上,明早再送他过去,我把值机信息——” “你先停一停,你怎么确定他在机场,说不定人家已经找酒店住下了。” 看着画面里离去的清瘦背影,陆炡眼底发红,告诉他:“他肯定舍不得花钱住一晚酒店,也不喜欢在陌生的地方久留,会原路返回机场从天亮坐到天黑,再坐到天亮才走。” 电话对面的闻珏安静几秒,放缓语气:“我知道了。” 按照陆炡给的机票信息,找到对应航站楼,果然一眼看到蜷缩在排头座椅的廖雪鸣。 发绳松出几缕头发遮着眉眼,他低头盯着地砖缝看,眼睛眨得很慢。 直到听见有人唤他名字,才懵然抬头与轮椅上的闻珏对视。 廖雪鸣站起身,很是惊讶:“闻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我来送客户,看着有个熟悉的身影,没想到真是你,这是来京城玩准备回去了?” 廖雪鸣没有反驳,犹豫着点了下头。 闻珏抬头看着大屏幕上的航班信息,说:“西北方向的航班,最早也是六点了,还得等七八个小时......不如这样吧,你去我那歇息一晚,明早送你过来。” 廖雪鸣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在这里等着就行,挺暖和的。” 闻珏轻叹气,“雪鸣你和陆炡分手了,就不要我这个朋友了?” 这话意外又直接,震惊得廖雪鸣说不出话。 而闻珏似乎有些苦恼,提议:“要不我和陆炡绝交吧,我们继续做好朋友。” “闻、闻先生......” “我开玩笑的,别当真。” 闻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月底我就回新加坡了,短期内你见不到我了。正好借这个机会我们聊聊天,跟我走吧。” 闻言,廖雪鸣应声:“那就麻烦闻先生了。” 住处离机场有一定距离,在车上闲聊时廖雪鸣不知不觉合上眼,靠在闻珏肩头睡着了。 奔波将近一天一夜,兴许是过于疲惫,宁嘉青故意急刹车好几次都没能把人颠醒。 到别墅,闻珏轻声叫醒他:“雪鸣,我们到家了。” 正在倒车入库的宁嘉青瞄了眼后视镜,不爽道:“是我们的家,不是他的家,你应该说‘到我家了’。” “你几岁了?” “怎么,闻先生这是嫌我岁数大了,喜欢更年轻的?” “......” 廖雪鸣彻底醒神了,虽没听清说话内容,但察觉到异样气氛,小心翼翼开口:“......闻先生,宁先生,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宁嘉青黑着一张脸解开安全带,冷声道:“到了,下车。” 他先展开折叠轮椅,抱闻珏坐好。转身看见廖雪鸣的脚刚一着地,嘴唇苍白得往前踉跄一步。 宁嘉青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后衣领,手劲大得几乎将人提起来。感受到对方过分轻的重量,皱起眉:“你平时没饭吃吗?” 廖雪鸣站稳脚,缓过神,仰头对他认真说:“我有饭吃的,殡仪馆的食堂供应一日三餐,午饭和晚饭有两荤两素,味道很好,价格也很便宜。” 顿了顿,他朝对方鞠了一躬:“谢谢宁先生的关心。” “?” 宁嘉青一副“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的古怪表情看向闻珏。 闻珏莞尔,“嘉青你去买些夜宵吧,正好我也有点饿了。” “想吃什么?” “你看着来。” 宁嘉青上车前看向廖雪鸣,问:“有忌口吗?” 廖雪鸣愣了下,“我没有的。” 目送车驶出地下车库,闻珏收回视线,双手转动轮椅:“嘴硬心软是他的人设,习惯就好。” 见对方欲言又止,他微微歪头,“怎么了?” “没什么。”廖雪鸣过去握住轮椅的后扶手,“闻先生,我推着您。” 他只是发现,他们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微妙的默契。 宁先生的视线有意无意的总在闻珏身上,而闻珏又恰好让自己保持停留在对方目光所及之处,不疏远,也不过于亲近。 凌晨四点,宁嘉青和廖雪鸣刚出门去机场,闻珏转着轮椅还没出玄关,就听见身后的门象征性敲了两下。 紧接着是输入密码的按键声,陆炡推门而进。 闻珏挑眉,“你不会是一直蹲在我家灌木丛后面,盯着人一走就出来了吧?” 陆炡没理,换了鞋径直往里走,说:“给你小舅子打个电话,让他开车小心点。” 看到沙发垫子皱起的痕迹和堆在一边的薄毯,他回头看向轮椅上的人。 闻珏点头,“洗完澡在沙发上睡着了,怕吵醒他就没——” 话还没说完,只见陆炡坐在沙发上,摸了摸垫子。摘下眼镜放在桌面,又躺下,抱着廖雪鸣盖过的毛毯深吸一口气。 “......” 闻珏嫌弃地扯了下唇角,手指向浴室方向,“泡澡水还没放,你要不接着进去泡一会?” 无视好友的挖苦,陆炡闭着眼,下颌蹭在毛毯,声音慵懒而低哑:“你们聊什么了?” “从前不见你这样八卦。” “快说。” “劝他想开点,毕竟你现在跟着你小叔做事,指不定哪天就锒铛入狱了。”闻珏把自己说笑了,“能摆脱大龄问题剩男,也不失一件好事。” 陆炡伸手捞过茶几果盘里的青苹果,凭感觉朝对方扔了过去。 闻珏伸手接住,掂了掂重量。随后前肩闭合,手腕内扣。瞄准沙发上的人后,肘部移到胸前,将苹果用力扔了出去。 果子快速旋转,正正好好掷在陆炡脑门。砸得他吃痛一声,额头皮肤瞬间红肿一片。 闻珏打了个响指,“touchdown!” 陆炡坐起身,又气又笑,“这么多年不碰橄榄球,现在拿我练手?” 闻珏愉悦地笑,安静须臾,随后说:“我问雪鸣,你相不相信陆炡。他告诉我,是你不信他。” 两个小时前,当廖雪鸣说出是陆炡不相信他的话后。 闻珏望向吧台正在煮苹果红茶的宁嘉青,问:“嘉青,如果你是陆炡,有人不择手段地阻拦我们,你会怎么做?” “无聊的问题不要问我。” “说呀。” 将切好的苹果片一一放进煮锅,宁嘉青不咸不淡地说:“我把他们都杀了。” 闻珏又问:“如果对方是你们宁家的叔叔和大伯们呢?” 隽俊贵气的面容覆上一层戾气,宁嘉青似笑非笑:“那正好,杀得更痛快了。” 闻珏失笑,摇头,“他言辞极端了点。” 第94章 随后温润沉稳的眼睛注视廖雪鸣,说:“但无非就是这么个道理,雪鸣,你能明白吗?” 陆炡戴上眼镜,眼眶泛红,哑声问:“然后,他说什么?”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我有没有理发器,家里正好有,我拿给他了。” 闻珏垂眼看着茶几桌角的褐色发绳,缓缓说:“他选了最短的卡尺,自己对着镜子,毫不犹豫地把头发剃掉了。” 周一殡仪馆早会,马主任捧着玻璃保温杯进来,瞅见廖雪鸣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指着他:“你小子,不在天桥底下算命,跑去少林寺当小和尚啦?” 原本蓬松略长的头发被剃成极短圆寸,就连路边剃头的大爷都不敢下这么狠的手。 其他同事笑着打趣:“姐姐还是喜欢你之前的发型,多可爱啊,跟小明星一样。” 廖雪鸣摸了摸毛栗子似的脑袋,原本柔和精致的五官线条,因寸发添了几分清爽和英气。 他腼腆地笑,瞳仁明亮:“我喜欢这样,不遮眼,也不耽误工作。” 【作者有话说】 很快就会和好啦,因为也快完结了! 第81章 好久不见 廖雪鸣从京城回来的第二天,棘水县迎来一场罕见的春雨。 这雨轻盈细腻得像雾,虽持续下了两天一夜,但太薄。等正午太阳一出,三四个小时便没了痕迹。 黄土地依旧干燥疏松,北风一吹,棘水县再次蒙上层灰。 与这场聊胜于无的雨一同消失在廖雪鸣生活里的,还有陆炡的名字。 那天过后他不再主动提及,不再叙述过往,久而久之,大家都不再说。 所有人像做了一场潮湿氤氲的梦,醒来后的日子安然如故。逐渐意识到生命中最难能可贵的,也许就是平静如常。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冬。 这一年殡仪馆员工扩招,新来的入殓师分担工作。廖雪鸣得以有更多时间去民政学院上课,修得更多的学分。 在闲暇之余会陪陶静去康复医院,唤醒张悯兰,帮她护理按摩肌肉。 张悯兰没有醒来,肌肉一天天萎缩,褥疮面积愈来愈大。 但陶静没有放弃,依然在等待,等她睁眼,等她开口。 廖雪鸣的生活陷入周而复始的循环,总算在刚入冬时迎来两件重要的事。 第一件事是魏执岩因表现良好,刑期从死缓改判无期,移至省直属监狱收容。 廖雪鸣每月线上预约电话探监,隔月会去监狱会面。 魏执岩状态不错,一切安好。 另外一件是楼房开发商已经完成大确权,通知廖雪鸣带好材料办理转移登记。 意味着他即将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 这天周一廖雪鸣请了半天假,装着所有需要用到的材料到服务大厅等待办理。 工作人员一一核验后,从玻璃窗口递出受理凭证,对着麦克风说:“先生您再确认一下信息是否正确,无误后请签字,两张都签。” “好,谢谢。” 廖雪鸣正低头逐字检查,手边的电话响了,是陶静。 他用下颌和肩膀夹着手机,说:“喂,静姐?” 陶静语气十分激动:“你现在在哪儿,看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我出来办事了,还没时间......” “你先把手边的事停一停,看新闻频道,陆检他——” 被尘土埋藏已久的名字忽然响在耳边,廖雪鸣一瞬间怔忪,搁下手中的线圈笔。 身后响起小范围的议论声,一个熟悉的男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转动接待椅,仰头看到服务大厅悬挂的液晶显示器正在直播司法新闻频道,而屏幕中央是陆炡。 陆炡一袭黑色硬挺制服,颈间系深红领带,胸前佩戴白金检徽。 在做完季度述职报告后,他合上文稿,抬头面向镜头。略过既定程序,宣布检署计划中的最后一项工作:“曾任华蒙跨国孚信集团一级有色金属子公司的副总经理,戴某,涉嫌长期、多次对未成年实施x侵害行为,情节严重,证据确凿。” 检察官面容严肃,眼神凌厉。架在鼻梁的金边眼镜未能过滤半分锋芒,压迫感直直刺穿镜头。 “我将代表检署,从此刻正式对戴某启动刑事拘捕程序,望民众监督,积极检举线索。” 对着灯光将领带举远,手指点了下浅灰色的格纹印花,陆湛屏眼露满意:“确实不错,装起来吧。” “好的。”柜台员工微笑着接过,“这条领带很配先生您的气质。” “这么年轻的样式,哪能是我用。给我侄子买的,他快过生日了。”视线扫到旁边柜台一款米勒表,他眼神一亮:“这个他戴一定不错,也装起来。” 突然来了笔大单子,柜姐乐出花,奉承:“先生您对您侄子真好,真是让人羡慕呀” “是吧?”陆湛屏挑眉,面上骄傲:“我最喜欢的孩子,当然得疼他。” 高定店的门被推开,助理满头大汗地进来:“总、总长,出事了。” “莽莽撞撞的,说。” “陆检今天代表检署做完季度述职报告后,还说了些别的,他,他......” 助理没有胆子再说下去,颤抖着双手把手机举到对方眼前。 看着陆湛屏逐渐僵硬的口角肌肉,他吓出眼泪:“总长,陆检他刚才来电话,说、说......” 下一秒助理被陆湛屏攥住后脑勺的头发,用力砸在旁边柜台,吓得柜姐尖叫着捂住嘴。 他的语气却是与手上暴力截然不同的温和:“你说呀,我听着呢。” 涓涓鲜血晕花玻璃,剥夺手表璀璨光芒,助理牙龈紫红:“......陆检说,他在您办公室等您。” 一记耳光狠狠扇在陆炡左脸,陆湛屏再抬手,被对方攥住手腕。 他哂笑,眼角浮现细纹:“小炡,唯有你的背叛让我感到愤怒。” 松开手,陆炡侧头吐了口血唾沫,尔后直视他:“总长究竟是因为我的背叛,还是不能再观赏我想背叛却不能的丑态而愤怒?” 陆湛屏点着头,拖长拖调地“啊”了一声,“看来是一年前我给你的教训忘干净了,想让我再帮你想起来吗?” 听此,陆炡拿起桌边一摞文件摔在他胸口,随着纸张纷纷扬扬落下,“陷害造假,结党营私,实施高压调查......随便一张寄给媒体,或者直接一点,送去大法院,足够你们这伙人吃枪子儿了。” “原来在我身边忍辱负重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这些。”陆湛屏伸手夹住一张,轻睨白纸黑字,晃了晃:“如果不是你舍不得跌下高位,从一开始就选择这样做,也不会有可怜人因为你,如同路边蚂蚁被毫无意义地碾死,对不对?” 提到林景阳,陆炡额角青筋隆起,字字渗着冷意:“不是我舍不得,是我不敢相信你真得能做到这种地步。” “照镜子的时候,我自己都害怕自己,你居然对我还抱有幻想?”陆湛屏扔掉纸,踩在脚下,食指点了下他制服上的检徽:“但你别忘了,你姓陆。我们流着一样的血,始终在一条船。没有我施舍给你的权力,你有什么资格套着这身衣服,站在这里跟我谈光风霁月?” “所以我是以此威胁你,但未来一段时间不会动你。从现在开始,我会在法庭用遵从法律的力量,将二十年来桩桩件件彻底清算。” “你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何必做这种蠢事?” 陆炡没有回答,而是问:“你告诉我,梦想是什么?” 陆湛屏面上空白一瞬,敛眉重复:“梦想?” “梦想能让人在黑夜中依靠月光寻得前进方向。”陆炡低眼注视他,语气平稳:“而所受惩罚,是比世人提前窥到黎明的曙光。” 话音落,反应两秒,陆湛屏开始大笑。笑得脸部肌肉扭曲,笑得流泪。 他用手背抹了下眼皮,话间笑意未散:“抱歉,只是太好笑了,小炡你这是在写《我有一个梦想》的国中作文吗?” 陆炡眼底发红地移开目光,自陆湛屏身边离开时,脚步稍作停留,暌违已久地叫他:“小叔。” “感谢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雨再次罕见地落在棘水县的冬天,也把陆炡的名字降回所有人的生活。 不仅殡仪馆的同事向廖雪鸣打听,小陈也专门来找他,问有没有和陆炡联系。 他摇了摇头,“我没有联系他,他也是。” “可能是现在不方便,咱都别怪他。”说着说着,小陈哭了,委屈又喜悦:“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别看我这一年多不提他一句,其实我心里一直相信陆检,相信他一定不会背弃司法公正的道路。” 对戴永良的初审,在一月中旬。 随着审判之日一天天迫近,廖雪鸣的状态愈发紧绷。 连马主任也看出不对劲,趁着午休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他开了一张假条:“明后你不用来了,现在馆里人多了,也能盯得过来。你赶紧签字,放假吧。” 第95章 廖雪鸣下意识拒绝,却被马主任呵斥一声,“行了,想去京城就赶紧去。心都不在这怎么干活,处理完回来好好工作!” 听此,他眼睛泛红,点了点头:“谢谢主任。” “雪鸣。”马主任站起身,轻拍他的肩头,告诉他:“这片黄土地上的事无穷无尽,一定不要计较此刻的得失,要相信明天。” 将手头工作收好尾,廖雪鸣没回宿舍,而是骑单车去了康养院。 到病房时陶静也在,一台老式随身听放在床头桌,正在播放马丁路德金的演讲集。 这是林景阳的遗物,葬礼结束后林母转交给陶静保管。 因为机子太老不能正常播放,她把县城的二手市场跑遍了才找到会修的店主。 自陆炡在媒体前宣布调查刑拘戴永良后,陶静几乎每日中午都来张悯兰的病房,不厌其烦地播放磁带。 到此刻开庭前日,奇迹没有发生,张悯兰的眼珠不转一下。 而陶静似乎心情不错,给她捏着腿脚,看了眼廖雪鸣,又低下头:“鸣儿,你知道吗,我一直相信会有这么一天。” 今天是廖雪鸣第三次听到“相信”二字,他轻声询问:“静姐是相信什么呢?” 陶静停了手上动作,沉默片刻,说:“陆检选择以这样一种没有退路的方式宣告,是想让所有人都相信......” 她继续替张悯兰按摩肌肉,耳边垂下一缕发,“相信景阳的梦想,会延续在每一个也有梦想的人身上。即使不公,即使压迫,但永远不会被湮灭,因为普通人的伟大无坚不摧。” 陶静微笑着看向廖雪鸣,午后阳光将她的泪水照得晶莹璀璨:“如果这个傻子知道他最崇拜的陆检察官,仍然为了他坚守在这条路上,一定会很高兴。” 从康养院出来,廖雪鸣几乎是全程站着用力蹬脚踏板,以单车的极限速度骑回长暝山。 他骑得气喘吁吁,关节发热,眼泪变成额头的汗流出来。 回到家廖雪鸣来不及洗脸,打开行李箱放在地上,收拾了两件衣服和洗漱用品,紧接着去书桌翻证件。 刚拉开抽屉,身后传来一个慵懒含笑的声音:“这次有长进了,来找我知道收拾行李了。” 廖雪鸣倏地停住,回头。 看见陆炡单手撑着门口,低头朝他笑,“尾号4747,好久不见。” 廖雪鸣不说话,眼睛也不眨,就那么盯着他看。 陆炡无奈轻叹,走到他面前,伸出双手:“过来宝贝,抱一抱。” 廖雪鸣终于眨了下眼,接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他哭得很凶,哭得陆炡有些手足无措。捧着廖雪鸣的脸用手帕去擦,怎么也擦不完,软声哄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被甩的那一个。我还没哭,你哭什么呀?” 廖雪鸣仰头注视他,目光不离半秒,哽咽着说:“我在想,我等到了。” 似曾相识的话语,在魏执岩审判结束那日,陆炡对廖雪鸣说过,这次轮到他来对自己说。 陆炡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轻声问:“等到我重回法庭站在公诉席?” 而廖雪鸣摇头,满是陆炡倒影的眼睛,和笨拙真诚的语气一齐诉说与他:“等我的检察官,回我们的家。” 陆炡一愣,也湿了眼睛。俯身紧紧抱住廖雪鸣,吻他,不知谁的眼泪,化在谁的唇瓣。 他向小朋友道歉,对小朋友承诺:“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完结了哦 第82章 娑婆诃(完) 万年历的数字跳到整点,响起一段轻快的报时音。 陆炡向后仰靠在沙发椅背,瞧着面对面坐在自己腿上的廖雪鸣,伸手轻轻掐了下他的脸蛋,打趣:“盯着我快一个小时了,你这是打算把这一年没见的面都看回来?” 廖雪鸣却真的计算了一番,说:“那今天晚上的时间肯定不够,最少得一直看上你两个月。” 笨拙而真诚,在这点上陆炡向来对他没办法。手改为捏着他的下颌,低过头又要吻他。 廖雪鸣却偏过了头,只蹭到他一缕温热的呼吸。 将小脸掰回来,陆炡不悦:“才亲近这么一会儿,就开始躲我了?” “不是的,陆炡,其实从你一进门我就想问了......” 廖雪鸣瞅着检察官嘴角的淤青,伸出手没敢碰,“你脸上这是怎么弄的,有人打你了吗?” 舌尖下意识顶了下口腔内壁,破口溃疡的痛感未消,陆炡颔首:“旧伤是陆湛屏打的,新的是我爸打的。” “......痛不痛啊?” “痛。” 陆炡语气委屈,侧头示意门口放着的牛皮纸箱,角上露出一隅杂物:“房子,车子,股票基金......总之是陆家给的,都还回去了,只把这点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带回来了。” 气氛烘托到这里了,他顺势引诱:“我被我爸赶出来了,彻底没有家了,我可是记得你说过要给我一个家。” 责任感瞬间压在肩头,廖雪鸣表情严肃地让他等一下。 光脚跑回卧室,又很快回来,把红色本本对着检察官举在胸前,“不动产权”几个字金光灿灿。 廖雪鸣模样认真,又带了点小骄傲:“陆炡,我们这次有家了,是真的有家了。” 他握住陆炡的一只手,十指相扣:“等房子装修好,能住人了,你拿好证件再和我去一次办事大厅,我上次都问好了,能在加上你的名字,只需要......” 注视着眼前这张被红色房本映得微微泛红的脸庞,陆炡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嘴上忍不住继续逗他:“现在法律就算添上我的名字,以后如果分开,房子也不一定有我的份。” 还不忘翻旧账:“我记得某人可是跟我提过分手,要甩了我。我年纪大了,心里特别没底,怕哪一天你再......” 陆炡轻叹口气,不忍往下说了。 廖雪鸣愧疚地抿起唇,“那该怎么办呢?” “不如这样。”陆炡拿过他手里的房本,掂了掂:“干脆过户给我,只写我一个人的名字,这样我就踏实了。” “不行!”廖雪鸣毫不犹豫地拒绝,从他手里拿回本子放到一边,“不可以给你。” 看他这幅活脱脱炸毛的模样,陆炡笑出了声,摸摸他短短的头发,刚想说是开玩笑的。 却听见廖雪鸣又郑重道:“我还要还贷款,不能让你背债,等还完再给你。” 笑容淡却在嘴角,陆炡摘下眼镜,仰头用手背挡住了眼睛。 “陆炡,你怎么了?”廖雪鸣去拨他的手。 没了镜片的遮挡,那双标致丹凤眼中的柔情溢出来,野蛮又珍重地盯着他:“廖雪鸣,其实从很久之前,我就想问你一件事。” 廖雪鸣有点紧张,问是什么事。 陆炡扬起唇,认输似地:“你怎么能这么可爱?” 下一秒他把对方按在沙发,房产证掉落在地发出声响,没有人再去理会。 唇齿呢喃间,衣服逐渐松落,彼此体温攀升。 在颈间刺青处吮出几片吻痕,陆炡渐渐停了动作。手撑在廖雪鸣耳侧平复十余秒,尔后给他系好扣子,落下衣摆。 他把廖雪鸣紧紧拥入怀里,嘴唇蹭了蹭他柔软滚烫的耳廓,话间略显疲惫:“再躺两个小时,我该走了。” 差点忘记明天是开庭日,廖雪鸣小声问:“时间这么紧,为什么还要今天回来?” “想让你帮我化个妆。” “......化妆?” 陆炡的头向后靠了靠,睁开眼:“顶着这幅模样出庭,会被人笑话死的。” 廖雪鸣咧开唇笑,点头:“我帮你化,化成世界第一帅。” 检察官鼻腔轻哼,“我本来就是。” 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廖雪鸣仰头用沾湿的化妆棉轻轻擦拭检察官的面部。 清洁干净后,拆开新的遮瑕盘,混出与肤色相近的颜色。 拿化妆刷遮了几笔,他不太满意地蹙眉,犹豫道:“......我好像不太习惯给坐着的人化妆。” 陆炡失笑,轻抬眉:“岂止是坐着,怕是睁眼也不习惯吧。” “正好我睡一会儿。”他躺下,头枕在廖雪鸣的大腿,合上眼睑:“来吧,任君处置,别在我脸上画乌龟。” 廖雪鸣也笑,“我哪有这么坏。” 不得不说面对躺着的人,廖雪鸣还真找回熟悉的感觉。 检察官的五官生得极好,薄薄皮肉贴着优越骨相。眉毛浓密整齐,根本不需要修。 皮肤几乎显不出毛孔,除了嘴角淤青和鼻梁内侧的眼镜压痕,以及两三个晒成褐色的痘印,也没什么需要修饬的地方了。 最后定好一层薄薄的透明散粉,廖雪鸣放下化妆刷,低头唤了声:“陆炡。” 陆炡闭着眼,呼吸平稳,没有回应。 他知道对方没有睡着,犹豫须臾,还是问:“走之前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林哥,他和他父亲,都葬在了长暝墓园。” 第96章 闻言陆炡依旧没睁眼,呼吸沉重一瞬,睫毛洇出湿意,他哑声:“不要。” 廖雪鸣红了眼睛,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小声说:“胆小鬼。” 与一年前分别时那句充满失望与愠意的“胆小鬼”不同。 这声“胆小鬼”,只是心疼。 廖雪鸣倏地睁开眼,坐起身,薄被从沙发坠到地板。 万年历显示已经凌晨三点多,身边人似乎早已不见,躺过的地方也没了温度。 他怔忪地眨了眨眼,望向门口边摆着的纸箱,塌下肩膀松了口气。 陆炡真的有来过,自己不是在幻想或者做梦。 忽觉脸颊发痒,廖雪鸣伸手摸下一张便利贴。 上面写着——晚上回来要吃阳春面,放两个煎蛋。 1月15日,上午10点10分,被告人戴永良涉嫌多起x侵犯罪公诉案开庭。 此前经大法院裁定,因案件性质敏感,决定不公开审理。 开庭前一日,被告方以身体健康原因为由提交报告,申请不出庭,因此由辩护律师代为出席。 此时辩护席站着的律师是白铎。 他一身深色西装,黑发向后梳去,五官依旧张扬。 与陆炡对视那刻,笑着动了动口型:别来无恙,陆检。 陆炡没什么表情,反而一旁助理被他的挑衅气得不轻,小声吐槽:“这位明星律师辞了国选职位,进了京城的私人律所。听说还跟他在军区当官的亲爹抗争了,我看他这样还挺乐意的......” 此时法院沉重古朴的门被推开,一瞬间嘈杂涌进。 大门口护栏外人头攒动,长枪短炮,闻风而来的媒体记者虽不能进厅内,倒把法院围得水泄不通。 随着两侧法警合上门,陆湛屏款款而进,解开西装最下面的一颗扣子,翘起二郎腿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 他向陆炡挥了下手,笑容和煦不带一丝芥蒂。 陆炡收回视线,落在法庭上方天秤与利剑的银色法徽。 法槌敲响,审判长宣布正式开庭。 两个半小时后,庭审进行到末尾。 审判席的几位法官相互致意,尔后再次敲下法槌,宣判: 因证据不足,被告人戴永良被宣告无罪。 检方如欲提起上诉,须依法补充具有证明力的直接证据。 闭庭后,人皆陆陆续续离开,只剩陆炡和陆湛屏隔着整个法庭对视。 法警意会地低头离场,关上法院大门。 陆湛屏起身,系上西装扣子,不疾不徐地走到陆炡面前,莞尔:“小炡,这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 随后他转身踩着台阶走上审判席,接下来竟如孩童嬉闹般踏上审判长的椅子,身体晃了晃,最后踩在审判桌上。 “二十三年前,在博格多猎场的那个夜晚,我的话没有说完,现在完完整整地告诉你。”陆湛屏俯视陆炡,五官匿在阴影里,肩背将法徽遮住,薄唇翕动:“人情之外是金钱,金钱之外是权力,而权力之外......” 陆湛屏笑了,眼里却流着泪。 仿佛波旁王朝的君主路易十六,在三角断头台前向百姓诉说他何其无辜。 “是你无法撼动的至高无上。” 深夜,出租车停在长暝山下。 司机看向后视镜中正闭眼休息的男人,轻声说:“先生,长暝山到了。” 陆炡睁眼,从钱夹取出几张钞票递给他,没待对方找零开门下了车。 等出租车调头驶出路口远去,陆炡依然站在原地,仰视被笼在寒气之中的长暝山。 他抬起下颌,视线落在路边绿色垃圾桶。走过去,解开扣子脱下检察官制服,不做任何犹豫地扔了进去。 刚往前迈了两步,听见背后一声气若游丝的猫叫。 陆炡停下,此时叫声大了些,似乎在博得他的注意。 他走回垃圾桶边,拿起顶上的制服外套。果然发现一只小橘猫,在垃圾堆里刨着四只小爪。 手指捏着后脖颈提起来,陆炡借着路灯的光仔细端详。 毛稀稀拉拉得像个被嗦过的芒果核,瘦得只剩个大脑袋,红肿的眼睛被分泌物糊住。 就这样还是凶凶地朝陆炡张嘴哈气,好似在为被扔进垃圾桶的命运鸣不平。 陆炡低声笑,对他说:“你比我有骨气。” 随后用检察官制服包住小猫,踩上登往长暝山的台阶。 “好瘦的小猫!” 正在厨房准备食材的廖雪鸣闻声出来,看着盒子里的生物发出惊叹。 从塑料袋里拿出门卫大爷给的羊奶粉和幼猫粮,陆炡研究着包装上的喂食说明,说:“确实太小了,不知道能不能喂活。” “肯定可以的,除了眼睛发炎,精神头还是不错的。”廖雪鸣小心翼翼地摸了下他的头,“我们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既然是在垃圾桶里捡的,就叫‘垃圾桶’吧。” “这多不好听呀......”廖雪鸣瞅着它的小窝,是殡仪馆之前清库存的骨灰盒,被他拾回来放杂物用的,于是提议:“不如叫‘骨灰盒’?” 陆炡无奈地笑,“你取得就好听了?” 此时小猫叫了一声,蹭蹭廖雪鸣的手掌,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新名字。 于是小猫的名字决定是“骨灰盒”了。 见陆炡要去泡羊奶,廖雪鸣解着围裙,“还是我去吧,小猫应该是弱胎,虽然小但已经长牙了,光喝奶不够,还得泡些猫粮喂......” 而陆炡却拒绝,不爽道:“它饿,我就不饿了?” 一把揪起小猫,引得又对他哈气。他指了指小猫,又指着廖雪鸣:“它,我来喂,一会你喂我。” 廖雪鸣挠了挠头,“好吧,那你要小心一点哦。” 清亮的面汤舀入瓷碗中,撒上几片翠绿葱花,放上两个圆圆的煎蛋。 廖雪鸣把阳春面端到客厅餐桌,随后把先前饭店送来的炒菜放入微波炉中。 “陆炡。”廖雪鸣走到卫生间门口,扒着门框往里看:“饭好了,一起吃吧。” 陆炡靠着暖气片坐在矮凳,正戴着手套替小猫清理眼睛的分泌物。 吃饱的骨灰盒像个鸡翅包饭,乖乖躺在陆炡手掌心,打着呼噜一动不动。 陆炡侧头,朝他扬起唇角:“稍微等一会儿,还有一点就给这小祖宗弄干净了。” 廖雪鸣心里暖洋洋地,“好,我等你。” 摆好饭菜,还差点喝的东西。 想到柜子里有瓶葡萄酒没喝,还是当初小王的孩子满月时回的礼。 廖雪鸣找出来,瞥到柜子底下的纸箱,是陆炡昨晚从陆家带回来的。 他蹲下身子翻了翻,里面有相册,证件,还有各种竞赛证书,奖牌......以及压在箱底的一张光盘。 白色塑料盒上用记号笔写着:小炡九岁生日 “......生日?” 记得陆炡曾说过,他从不过生日。 回头看了眼卫生间的门,廖雪鸣蹲到电视机前,打开dvd机把光盘放了进去。 读取十余秒,伴随着视频画面出现,传出一个清澈温柔的男声:“今天是我们小炡的九岁生日,给他准备了礼物,还有蛋糕。” 镜头翻转,一个皮肤白皙、五官俊朗的男人出现在屏幕中。 廖雪鸣一眼认出是年轻时的陆湛屏,按照年龄推算,大概十八九岁。 他端起蛋糕,“我亲手烤的呢,是小炡最爱吃的可可味。” 书房的门被推开,陆湛屏喊道:“surprise!” 相机对准坐在榻榻米上的小男孩,手肘撑着矮桌正在看书。 他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语气淡淡的,音色稚嫩:“小叔,我们家里不过生日。” “但现在你是在我家,我家必须得过生日。” 陆湛屏把蛋糕放在桌上,一根一根插着蜡烛,瞥到他手里拿着的书,是自己最近在读的《法国大革命史》,轻啧:“你看得懂吗?” 陆炡显出高于同龄人的早熟,没说懂不懂,只问他:“他们为什么要杀掉国王路易十六?” “嗯......因为国王不好,与有钱的官员和商人勾结在一起,做坏事,没有钱的穷人连饭都要吃不起了,他也不管。” “为什么要管他们,爸爸妈妈说,那些没有钱的人,都是下等人。” “不是的,小炡。”插上最后一根蜡烛,陆湛屏正对他坐着,说:“你要明白,我们只是出生时比较幸运,不必为吃饭穿衣发愁。但幸运和不幸,不是区分人与人的标准,因为人人生来平等。” 陆炡看着他,忽然问:“所以这是小叔学习法律的原因吗?” “小屁孩怎么懂得这么多,还知道法律?” “是我爸说的,让我向你学习,让我以后也学法律,也要做......”陆炡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陆振云嘴里的词:“做检察官。” 陆湛屏轻叹口气,低头一一点燃蜡烛,火光在他眼睛里闪烁,柔声说:“小叔呢,想成为检察官,是因为这是我的梦想。你也应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做想做的事,而不是听其他人的安排。” 第97章 “梦想?” 上周阅读课结束,老师让写一篇以《我有一个梦想》为题目的两百字作文。 但陆炡不会写,交上去的空白作业本被判了零分。 于是他挺直背,模样认真了些,问:“小叔,什么叫做梦想?” 闻言,陆湛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眼里含笑:“拿我最近看的王尔德的诗来说,梦想就是......” 此时卫生间忽然传来陆炡愤怒的喊声:“骨——灰——盒——” 廖雪鸣赶紧跑过去,见陆炡一手提着猫,白衬衫的前襟洇着一片黄色液体,难以言喻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陆炡黑着脸,咬牙道:“装睡觉尿了我一手,它绝对是故意的。” 廖雪鸣忍不住笑,上前劝架:“怎么会呢,它眼睛还睁不开呢,一定是你误会了。” “廖雪鸣,你偏心眼。” “我哪有啦......” “喵~” 客厅的电视继续放着光盘。 “梦想就是能让人在黑夜中依靠月光寻得前进方向,而所受惩罚是比世人提前窥到曙光......小炡能明白吗?” 陆炡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看向桌上的蛋糕:“蜡烛要烧完了。” “那还不快许愿!”陆湛屏强行给他戴上生日帽。 陆炡别扭地拽了拽下颌上的松紧绳,望着陆湛屏脸上映着的亮光。 他低下头,唇微微扬起:“我有一个梦想,也要像小叔一样,成为一名检察官。” 后记 三年后,在戴永良x侵案再审过程中,由于受害者家属张某兰苏醒,通过复健后提供有效证词及关键证据,加之社会公众积极提供线索并予以检举,案件事实进一步查明,经法院审理,认定戴永良犯罪事实清楚,依法改判其死刑。 此后孚信集团公诉案回归公众视野,引起两国社会舆论震动,应民众强烈意愿重启调查程序。现任检察总长陆湛屏及其他相关涉案官员,已被依法采取刑事拘留措施,目前正接受进一步调查。 华蒙两国警方联合对芒罕村及其周围区域展开系统搜查与取证工作,按照知情者提供的线索,在距该村十九公里外一处废弃马场内部地窖,发现三具人体遗骸,均已呈白骨化状态。 遗骸中包括一名二十余岁男性,其遗骨下方保护着两名年龄约为七至八岁的女童。现场同时发现一把砍刀,经法医对骨骼创痕进行比对分析,初步判定该刀具为作案工具。 由于遗骸发现时间距死亡时间较长,白骨化程度严重,且牙齿结构损毁显著,法医部门表示通过dna技术进行身份识别存在较大困难。 孚信集团公诉案重启调查结束后,对因公殉职的林景阳检察官追授功勋荣誉,对其家属发放抚恤金;涉案人员魏执岩因在调查过程中提供关键证据,构成法定立功表现,依法由无期徒刑减为有期徒刑。 司法改革进入第八年,经综合评估个人能力、民意基础等因素。 京城总署检察官陆炡被擢升为检察总长,肩负起继续推进司法改革的重任。 在述职报告会的尾声,面对记者“想对未来司法从业者说些什么”的提问时。 四十五岁的新任检察总长陆炡,正对镜头,引用了《海滨墓园》中的一句诗回应: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感谢宝宝们的支持。断断续续写了好长时间,感谢你们一直看下去,给我评论和礼物! 构思完敲下键盘的那刻才深感自己差得好远好远,还要继续努力!